荷尔蒙夜谈

2014-08-01 08:38鲁敏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14年8期
关键词:东城

鲁敏,江苏东台人。中共党员。1991年毕业于江苏省邮电学校通信管理专业,同年进入南京邮政局工作,先后从事过营业员、团总支书记、宣传干事、秘书。2005年调入南京市文联,现为南京市作协副主席兼副秘书长。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二级。著有长篇小说《博情书》《方向盘》等,另有《白围脖》《镜中姐妹》《思无邪》《风月剪》《逝者的恩泽》等,多篇小说入选各种年度排行榜及年度选本。中篇小说《颠倒的时光》获《小说选刊》2006—2007年度读者最喜爱小说奖,中篇小说《思无邪》获2007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获2007年第六届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年度青年小说家奖。

雕塑家何东城的“那个事”,如一阵猛烈而欢腾的风,呼啦啦地刮到熟人、朋友、学生、同行甚至不太熟识的人们耳里,每个版本都会被增加更多离奇的细节与笑点。何东城闷在工作室足足三个月,一心做自己的东西,不出来见人。叶羽看看时间拖得够久,他若有伤,也该结疤、甚至掉疤了。这个周末,正好是自己三十九岁生日,反复约他。何东城干巴巴地推了两回,终于答应到她家“私人小聚”。叶羽另外叫了周师、褚红,都是老同学,并嘱他们两个早一点到。

周师跟从前一样,浑身挂着各种家伙,像棵老树一样沉重地挪进来:单反机身、两个备用镜头,还有三角架。“真是的,这大晚上的,能拍到什么呀,还是蹲人家窗户嘛。”褚红尖声尖气地笑着打趣他。

这些年,照相机已成了周师一重要器官,不分场合地点日夜携带,或许已纯粹是心理之需,证明他并未泯然众人,仍是艺术女神的忠诚士兵,时刻处在周全的准备之中。周师当年最走红的时候,有两个了不起的重要原则:只拍名人、只用胶片。一度,能否进人他的取景器简直就是衡量某人成功与否的标准。惜乎时势吊诡,万能的数码技术从摄者与被摄者两头迅速扼杀了精英摄影,连周师在学院里的摄影课都选者寥寥,对着稀稀落落麻雀般的学生,周师仍旧像重磅坦克一样,轰隆隆地拖拽着他的全套设备独行校园。

周师反控褚红的方式是举起机身、转动光圈,褚红一见到镜头,立即乖得像只小猫,先理刘海,又理丝巾,调整坐姿,在沙发上正坐侧坐,露齿笑抿嘴笑地没完没了。褚红大学时胖嘟嘟的,谈不上多么出众,可到了这个年纪,气质与衣饰开始发挥积极作用,她挺当回事儿的,总忘了她的真实年纪。

等两人闹了一阵,叶羽招呼他们坐下喝茶,她一左一右看了看,语气郑重,“趁何东城没到,跟你们先说个事儿。”

褚红瞪起双眼,加长的睫毛直闪,像刮雨器,“你终于有外遇了?”大学时,何东城爱慕叶羽,叶羽对他也意有所属,可惜后来没成,叶羽嫁了翟明——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就算叶羽真有外遇,干吗要瞒着何东城?褚红这逻辑也实在不通。

叶羽不理她,“有个故事,你们肯定听过。有个小女孩得了白血病,为了治病,头发全部剃光光,她很伤心、觉得难看,伙伴们到医院去看她时,所有的人都剃成光头了。”

褚红愣住,好像担心真要她剃头似的。她常自诩情商很高,智商果真是差点儿。

周师显然懂了,却装呆,“嘿嘿,你别担心何东城,他头发比我还多呢。”

“谁没做过蠢事呀?何东城也不容易,都关了自己三个月。今天寿星最大,听我的,我们得把头发剃得比何东城还光。明白吗?各人都说点见不得人的小丑事儿,这样东城就自在了嘛!”叶羽索性直说。

周师的口气有点那个,“你对他也太好了。”周师与何东城风格不同,互相有点不服气。比如,周师年轻时追求某人,必疾如风电,何东城则总是温吞水,比如对叶羽,他的爱慕好像只是一种抽象的灵感,带着孤儿般的童贞,完全不以肉体亲近为诉求。尽管大家都已至中年,但叶羽至今仍为这一点所困惑着,甚至有点难以释怀。倒是丈夫翟明因此对东城另眼相看成了朋友,还介绍过几宗订单给何东城的雕塑工作室。总之,何东城这次出事,别人怎么想不管,她是想拉他一把。

褚红转过念头了,兴奋地直叫唤:“好感动呀!不过何东城的事可跟sex有关哦,那么生猛,我们是不是也一定要说这方面啊?”

叶羽挺烦褚红老是装嫩,可她这话的确在点子上,叶羽瞟瞟周师,一本正经地点头,“是的,都说这方面。大家又不是小孩子了。周师你说呢?”

周师摸摸怀里的镜头,三心二意地哂笑,“我跟东城,当年可是一起看A片的。再说你们女生都能说,我有什么不好说的。”因为多年同学,他总改不了口,还女生女生的。

褚红真当自己是女生了,忸伲起来,“呀,不行,咱们之间实在太熟了,有些事反而开不了口,太那个了!叶羽你真敢说?”

“我敢。”叶羽语气坚决,随即故意压低嗓子,“再说,只有我们说了,何东城才会也说说他那事儿,褚红你就不想听听当事人自述?”

“想听!想听!太平洋万米上空的强暴案……好,豁出去了,我领头,先入虎穴,说点猛的!”褚红直拍手。周师也笑得有些轻浮,他咧着嘴巴纠正褚红,“别夸张,东城强暴的只是人家的一只手而已。”

叶羽跟他们一起嘿嘿发笑。唉,何东城那事儿,不亲耳听他说出来,她真一直不愿意信、也不能够信。不过他们几个这会儿眉飞色舞,倒像是算计东城似的。叶羽心里有点担心,只愿今晚的事态走向如她所愿。

“嗳,你家翟明不在真可惜了。又在哪里饭局啊?真是商人重利,你生日他也跑出去!”周师起身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不时举着机子隔着取景器张看。这房子买得早,原来是两层,装修时打通半边做了空间设计,曲里拐弯的简直能捉迷藏。叶羽摊摊手,不置可否,似乎答案就在楼梯之间的空气里写着呢。

何东城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十分钟。一进门,他解释,其实是准时到的,但刚才就在楼下,对着单元的防盗对讲门,他发了会儿呆,试图回忆一下:第一次来这里看叶羽,是什么时候?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呀,随即他又转念,想象这辈子最后一次来看叶羽,那又将会是什么时候、什么情景?这么的两头一想,就好像在时间的秋千上荡来荡去,心慌得站都站不住了,不得不扶着那冰冷的铁门站了一会儿。

何东城垂着眼皮,旁若无人,像沉浸在什么浓厚的汁液里一般,慢慢地说着这些。他瘦了些,头发又长又乱,趴在额头上。

褚红对叶羽递了一个可怜他的眼色。何东城还在继续,说他现在常常这样,挺容易分神的,看到小婴儿的脸,就会想到他的劳顿中年,看到肿胖走形的妇人,想到其明媚的少女期,而看到性感女郎,却又想到她形容枯槁、行将就木。

听到这话周师突然“嗬嗬”笑了两声,叶羽知道他肯定是想起了何东城“那个事”里的女主角,据说是个极其普通的大脸女人,莫非真如他此刻所说,对女色,他已经高级到可以自我想象的“忘形”境界吗?唉!何东城哪。

何东城不理会大家的反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塑像放到茶桌上。周师眼快,抢到手上,摘下眼镜、呶着嘴巴凑近又拉远,看来他已老花了,嘴里却奚落何东城,“廉颇老矣!东城啊,倒是你以前的货色值得一看,丰乳肥臀的座椅、接吻的骷髅什么的。”

东城也不生气,“很久不做小件了,手感有点差,变形没有处理好。叶羽,生日快乐啊。”叶羽接过来,连她也看了几看,才认出是自己。何东城原来的精细功夫,都坏在这些年的“政府订单”上,那么多、那么多的开发区和市民广场,名人塑像,和谐组雕,世纪时钟什么的。这样一想,这个拳头大的小像,也算稀罕了。

周师还不消停,故意指着何东城的长头发,“手!感!瞧瞧你,不至于连梳头也没有手感了吧。”

何东城好脾气地随便用手捋捋,“记得我是梳过出门的,看来还是忘了。”

到目前为止,何东城表现得跟从前一样,斯文、马虎,有点小小的多愁善感。这让叶羽更加的想不通,这样的一个何东城,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啊。

褚红的好处就是热情而可以信赖,吃罢饭菜,也分食了蛋糕,移坐到小客厅,大家又斟了一轮红酒,她便启动程序了——她问男人们要烟,周师忙殷勤地、为她点火,一边奉承她抽烟的姿态很有范儿。褚红吐一口烟,耷下眼皮,顺着周师的话,沉郁地开腔:“大概一个月前,有个男孩子也这么夸过我。他比我小十一岁。我跟他开了房。”

褚红的丈夫高他们两届,大家也都熟识。褚红突然说出这样“出格”的内容,何东城闭目“噫”的一声,手在空中挥了半下,好像要去捂住褚红的嘴。周师也差点把打火机掉地上,可能是装的。叶羽不太吃惊,她知道楮红这几年总是翻江倒海的满肚子邪乎劲儿,不过她如此义气地“剃光头”,叶羽真是感慨又感谢。

褚红晃着烟,晃出许多烟幕,她瞅一眼叶羽“我是真的一直想跟你们说说的,老开不了口,都憋死姑奶奶了。嗳,你们别这样看我,光是开了房,但没有那个。”停了停,咕噜着,“真要那个了,我就不憋屈,也就不说了。”

何东城坚决地掉开脸去,好像这样他就不在场并且听不到似的。周师虽则表现得关切,可不知为何显得有点恻恻然,甚至有点生分起来。所以褚红实际上主要就是对着叶羽说了。

并无甚特别,无非是中年夫妻间失去兴味,她又自觉风韵尚余,想找年轻朋友来点激烈的欢娱。只是褚红每讲到“性”一字,就一定要用sex代替,好像这样,就是说的另外一个字。她讲了许多细节,跟那个年轻人如何结识、用言语试探、直至毫不遮掩的挑逗,越讲越是有些难以人耳了……叶羽有心想让她煞住话头,可细看褚红,她双颊发赤,细长的眉毛一挑一挑,表情起伏,好像借此复述又重温了那些黏稠得能拉出丝丝的场景。

“那后来问题出在哪里?”叶羽看何东城简直想拔腿就走的样子,只好打断褚红。包括周师,也是满脸的不自然,准确地说,是不以为然。

褚红抿住嘴唇,口吃了,“挺、挺什么的,我要说出来,你们不要笑、笑我鬼迷心窍啊。那种时候,真像是疯魔上身!”

叶羽看到何东城的身体似乎抖了一抖,也可能是她看错。唉,说吧快说吧,越难堪越好,最好能赶上何东城。

褚红的所为也的确有点滑稽,大概也是对自己太自信或太不自信,她竟一直跟对方说她已婚无孩、从未生育,可等到彼此赤裸相见,那年轻人却受到污辱般的,指着褚红的身体,上上下下指出种种破绽,骗子!原来都养过孩子喂过奶了,把他当成什么了……两人立时翻脸,一边吵着一边分别重新穿上衣服,“最可气的是,我穿衣服慢,后来开房费还是我出的。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他的反应太奇怪了,生过孩子怎么了,就不是女人了?”说到这一步了,褚红反倒磊落起来,她摊开手,责问。

褚红此事,开篇小有旖旎,结局大煞风景,跟何东城传说中的“那事”还真有几分神似。叶羽注意地不去看何东城。为了安慰褚红,叶羽不觉中也学起她的用词,“男女不同,对sex的理解不同嘛。不要气了。”她凑近褚红,把声音压低些,“你,也要接受现实,岁数在这儿呢。”

“就是不接受!”褚红大声反对。她眯起眼睛转过脸,“嗳,你们两个男的,别死不吭声,说句实话,是不是生养过的女人你们就再也看不上了?”

周师哈哈直笑,嘴里嚷着“真有趣,褚红你真有趣”,并不直接答话。何东城脸色滞住,嘴唇动了动,被周师的笑声压了回去。

褚红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伪善分子。叶羽,我跟你一个人说好了。知道我最恨什么?最恨看到少男少女搞恋爱,他们总无情地让我明白,我真是‘过去了。相信吗,我晚上常一个人到附近的小公园去转悠,说是散步,其实呢,是去偷看人家搞恋爱——你仔细看过小恋人抱在一起亲嘴吗?使劲地像要嵌到对方里面似的,真要命哪!我远远地死盯着,像个女流氓,又像个木头桩子,贪楚地无能为力地看着,既恨又馋,怕看、又看不够。”

何东城轻声插了一句经验是艺术的敌人。“毕加索说过一句话,他终身都在学习像孩子一样画出生涩的线条。”说什么呢,他这扯到哪里了,雕塑?见褚红瞪他,他忙加了一句,“经验也是激情的敌人,所以一切就‘过去了,褚红,你刚才那个词是对的。”

周师大概是想摘掉“伪善”之帽,他显出挺有兴趣的样子,褚红,我认同你后面说的这一段儿。我也最不髙兴看到小伙子搂着大姑娘。你知道的,我每天都跑步,隔几天还游一次泳,倒不见得完全为了……为了那个事。但不管怎么说,几十年夫妻下来,嗯,打个比方,彼此都像植物人一样了。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们的年纪,不轻了。”

叶羽给他们再倒了些红酒,注意到何东城比开始要放松多了,他拍拍周师的肩,“你身体一直挺棒,我才各方面都退化了,你们相信吗我耳朵都开始不行了,前天夜里下雨,我愣是一点都没听见。唉,春夜里那种淅淅沥沥的雨声,我这辈子再也听不见了。”

“外强中干而已。”周师龇开嘴巴,露出牙花子,出示证据,“我上周还刚补了牙呢,纳米牙!跑了六七趟才搞定。前后排队的全是老头老太,我夹在中间,丧气得想就地打滚,我怎么也成老头子了?”

褚红这回也不装嫩了,生怕落后似地嚷着说她的肩周炎,一个人在家就穿不了裙子出门,因为后面的拉链根本搞不定。叶羽年轻时头发浓密乌亮,现在不仅发黄,而且掉得惊人,每天地板上一大把,她刚说了个头,何东城竟不声不响从鬓角扯下两根白发,在她眼前炫耀般地举着直晃。

大家笑作一团,都是真笑,却也有种相互体恤的、中年之境的悲凉感。

褚红完成“剃头”任务,像个忏悔后的伪教徒似的,替自己加了红酒,歪到沙发上去,一心等着别人的戏。何东城想喝茶,叶羽到厨房烧水,她的侧影隔着磨砂移门映出来,依旧窈窕。周师举起相机,对着走近的叶羽,又对着另外两个老同学,左对对右对对,却摇着头一直不按快门,“唉,都经不得拉近了拍!”叶羽新泡了茶,给周师递去杯子时,特意看看他,简直像递过去一只话筒。

周师端起茶喝了一口,烫得又赶紧放下。何东城倒捧着杯子专心致志地观察茶叶沉浮。周师心中有点来气,捅捅他,“你!回答褚红刚才的问题嘛!生过孩子的女人,男人是不是就不感兴趣了?”

何东城放下茶杯,不急不忙,好像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常识问题,“哦,我刚才就想答的。答案是肯定的,包括自己老婆。比如我,你们知道的,我老婆她人在美国,分居太久,但也一样——我还是不感兴趣。”

周师反而没了词,他又摆弄了一会儿相机,像课堂上做小动作的学生,吭哧了一会儿,用嘲讽的、似乎他本人也不以为然的语气,“其实,我,嗯,不久前还费了很大很大的周折,去追求一个生过孩子的比我还大两岁的女人呢。”

几个人齐刷刷地都抬头看他。周师仓促地回看大家一圈,赶紧补充,“也不是无缘无故。十九年前,我的第一次就是跟她。”

“哦,鸳梦重温。是部老片子呢。”褚红评点,似有点失望,刚才直起的身子又歪过去。

“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回头去找她的。她后来嫁到南方去了,又改了行,茫茫人海重新找到她可真费了大劲。”

“实在没有办法?你是说这么些年里,心里一直只有她?”何东城嗓门有点拐弯,好像对周师突然另眼相看似的?

“怎么可能,你别挤兑我了!”周师大摇其头,“东城你先前提到毕加索,你看他那一辈子,到死都牛B哄哄的,为什么?人家一直在搞女人呀,从没断过,那就是他取之不竭的艺术资本。哼,他才不需要模仿生涩,我需要。”

周师的脸色有点涨红,他拍拍一直吊在脖子里的相机,“你们都没有说过我,可是我听到很多人说过我,差不多就是褚红刚才那个意思,说我‘过去了,再也搞不出好片子了,就这么讲讲课混吃等死吧。我其实也同意他们的想法——我是真的没救了,不管迎面碰上多好的东西,旁边人哇啦哇啦的直叫好,可我的眼晴、我的脑子再也没有年轻时那种感觉了。”周师头一次用这颓丧的调子承认他与摄影的现状,“唉,这就跟老夫老妻一样,也像植物人。”

褚红不满意,“别跑题,还是说那个鸳梦重温吧。”

“没跑题,就是因为我这点我才想到去找那个学姐的呀,去找我的第一次,你们这还不明白吗,我是想着能、能……”周师有点急、一副显而易见、又不知如何展开的表情。

叶羽替他解围,说大家都懂了,何东城画蛇添足地解释,“就是我前面说过的,好的艺术需要生涩感,他就想激活那个!”

“不要老扯上艺术好吧。再说好的sex可未必需要生涩感,看看我找的那个小伙子,都生涩过头了。”褚红不忘开涮下自己。

何东城却满脸认真,“褚红你不要狹隘地理解,性和艺术,两者是真的有通道的。”他停了一下,又慢慢地加上一句:“我们都面临困境。”

周师却掉头不顾,完全忽略了他刚才所提的艺术苦闷,一头扎到他“第一次”的回忆里了。

“她当时,那个,你们都晓得的,第一次肯定很困难,我又太傻了,脑子很疯狂地想着各种外国电影的镜头,可是动作完全像个木偶,直手直脚的,只觉得她身子好重啊……可现在想想,那种艰难摸索是多么宝贵的感受啊。”

叶羽偷偷看一眼何东城,脑子里闪过什么。唉,何东城跟她,连亲吻都没有过,真不知道,他的第一次,是与谁、又是何种情境?她真想跟那个女人仔细攀谈攀谈!

叶羽正开着小差,没发现褚红竟难过起来,嘴角起了一排括号状的皱纹,“行了,周师别说了。谁没有过第一次啊。”一边眼角发红,“想想不过也就二十年,可我怎么就觉得那是上一辈子的事了,那个我,像是早就死了。那个屁也不懂、慌里慌张的小丫头。我真想她呀,想得要大哭一场。”

叶羽给褚红递纸巾,后者却又不好意思地拧巴着一笑。被打断的周师一脸回味不足的样子,他朝向何东城,身子都倾过去,把他当作知己,“我就想再要那种第一次的感觉。东城啊,你想我们可怕不可怕?人至中年万事休啊,就是想做个纵火犯也找不着火星子了,再没有什么事是第一次了。结婚、离婚、生孩子、迷路、醉酒、嫖妓、做老大、当孙子、出轨、出国、出书、出事,随便什么,好的坏的,都太他妈的胸有成竹了,这很悲剧你明白吗……其实对sex,我并没有看得多么重要,可是,我真的恨自己这么萎顿、我怕自己完蛋呀。所以,实在没有办法之下,我才想到这个笨路子。你明白我的吧?”

何东城耐心地凝视着周师,不说话,只静待他的下文。叶羽则如黄雀在后,也细看着何东城,似乎想从他的表现探寻到某种关联、从而倒推出何东城三个月前的“荒唐之举”、甚至倒推出若干年前他对自己的多情与无情。

周师给何东城看得紧迫,嗓子里一阵趔趄,“咳,前面的我就简单跳过吧,总之让她接受我这个提议挺难的,各种低三下四、连骗带求的手段都试过,好不容易千里迢迢的赶去约到她出来。学姐发胖了、头发烫染成碎花、全无青葱了,这些我早就想象得到、也完全能接受。她看我的眼光并无柔情,反而有点不以为然。我尽量不去注意这些,只顾着不停地说服她仿旧,等会儿进了房间,到了床上,把灯关了,我们的对话和动作,要跟当年傻不拉叽的‘第一次一模一样......”

客厅里一片密切关注中的寂静,大家都有些眼巴巴的,巴望着周师果真能够实现这一相当离奇、颇难操作的设想。

“你们猜怎么着,才进行到头几步,我正一边回忆一边说着什么呢,她突然提出要我用TT,我懵了,这可是当时完全没有的细节呀,她―把推开我翻身下床,从包里掏出一个,有点不髙兴地扔给我,说早该想到男人都很自私。又说过了这么些年,谁还知道谁呀,用TT是起码的原则。你们说,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啊?”

“这个,倒不能怪她呢。”褚红很客观地,“这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你不能完全把人家就当个……对吧?叶羽你说说!”叶羽摇摇头。性一事,果真男女永远有别,越较真恐怕越糊涂。

“可是这些对话和动作当年都是没有的!'我本来就是想找感觉的,又不是当真有多想搞sex!”周师急得眼睛直眨,“总之这样一来,就乱了、全打乱了,我违心地试了试,动作熟练但无效……嗨,最后,总之我整个儿就是自取其辱。”周师习惯性地伸手摸摸相机,又被烫了似地移开自己的手指,他抬头看了大家一圈,勇敢而凄凉地补充了一句,“我就知道,我的艺术生涯真的完蛋了,怎么也救不回来了。”

没有没有,周师你乱扯。别跟毕加索比呀。明明两回事嘛。大家争抢着反驳他,听上去却像敷衍性的安慰。周师脖子里的大单反机身仍然像一个外置器官似的挂在那里,没有一个人的目光停留在上面。

何东城点了一根烟,又分别给周师和褚红敬了一根,三支细白的烟杆如三根指针朝向不同的方向,像在强化此一时刻,哪怕这只是一个破烂的无价值的时刻。何东城拿起手机看了看,声音发闷,以一种总结似的口气:“晚上十点一刻了。今天是四月十六日,周末,叶羽三十九岁生日。也许这是我们后半生经常要回忆起的一次清夜长谈。”

“何大师你急着要回去啊?”褚红有点沉不住气,匆匆看了叶羽一眼,担心自己折了本似的。

“没有,我不急。”何东城转头看看叶羽,似笑非笑地“唉”了一声,“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请我,也听出来了,你们今天为什么聊起这些。”

灯影之下,叶羽犹豫着,不知该简单笑一下算了,还是如实说说她的衷心。

何东城却冲她摆摆手,一边反客为主替每个人换热茶,他的动作很不灵活、几乎显得哀伤。褚红、周师、叶羽让茶、说谢谢,他嘴里则啰哩啰嗦地回应,像只是为了说给自己听“了不起啊,这么的倒个茶。就算有下次我再给你们倒茶,但我已不是今天晚上的我,你们也不是今天晚上的你们,这杯里的茶更不是今晚的茶了。”

叶羽举杯喝一口,冷热刚刚好。她知道,何东城要开口说了。

何东城先谈的是太平洋。褚红捂起嘴,喉咙里满意地咕了一声。

何东城好像对太平洋有着特别的研究,他很顺溜地报了一串数字。太平洋属海的面积是一亿八千万平方公里,不属海的面积是一亿六千万平方公里,,跨越了一百七十七个经度、一百五十一个纬度,南北最长一万六千千米、东西最宽两万千米,平均深度四千米,最深处马里亚纳海沟一万一千米之类的。他每报一个数字,周师就赞叹地哦一声,可很明显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这串百科全书般的数字上。何东城谨慎地补充,“我说的是大概,有的四舍五入了。当然,对太平洋,人类也只能了解个大概。”

他的表情苦恼而陶醉,“你们看看,多么了不起,我绝对地崇拜太平洋!我所能想到的、最理想的死亡方式就是沉入太平洋、带着我最喜爱的几尊习作,这样,我就跟它们永远在一起、在太平洋里了。你们清楚的,我这些年太堕落了,光忙着做定制了,真正自己满意的创作,其实没几样,玷污不了太平洋太多地儿。”

“不知怎么搞的,那天在AA182航班上,从上海飞往洛杉矶,我这念头变得尤其的强烈了!昏沉沉的途中,我目不转睛、死死盯着座位前面的小屏幕,航空示意图上,小飞机带着一串变化中的数据在蓝绿色的云图上一动不动地移动着,那么精确又那么虚妄。”

周师“嗯嗯嗯”地跟着附和。褚红皱着眉拽拽叶羽,似感到费解。

“盯着那仿佛不存在的小飞机,想着万米以下的黑色波浪,我突然激动起来,意识到,在此一瞬间,我与太平洋之间的最大可能性。我盯着屏幕,清清楚楚地看到小飞机改变了它原来的方向,转而往下缓慢地坠落,像蒲公英一样,浪漫地左右飘动,带着秋天的成熟弧线,往太平洋坠落而去。我兴奋得抓紧座位扶手,在强烈的幸福中热泪盈眶。与此同时,我发现,我勃起了。”

何东城突然来了这么个刺耳的词,周师没法再跟着附和了,屋里几个人均被点化般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何东城手指下的雕像。

“周围的人都在沉睡,四肢松软,张着嘴巴,死去了一般。这会儿是深夜吧,上海的深夜或者洛杉矶的深夜、太平洋的深夜、世界的深夜。我满面是泪,情难自禁。多么纯洁的一次勃起,忠诚、绝望、完全没有目标。我非常尊敬我自己。”

叶羽感到何东城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像夜色里的星星一样,寒冷而骄傲,饱含千言万语。但也可能是错觉。

“我左边是一美国老头,刚上飞机时我们简单攀谈过几句,是个背包客。右边是一个头发披散的中国女人,耷眉挂脸的,从上机起就戴着耳机,看小屏幕里的一部武打片,看完一遍再一遍。现在,老头和女人都睡了。我的毛毯被女人无意中卷去半幅,毛毯像半床薄被子似的共同盖在我与她的下半身上。”

“毛毯。”褚红小心地轻声重复了一下,身体坐得笔直,如一个注意力高度集中、军容整饬的士兵,两只手分别半握,对称地紧贴着她的大腿外侧。是啊,毛毯,这是“那事”的一个关键道具,曾被许多嘴唇嘻笑地提及。

“一条共同的薄毯子裹住我们,我与她如同床共枕、相濡以沫。在这架虚妄的、不知所在亦不知所往的飞行器里,在太平洋的万米上空,我对她产生了难以说清的骨肉相连般的亲人感,我和她之间是没有区分、没有异心的。我轻轻把中间的扶手隔档提起来,把毯子往上拉拉,然后从毯子下面伸出手去,慢慢摸索着,想要找到那个女人的手。我自己的手不行,这些年干活已干得坏掉了。嗳,你别笑啊。”何东城和气地停下、抗议。

是周师在喘着气笑,好像哪里痒、恰好被何东城抓到了似的。他对何东城抱歉,抑住笑,脸上扭成一团,“你继续……我只是突然很感慨,心里感慨。”

“她一动不动继续在睡。我把她的手慢慢拉近,在毯子下靠近,同时用另一只拉下我的裤子拉链,并把她的手放到我那儿。我明知这举动是疯了,可我必须借助她的手紧紧攥住我。这是最朴素最根本的一个欲望。”

“她看上去多大岁数?真的没有醒吗?有没有那么一点配合着你?”褚红像个勤奋的实习记者,抛出一串问题。

何东城看看褚红,却目无所见地越过她,自顾说着他的,“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手指又粗又短,冰凉僵硬、比例不够匀称,像一个失败的石膏质手模。我……听说,许多人正是笑话这一点,说我选了一个很平庸的、不值一提的女人,而且只是她的手。”何东城停下来看看周师,周师这时一点没有笑,表情反而像是有点震动。何东城于是自己笑了笑,“可是这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她本人,甚至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女人。她只是一个象征,必须呈现和参与进来,以她的手。这是当时当地的必然性,一个必然性你们明白吗?”

可能是屋子里烟雾太重,叶羽好一阵透不过气,她感到大腿根部很紧张,脚尖似乎都被拉直了。她不想与周师或褚红的目光相触,更不敢看何东城。她突然对屋子里明亮的灯光感到厌恶。真应当提前关掉一圈灯的。

“孤独的小飞机在卫星云图上继续下坠,翻滚的太平洋如黑暗的怀抱承接于下。所有的人都在睡。只有一只女人的手,在精微的局部劳动中耐心地陪伴着我。”何东城面色苍白,嘴唇皮发干,可态度十分庄严,“我从来没有感受到那么纯正的性欲和激情。我真感激她。”

“感激?就算她后来那样闹腾?切,她完全是装睡嘛!而且,她不是答应私了的?你都赔了她那么多钱,为什么还全世界都知道了?她辜负了你的信赖!本来这都还有点浪漫的呢!”褚红一连串地替东城抱怨,怪那个女人太不够意思、太土勒叭叽,好像忘了毕竟是何东城非礼在先。

“我……感激她当时坚持装睡,一点没有惊动我。整个过程很完整、很妥帖。”何东城心平气和,“事情后来的部分我就不说了,反正你们也大概知道,有点失控,我完全成畜生了。不过也没关系,这些对我都是有意义的。”

叶羽心里先是怦怦急跳,继而又慢下来,慢得比正常还慢。从何东城这一段坦白来看,传言的大部分细节都是真的,而何东城其实也并无什么特别的解释。她内心突然十分的空洞,如滚过一阵乱石。她试图理解何东城这孤独的、激越如闪电的性欲,却又感到高山大河般的隔阂——不,不是隔阂,而是另一个方向的似曾相识。

褚红的表情还是忿忿然,没心没肺地,“哼,要换作是我!”

周师单调地笑了两声,在沙发上挪挪身子,没想好说什么。而这种氛围之下,一旦错过一个发表评价的时间点,就不太好再开口了。包括叶羽,她咬着嘴唇,犹豫着,也只是沉默。

客厅里一片寂然,只有何东城“那事”里的细节仍如微电影似的悬浮于空,连桌上的茶水都在默然回味着,并在回味中变温、变凉、然后冷了。

何东城看来并不期待什么反馈,他节俭地有滋味地抽完手里的烟屁股,以打开另一扇窗户的新语气说道回国后这段时间,灵感突降、有如神助,多少年没这么好过了。我索性搞了个系列,主要是死神与人交缠的瞬间,估计市场上不太会有人要,但真是好东西啊,绝对可以陪我沉到太平洋的好东西!我大门都不敢出,就一心一意地弄它们。”

“这么说,你真是在家搞创作呢!我们真替你白担心了。我看,这伟大的创作激情真该拜赐飞机上的邻座女人吧?”叶羽笑眯眯的,表示替何东城高兴。

何东城听出叶羽的反讽,他飞快瞥她一眼,似在祈求理解却又不抱什么希望,有些着难地捏着自己的关节。他的手粗砺灰白,如同干肠,好几个指甲都有些外翻,看来这三个月真是下狠功夫了。何东城半垂下头,如同自语,“我一直迷信荷尔蒙与创造力的关系。可是新鲜、充沛的荷尔蒙有多难啊,对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它不是节省出来的,也不是能保养出来的。这次的事,对我来说,绝不仅仅是那个女人或她的手,而是我重新找到了恶之花,找到了矛盾重重与艰难险阻,重新闻到了绝望荷尔蒙的刺激性气味,我真欣喜若狂啊。”他抬起脸,左手握成拳头,“我必须紧迫而珍惜地抓住!因为它们一转眼就会过去的,很快我又要四平八稳、神闲气定,他妈的像个活死人了!周师,就是你刚才说过的那样。所以那个女人,我只记得她脸蛮大的,我真的感激她!是她解救了我,前面的顺从,以及后面的羞辱,统统都是好事。这三个月,我感觉真牛,绝对赛过毕加索!赛过罗丹!”何东城挥舞的拳头里有着既得意又痛楚的癫狂。

周师忙拽他坐下,哽咽住了似的使劲点头,“对,我当然懂!你这一招当真管用了,全无章法,出奇制胜啊。这回我服了你,等会儿不如趁兴去你工作室看看吧,我突然有了冲动,特别、特别地想拍照了!”

叶羽捂着嘴,主要是为了捂着自己的表情。

一直怪兴奋的褚红也有点匪夷所思地瞅着两个男人。不大不小的客厅如同蒜头似的裂成了好几瓣。

夜色依旧,夜谈未完。周师兴致高了,这回是他忙着给大家换茶,一边也如递话筒一般把茶杯端给叶羽,笑眯眯的,“有始有终呗!”

叶羽站起来,把大吊灯关了,只留一圈蓝荧荧的灯光带,天花板一下子变成了虚假的无垠星空。褚红又甜甜地叫起好来了,叶羽坐到离何东城最近处,不做任何铺垫,“东城,反正大家都是老同学,反正这会儿也都放开了。今天,我要当着他们的面问你件事、十八年前的一件事。”

何东城本来坐着的,听了这话,一下子站起,站到中途,大概觉得不妥,又重新坐下。

“十八年前,大四的那个元旦,我主动约的你,到我们宿舍,没别的人在,嗯?你不会已经忘了吧!天那么冷,我一件件脱得只趁下内衣了。你就是闭着眼完全的不理我,简直像有多厌恶我似的,我只好用手,我用手……你明明有感觉的,却突然像个疯子似的唾了我一口,提起裤子就跑了,你不会记不得了吧……唉,那天晚上,多冷啊,我这辈子再也没那么冷过。”叶羽牙齿有点打抖,好像她又回到了那个裸身之夜。

何东城吃力地看着叶羽,像在搜索更多的背景,他喃喃,“我那时在做毕业设计,压力很大。后来我不是跟你解释过。我没有忘……你那天的手,又凉又滑。”周师很担心似地在一边按住他肩膀,褚红则“呀呀”地直抽气。

“承认吧,你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我本人。我跟飞机上的女人一样,跟她的手一样,就是个抽象的玩意儿,都是你处理荷尔蒙的某种变异手法,十八年前是压抑,现在是放纵,反正你就想要矛盾重重的绝望与刺激,是不是啊?这样你就抓住什么艺术创造力的小尾巴了,是不是啊我的大师!”

褚红支支吾吾地打岔,捏捏叶羽的手,“行了,咱们只说跟别人的故事吧、不要说在场的人。”

叶羽放下褚红的手,逼真地模仿着何东城刚才的语气,“我必须说,这也是此时此地的一个必然性。”

何东城面色悲哀,可又有点稀薄的高兴,他轻轻点着头,“你懂得我的,你其实是明白我的。”

周师耳朵不好似的,高声问褚红:“你说什么?不要讲在场的人?对啊对啊,我也这么觉得!”

叶羽伸出她的手,好像初次认识一般,去握住何东城的手,慢慢地晃了几晃,“当然,我懂得你的。只怕你自己不太懂。”

然后她站起来拍拍周师和褚红,“你们俩别叫了,我就要结束了。”一边次第重新打开灯,绕过旋转楼梯,走到L形的北窗台,“唰”一下使劲拉开帘子,帘子后的飘窗台上赫然倚着一个人——男主人翟明。

翟明被灯光刺着,眼睛不适应地眯起,“你就不能等他们走了?唉呀我就担心这个……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在家的?”

“从你建议我搞这么个聚会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假装出门的。好吧,现在你满意了。关于何东城,关于我与他?”叶羽带笑不带笑的,她转向表情凝滞的客人,“这是我故事的结尾部分。”

翟明倒也坦然,他理理衣服,走到大家中间,坐到小沙发上。他一贯喜欢抽雪茄,这会儿也将就地点起根烟,一边跟三个客人招呼。惊愕、被冒犯但又装作自然的,他们彼此寒暄的声音略微显得有些刺耳。

“哈诸位对不住了,这主意的确是我出的,不过没任何的恶意,纯粹就是出于无聊。”他把烟像雪茄一样在嘴里咬着,从左边挪到右边,“巨大巨大的无聊!勤奋工作、吃喝玩乐都解决不了的,像喜马拉雅山一样翻不过去的无聊。不过,就我刚才听到的,对不起,所‘偷听到的,你们几位也比我强不了多少哈,能让你们今晚这么的掏掏肠子也不赖!个个儿的都high了一把……当然,我郑重道歉。不过,我想问问,你们后悔今晚这样的聊天吗?周师?褚红?”翟明像是一个出了题目之后,现在跑出来收卷子的人。他环视着大家礼貌含笑。

褚红根本没过脑子似的第一个摇头,大耳环直打腮帮子。周师挺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他刚才的故事,然后摸摸他的相机,“我也没什么好悔的。”

“那东城你呢?悔不悔?”翟明接着问,“等一下,东城,我要说明一点,叶羽刚才说得不太准确。偷听归偷听,实际上我……并不在意你与她以前的事,更不在意你最近的那件事。这些太不重要了,男人跟女人想得不一样。嗳,你信不信我啊?我真的不在意!”

何东城还保持着叶羽跟她握手的姿势。他先是摇头,后又点头,大概是分别针对翟明前后两个问题。随即又愣愣地开口,带着点讶异,又显得那么的纯洁,“对不起,翟明,我刚刚发现,我……可能还在爱着叶羽。”

周师赶紧地抚掌大笑,“你看,都是红酒喝多了闹的。连我也有些上头了。”

翟明毫不意外地淡淡一笑,他的侧脸像一只衰老的鹰,庞大,空洞,还带着点击破长空的余势。他转向自己的妻子,语调温柔,“听到他说什么了吗?我猜这是你一直惦记着的——就算是我给你的礼物怎么样?”

叶羽摇摇头,有几分悲哀,语气却又欣悦,“好啦好啦,诸位,过完今晚,我就往四十岁走了,不惑了。”她抬起下巴,不去理会何东城正恍然地盯着她依旧光滑的手,骄傲的目光越过屋里的男人们,扭头看往外面的夜色。

褚红犹豫了一下,还是像小姑娘一样地拍起手“好呀好呀。”

(选自《收获》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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