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宇
2004年,艺术家徐冰应邀在德国东亚美术馆举办个展。第二次世界大战末,这间美术馆中90%的藏品被苏联红军抢回苏联。在谈论这些佚失作品时,馆长布茨(Herbert Butz)说的一句话让徐冰深感触动:“当然,我给你讲的只是这些作品、在这段时间内的事情, 我相信,在这之前它们一定有更长的故事。”
布茨馆长的话在徐冰脑中生了根,生长出作品《背后的故事》。十年过去,《背后的故事》在多个国家、地区留下了足迹,似乎是时候做一个梳理。以这一系列作品作为研究对象的“徐冰‘背后的故事研究展”从2014年5月24日在北京中间美术馆展出,并将一直持续到11月9日。展览抛出一根线,将散落在中国、英国、韩国、美国的《背后的故事》系列连成一串。而珠串上最夺目的一颗,就是作为范例重新制作、展出的《背后的故事:富春山居图》。这件大型装置作品横亘在展厅中。正面是毛玻璃和光共同营造的光影灵动的山水画;背面则是构成这幅山水画的原料:编织袋、渔网、塑料箱、树枝、麻丝、鱼线、旧报纸。
“观众可到展厅墙后面去”
徐冰将“破烂”变成装置的过程,原先只在大英博物馆的纪录短片中展露过一次。2011年,大英博物馆首次邀请中国当代艺术家办个展,徐冰带去了《背后的故事-7》。三号馆的大门敞开,让人们远远就能看到展厅里高达四米的毛玻璃灯箱。灯箱里是一副雾气氤氲的中国山水画。只有走近装置、绕到灯箱后面,观众才会发现,这幅山水画原来只是用些废弃物构成。
视频记载了徐冰和助手们为完成装置的十天奋战。他们在伦敦就地取材,从不同角落找来了玉米皮、报道威廉王子大婚的报纸和其他废弃物。枯枝和树叶则来自英国皇家植物园,在使用之前,全部被放入冷柜中冷冻三天。徐冰和助手小心翼翼将这些材料用透明胶布固定在毛玻璃背后。他创作的灵感是大英博物馆馆藏的一幅清初“四王”之一王时敏的山水卷轴。展出时,这件珍贵的藏品被放置在徐冰的大型装置一旁。虽然使用的材料和方法差别巨大,但“破烂们”经由灯光照射,投影在毛玻璃上的轮廓与原画基本无二,甚至呈现的节奏、章法和气势都与王时敏所使用的相似。“大英这次的创作”让我发现了‘光的绘画的概念。这次的效果丰富细腻,让观众震惊。”在对《背后的故事》系列进行回顾时,徐冰毫不谦虚地评价这次成功的创作。大英博物馆的亮相是背后的故事系列在七年间的第七次现身。无论是何时何地现身,这些作品都吸引了大量关注的目光。在艺术研究者们看来,徐冰的《背后的故事》系列蕴含着无数解读的可能。无论从自然风景、视觉理论还是从文化记忆、档案记录视角出发,《背后的故事》都可以被大书特书。
2004年,与布茨馆长聊完,徐冰决定做一件新作品,并且结合“博物馆的历史、柏林的历史、我本人的文化历史”。几经权衡,徐冰选择了三幅作品:中国明朝画家戴进的《松亭贺寿图》、日本战国时代画家狩野永德的山川风景画,以及日本桃山时代的六扇佚名屏风绘画。使用毛玻璃的灵感则偶然产生于西班牙转机中。徐冰看到签票处毛玻璃后的盆栽植物,光线投射,植物的剪影活像一幅水墨画。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郑板桥依竹影画竹的故事,中国山水画的知识、光影的经验也一并在脑海中浮现。他因而设计了三个装有毛玻璃的灯箱,并将它们摆放在这些画作以前的陈列之处。徐冰向来喜欢日常生活中看似无关紧要、随手可得的物品。《何处惹尘埃》、《烟草计划》中他都用上了很多不起眼的现成品。这一次,干枝破叶废旧报纸成为了原料。在光影和毛玻璃的帮助下,这些看来并无价值的现成品,如魔术般变成了亦真亦幻的山水画。
在中间美术馆的“徐冰‘背后的故事研究展中,徐冰创作《背后的故事》系列作品的手稿被第一次公之于众。那些被徐冰的魔术所惊叹的人,也第一次有机会一窥《背后的故事》背后的故事。在柏林创作《背后的故事-1》时,徐冰用纸笔画下了作品的草图、标识了灯光的位置,更写下了这次创作的六条核心要义。六条中的最后一条即是:“观众可到展厅墙后面去。”
魔术师通常惮于解密,但徐冰却邀请观众到灯箱后面来看他影像魔术背后的故事。他在当时的展览图册中这样写道:“最终,观众看到的是隐藏在这些优美画面背后的东西,我们是会被事物的表面现象所蒙蔽,特别是美的东西,只有努力找寻隐藏于外表下深层次的东西,我们才可以探究其不为人所知的内在。”
真实、虚幻、笔墨、符号
第一次尝试制作《背后的故事》装置的兴奋让徐冰难忘,不过他也承认当时手法仍相对简单。在后来的数次尝试中,他不断探索在《背后的故事》系列使用新的处理与表达。小到现成品距离玻璃的远近、光线的投射、画布和镜子的使用,大到作品展出的环境,都对作品的最终呈现产生影响。2012年,他在意大利蒙扎的中国双年展现场,首次尝试户外创作。同年,他在故宫御膳房创作的长期陈列作品中,开始使用可调节的LED灯,从而造出类似古画效果的光线。在他看来,每一次《背后的故事》都是一次新的课题,整个系列一直在尝试更理想的表达手段。
建筑大师贝聿铭很喜欢《背后的故事》系列。他把徐冰请到自己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希望也能为博物馆的开幕带来一件作品。徐冰选择了那里的一幅龚贤的山水画作为灵感,创作了《背后的故事-3》。龚贤画作中层层积墨的“披麻皴”笔法,被徐冰用真实的苎麻在装置中再现。徐冰原先曾觉得龚贤的画有一些匠气,但在创作中却产生了新的体会。于是在展览中,龚贤的原作与作品一起陈列,在徐冰看来,这种比照增加了一种“信息上的张力”。
2008年在浙江第三届中国媒体艺术展制作展出《背后的故事-4》,依据的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的《富春山居图》后段《无用师卷》。因为时间仓促,徐冰只选择了其中的一小段进行创作,并在心中暗暗发愿,有机会一定好好重新制作一次。这幅黄公望的名作先是因险遭焚毁的故事被奉为传奇,后又在历史变迁中留下的自己的印记。然而徐冰却无意于用装置简单地为艺术品背后的命运故事做注脚。
在近三十多年的艺术创作中,徐冰沉迷于拆卸、重组以及随之产生的真实性和虚幻性。1980年代末,他用木版印刷术,制作出装置《天书》。地上堆陈着线装书,天上垂下的书卷模仿了古代经文的样式,墙壁四周的纸张则借意公共报栏。所有纸张都密密麻麻印满文字,这些“文字”看似真实与熟悉,但再一细看就会发现根本无法阅读。徐冰将通常的汉字拆解开来,创造了四千个崭新的“伪”汉字。这件作品被认为是“85新潮”装置艺术的高峰之一。
此后徐冰移居美国,又回到中国,但作品很多仍在符号的真实与虚幻上做文章。《风景》系列中,他在纸上用浓墨勾画山峦河川,风景中的元素是经过编排的中国字。2003年开始,他开始创作《地书》。这本书讲述了一人的日常生活,但没有一个字,全是各种图标。
这种符号的游戏,一直贯穿入《背后的故事》系列。《背后的故事》系列中,用树枝、棕、麻勾勒的草木、楼台,与他在《风景》中以文字组合而成的山水,有异曲同工之处。而在《背后的故事》系列中,树枝、棕、麻所表征的,不仅仅是风景,更是中国绘画中的勾勒、皴法、渲染。
徐冰一直在思索《背后的故事》系列与中国传统绘画的关系。在今日美术馆创作《背后的故事-5》时,那些“潇洒”的笔墨让他有了感触:“用这些材料真的有点像玩笔墨一样。我开始感到,《背后的故事》模仿的不是绝对的细节,而是用这些材料平行地表达中国画这笔的气韵。”
而在以《富春山居图》进行对象创作时,徐冰的问题变了一个维度:中国绘画艺术的本质性在哪里?“古典西画是写实的但不能用现成物来转换,国画是意象的却可以用这些现成物来转换。因为中国的绘画是一种符号的结果。一个树枝可以代表一棵树或这一类树,一块石头可以代表一座山,而不是某某地方的某一座山。”直到今天,这个直诘艺术本质的问题,仍是萦绕在徐冰心中的议题,也是《背后的故事》系列想要打开的魔盒。(编辑:李鲁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