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晚年错误再检视

2014-07-28 08:09胡为雄
党政干部学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毛泽东

胡为雄

[摘 要]将毛泽东晚年错误的原因置于中国社会历史演进过程中再检视,主要是着眼于中国这个东方小农大国的经济基础,近现代以来的社会演进,马克思主义的传入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兴起,中国革命以农民武装斗争为形式的阶级斗争实质,中国共产党在领导人民反对内在的封建专制压迫和外来的殖民侵略斗争过程中,在建设社会主义的过程中,使中国社会内部造成一种态势,在主观的、客观的、历史的、现实的各种条件相互交错的情况下,最终导致毛泽东步入错误境地。本文从新的视角具体分析了中国革命的性质与毛泽东晚年失误的社会成因,向社会主义“穷过渡”之五大要素的综合作用,“阶级斗争”在社会主义时期何以成“纲”,毛泽东所开创的社会主义道路与“乌托邦主义”的关系。

[关键词]毛泽东;晚年错误;再检视

[中图分类号]A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426(2014)05-0014-10

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毛泽东晚年错误的研究,30多年来国内学界发表了大量论著。其中专门研究的著作25种,期刊论文2579篇,博士硕士论文280篇,会议论文109篇。专门研究“文化大革命”的论著也不少,文章983篇,专著仅著名学者金春明教授就撰写了18种。并且,国内数以万计有关毛泽东研究的论著中,都或多或少地涉及毛泽东晚年的错误。国内学界的研究,对于深入理解毛泽东晚年犯错误的原因和性质、吸取历史经验教训很有必要。此外,国外学界如美国、英国、日本等国家学者对毛泽东晚年错误研究的论著也不少,有些观点亦有借鉴作用。

随着中国社会主义改革事业的进行和社会的巨变,近些年来社会上对毛泽东有着完全不同甚至对立的评价,抹黑、诋毁、造谣中伤者有之,全盘肯定“文化大革命”者亦有之。这就把如何正确评价历史伟人毛泽东是非功过问题再次提了出来。换言之,时代要求我们对毛泽东的晚年错误进行再检视。

毛泽东晚年的错误或毛泽东的非与过,具体表现在1957反“右”斗争扩大化,1958年“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1959年对彭德怀的所谓“反党集团”的批判,1966-1976年“文化大革命”等。对于毛泽东晚年犯错误的原因,学界的探讨归结起来主要包括:(1)客观因素:中国是一个小农大国,生产力不发达,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低,后来又建立起统一管理的计划经济模式;政治体制存在弊端,未建立起完善的法制等。(2)主观因素:毛泽东的知识结构和个人经历有局限,对马克思主义若干理论的误解;并且1956年后渐渐变得骄傲起来,独断专行,凌驾于党中央之上。(3)国际因素:20世纪50年代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的影响,尤其是美国、苏联对中国的内政的影响。美国不仅在亚洲对朝鲜、越南等国发动侵略战争、干涉中国内政,同时对中国实行经济、技术封锁,在冷战时期又提出“和平演变”的战略,这促使毛泽东在经济上发动“大跃进”并实施“超英”“赶美”的战略,在政治上注重防御美国的武装颠覆,在思想上防止资本主义文化渗透。而1956年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全盘否定斯大林,以及波兰事件、匈牙利事件的负面影响,使毛泽东极为注重防止修正主义复辟,担心中国改变颜色。(4)传统文化因素:人治传统、帝王崇拜,以及均贫富的思想等。

笔者以往研究毛泽东的晚年错误时,也大体探讨过上述这些方面。现在回过头来审视,我觉得这似乎还只是提供一种静态的画面,未将毛泽东的晚年错误放置于中国社会历史演进过程中进行动态的考察,或者说未借助社会动力学从社会纵向的发展和变迁过程来进行研究。看来,对于毛泽东晚年错误确有再认识的必要。我们可以追问:毛泽东在借鉴苏联经验之后,本来想探索社会主义的新路,但为何在中国建立起一大二公的经济模式后一直将它固化呢?他本来以斯大林肃反错杀许多人为鉴,为何自己在从反“右”扩大化至“文化大革命”期间造成不少冤假错案呢?他亲手创制了“五四”宪法,后又为何摒弃法治,实行个人专断,并且大搞个人崇拜呢?他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为何仍然以阶级斗争为纲,以抓革命来促生产呢?他对每个人亦工亦农、又红又专的共产主义大学校的美好图景设想,为何演变成为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文化大革命”呢?并且,从事政治活动的精英群体为何不能建立起一种防止个人专断的民主体制呢?显然,我们需要寻找新中国成立后的这段悲壮历史背后的动力,寻找各种历史因素的综合作用怎样使毛泽东身临试错的境地。要拷问这些问题,借助社会动力学的方法确有必要。而恩格斯的“合力”论开创了社会动力学之先河,它是解决问题的钥匙。在一封致约·布洛赫的信中,恩格斯曾指出:“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合力,即历史结果,而这个结果又可以看作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的产物。所以到目前为止的历史总是像一种自然过程一样地进行,而且实质上也是服从于同一运动规律的。”[1]697恩格斯同时指出,从历史总的合力这一事实中决不应作出结论,说各个人意志等于零。“相反地,每个意志都对合力有所贡献,因而是包括在这个合力里面的。”[1]697恩格斯强调:“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主要是决定着这一斗争的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阶级斗争的政治形式及其成果——由胜利了的阶级在获胜以后确立的宪法等等,各种法的形式以及所有这些实际斗争在参加者头脑中的反映,政治的、法律的和哲学的理论”等等,“甚至那些萦回于人们头脑中的传统,也起着一定的作用”。[1]696

以恩格斯的“合力”论为依据,本文着眼于中国这个东方小农大国的经济基础,近现代以来的社会演进,马克思主义的传入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兴起,中国革命以农民武装斗争为形式的阶级斗争实质,中国共产党在领导人民反对内在的封建专制压迫和外来的殖民侵略斗争过程中,在建设社会主义的过程中,使中国社会内部造成一种怎样的态势,在主观的、客观的、历史的、现实的各种条件相互交错的情况下,最终致使伟人毛泽东身不由己地犯了错误。也许,这样的认识及评价会更全面,更客观,也更公正。

一、中国革命的性质与毛泽东晚年失误的社会成因

在取得中国革命的辉煌成功后紧接着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遭受重大失败,这种奇特现象如果仅从毛泽东的个人特质寻找原因不可能得到真正正确的答案。从客观条件看,毛泽东晚年所犯的错误存之于中国革命的具体历史条件和中国革命的内外现实环境中,存之于中国广大民众的深层心理结构中。

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既不表征新的社会生产力充分发展到足以打破旧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桎梏这种典型意义上的社会主义政治革命,亦不表征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充分发展到足以打破旧的封建生产关系桎梏的典型意义上的资产阶级政治革命,它实质上是一种发源于半封建半殖民地、以农工大众为主体的反帝反封的亚型社会政治革命,因而它具有自身的特殊性。这一革命发生的国度业已内外交困、腐败至极,它时时可以造出革命家、革命群众、革命的主体力量,形成革命形势。雄才大略、多谋善战的革命家、军事家毛泽东,是被历史选择为这场革命的领袖,并领导革命者夺取了革命的胜利。但胜利并不改变它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的农民战争、而不属于典型革命的性质。

所谓典型革命,按照马克思所说,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经济基础的变更引起作为政治的上层建筑变革。这种典型革命在于:生产力在旧社会内部发展成熟,要求打破旧的生产关系,改变旧的上层建筑,新生产力的代表者夺取政权后革命便完成。

世界历史上这种典型革命的例子要数1688年的英国“光荣革命”。这场革命发生之前,英国凭借发达的工场手工业和金融业,广辟世界市场,其资本主义经济获得充分发展,这样,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1640年,资产阶级、新贵族控制下的议会要求限制王权;1645年克伦威尔领导的议会军击溃王军,1649年国王查理一世被处死,英国宣布为共和国。然而1653年克伦威尔解散议会,就任“护国主”,结束共和。克伦威尔病逝后,1660年斯图亚特封建王朝(查理二世)复辟。但1688年支持议会的辉格党人与部分托利党人邀请詹姆士二世的女儿玛丽和在荷兰的女婿威廉(后来的玛丽二世和威廉三世)回国执政,确立起资产阶级-新贵族的君主立宪政体。次年,《权利法案》颁布。其第一条为:凡未经议会同意,以国王权威停止法律或停止法律实施之僭越权力,为非法权力。英国1640-1688年的“光荣革命”是一场流血不多的革命,确实具有典型意义,其政权更迭后革命即告完成。

与此不同,中国革命则是一种特殊类型的亚型革命:其新的生产力在旧社会内部有些发展但远不充分,当时社会剧烈动荡,下层和上层都不能照旧生活,社会政治失控,各地军阀割据且相互讨伐。在军阀混战之中,中国共产党人所建立的革命根据地不断扩大,革命力量相机发展,并在抗日战争中空前壮大,最后通过解放战争夺取全国政权。对于中国革命的性质和斗争形式,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书中说得很清楚。他指出:由于中国处于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决定了中国革命的主要对象或主要敌人是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国家的资产阶级和本国的地主阶级;又由于中国人民没有任何的政治上的自由权利,中国革命的主要形式必须是武装的,因而中国长期的革命斗争“主要的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的农民游击战争”。[2]这种农民战争,主要是围绕土地革命而展开的。可见,中国革命不是其所存在的物质条件在旧社会的胚胎里成熟而发生的,它实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式农民武装斗争,是在满足农民的土地要求基础上,依靠以农民为主体的军队而取得胜利的。因此,毛泽东在革命胜利前夕指出:“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3]并且,早在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就根据中国社会经济的发展水平,清醒认识到中国到达社会主义阶段比起经济高度发达的西方国家要晚相当长的时间。1944年7月同英国记者斯坦因谈话时,毛泽东说:中国现在所需要的是民主主义,不是社会主义。“我们不是空想家,我们不能离开当前的实际条件。中国到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阶段,比起你们经济高度发达的西方国家,很可能要晚相当长的时间。”[4]毛泽东既反对民粹主义,也反对农业社会主义。

但新中国成立后,在短短七年中,毛泽东等共产党人领导人民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为何能建立起社会主义制度呢?这同样要从中国的现实社会条件的综合作用而不能只从毛泽东的头脑中去寻找原因。

二、向社会主义“穷过渡”之五大要素的综合作用

中国本是一个小农大国,近代以降,它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工业很不发达,一个超过4.6亿人的国家,其产业工人1919年前后仅有194.6万,1923-1927年间也只有261万。[5]2从外部环境看,中国民主革命是在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的影响下发生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正确而有效的指导,不仅使它带有新的色彩,并且取得了胜利进而效仿苏联社会主义样式过早过渡到社会主义。

这种过早过渡其实是“穷过渡”。毛泽东为何忘记20世纪40年代的清醒见解而要实行“穷过渡”呢?大体原因有五:有强大的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强大军队掌握和支撑国家政权,军事共产主义的成功经验和热烈的共产主义理想,农民均贫富思想倾向的潜在作用,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的认识不甚深刻,以及苏联社会主义样式的影响等。

第一,在民主革命过程中,特别是在抗日战争过程中,中国共产党的力量得到较快发展,它所领导的革命军队更得到空前壮大。在打败国民党政府军队、夺取全国胜利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规模达到550万,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人数1950年达到500万。[5]125这是一支所向无敌的政治和军事力量,国内没有任何其他政党和政治力量可与之相比。同时,中国共产党领导人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领导人,新中国成立后也成为了中央和地方各级党政部门的领导人。中国共产党不仅是左右中国政治发展举足轻重的力量,其民主改革的政策更是深受广大人民的爱戴和拥护。因此,在长期革命过程中形成的这种政治条件,为以毛泽东为首的共产党人提出较快过渡到社会主义扫除了诸种政治障碍。

第二,在民主革命过程中,共产党人主要是靠自力更生解决给养,军事共产主义供给制保证了革命军队的发展与壮大,并形成了优良传统。这种传统对新中国在收入分配上搞共产主义提供了借鉴。正是这种分配形式潜移默化的影响,毛泽东期望早日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变得迫切起来。1958年,毛泽东在北戴河主持召开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时,宣称“现在搞社会主义,也有共产主义的萌芽。”[7]831他再次强调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所有制改变以后,人们的平等关系会自然出现的。”“整风以来,资产阶级的法权制度,如等级制度,领导和群众的不平等关系,差不多破坏完了,领导干部不靠威风,不靠官架子,而是靠为人民服务、为人民谋福利,靠说服。”毛泽东还说:“马克思主义关于平等、民主、说服和人们相互的关系、打成一片的思想,没有发挥。”[6]833因此他提出,“要考虑取消薪水制,恢复供给制。”[6]833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毛泽东也提倡限制资产阶级法权。1974年10月,他会见丹麦首相保罗·哈特林谈到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时说:“我国现在实行的是商品制度,工资制度也不平等,有八级工资制,等等。这只能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加以限制。所以,如林彪一类上台,搞资本主义制度很容易。”[7]可见,军事共产主义传统为毛泽东意欲建立平均式的社会主义分配制度提供了直接经验。

第三,新中国成立后,在短暂的时间内就跳过新民主主义阶段而俯冲进社会主义,这主要是以小生产者为主体的中国劳苦大众渴望过幸福生活的强烈心理欲望,迫不及待地转化为一种巨大的意志力量,推动着中国革命的领导者去尽快实施超越“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以早日进入共产主义天堂的宏伟计划。加之中国革命本身体现了革命者对外国侵略者和本国的地主阶级和官僚买办阶级的切齿痛恨,及其与之势不两立的社会心理和感情,想尽快建立与资本主义制度不同的新社会。

第四,长期革命战争使毛泽东未能系统研究马列主义理论,来不及预计前身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小农经济占极大比重的中国的社会主义道路如何走。急切实现共产主义的巨大意志,在毛泽东那里表现为热衷于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的改革,并在穷过渡的基础上建立起特殊的社会主义模式。正是由于中国社会的现实条件制约了毛泽东那一代领导人,没有充裕的时间来阅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因而对马克思主义的一些重要理论来不及消化,而这样的理论恰恰又对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有重大指导意义。例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提出的两个“决不会”的论点就极为重要:“无论哪一种社会形态,在它们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存在的物质条件在旧社会的胚胎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所以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只要仔细考察就可以发现,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形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发生。”[2]33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后毛泽东之所以急于“穷过渡”,正是背离了两个“决不会”的论点,提出了过高而又不能解决的任务。在1958年搞大跃进、大办人民公社遭受重大挫折后,1959年中共中央召开“庐山会议”本拟纠正“左”的错误,但毛泽东在一份批语中仍为人民公社辩护,认为它不会垮台。“合乎历史要求的东西,一定垮不了,人为地解散也是办不到的。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大道理。请同志们看一看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序言。近来攻击人民公社的人们就是抬出马克思这一科学原则当作法宝,祭起来打我们,你们难道不害怕这个法宝吗?”[8]390显然,毛泽东轻视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理论“法宝”,想在一个小农大国尽快建立一种不合实际的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以催生一个需要经历较长时期才能形成的新的社会形态,这就难以避免犯错误。

第五,苏联社会主义样式的影响。马克思、恩格斯的书本中,对未来社会主义并没有过多设想,更没有论及中国革命。马克思对1871年巴黎公社的经验进行过总结,也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对怎样从资本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有初步考虑,但这些都与中国及其革命无关,而有关法国、德国的社会主义一般性理论思考对中国革命胜利后怎样走社会主义道路并不提供具体指导。于是,苏联业已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样式就成为中国搞社会主义的最好借鉴,毛泽东对此更是照搬,只是用“人民公社”取代苏联的“集体农庄”,用“人民代表大会”取代“苏维埃”。照搬苏联样式,毛泽东对此很清楚。1960年他在《十年总结》中说:“前八年照抄外国的经验。”[8]213

上述五大要素的综合作用形成的历史合力推动毛泽东“穷过渡”到社会主义。这种合力决不是某项单独要素的简单相加之和。

三、“阶级斗争”在社会主义时期何以成“纲”

在民主革命时期,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运用炉火纯青,但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他继续以阶级斗争为纲,并提倡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为何会出现这种现象?对此作出解释要有更宽广的视野。

从人类思想史看,阶级斗争的理论在西方学界源远流长。从古希腊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到维科的《政治学》,再到圣西门等社会主义者,以及法国复辟时期的历史学家梯叶里、基佐、米涅等,还有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对人类社会中存在阶级和阶级斗争现象有不同程度的认识,并有效地应用于自己的研究。马克思则把阶级分析的方法运用得更加自如。他在把生产关系、把所有制同国家联系起来考察时,不仅看到了国家的阶级属性和利用集中的有组织的暴力这种行为,更深入探讨了这种斗争是处于一定生产关系中的各社会阶级之间的斗争,即各社会阶级为着自身的经济、政治利益彼此间进行的阶级斗争。马克思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曾说,他对阶级斗争理论的新贡献只是证明了下列几点:“(l)阶级的存在仅仅同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2)阶级斗争必然要导致无产阶级专政;(3)这个专政不过是达到消灭一切阶级和进入无阶级社会的过渡”。[1]547马克思和恩格斯还预料:无产阶级“通过革命使自己成为统治阶级,并以统治阶级的资格用暴力消灭旧的生产关系,那么它在消灭这种生产关系的同时,也就消灭了阶级对立和阶级本身的存在条件,从而消灭了它自己这个阶级的统治。”这样,“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9]不过,马克思并不是暴力革命绝对论者。1871年巴黎公社失败后,他对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的观点有些改变。1872年9月8日,马克思在阿姆斯特丹群众大会上演说时这样指出:工人在推翻维护旧制度的旧政治这一目的时,并不是到处都应该采取同样的手段:“我们知道,必须考虑到各国的制度、风俗和传统;我们也不否认,有些国家,像美国、英国,——如果对你们的制度有更好的了解,也许还可以加上荷兰,——工人可能用和平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10]

然而,在20世纪早期的中国,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中“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这句话,[10]272曾在投身共产主义运动的第一代革命者中间广为流传,并努力将之运用于中国革命的实践。这种情况与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初叶中国的社会条件及其国际环境相关。曾自以为是天朝的清王朝,由于统治者的无能和腐败,国家开始败亡并最终走向穷途末路。自1840年中英鸦片战争以来,这个东方大国逐渐沦为半殖民地社会。清朝当权者对列强一次次的割地赔款,不仅丧权辱国、威信扫地,更使人民处于饥寒交迫之中,挣扎在生存和死亡线上。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的国家,此时跌落到“谷底”。在外来侵略掠夺不断、内政腐败的处境中,中国人民在精神上蒙受耻辱和磨难,被置身于非人的境遇中苟延残喘。

虽然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及其他反皇权力量结束了清王朝的专制统治,也结束了中国数千年的专制政治,使得民主政治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实现。然而,中国国事糜烂、政局动荡、民不聊生、军阀割据且相互混战,阶级之间斗争激烈,使社会处于大动荡中,因而整个社会形成了引起大变革、大革命的形势。

从外部环境看,1917年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对中国发生巨大的影响,加速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开始学习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和方法作为观察国家前途、人民命运的工具。中国早期共产主义者同情广大民众的困苦,愤恨资本家以及地主阶级对工人和农民的压迫和剥削,对内反对军阀专制、对外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这种情况决定了他们学习、研究、接受、理解和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价值取向是,铲除中国社会的不平等,通过暴力革命建立一个没有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平等而美好的社会。因而,马克思主义中最为切近中国社会改造的部分——唯物史观,包括作为政治的上层建筑随着经济基础的变革而变革,社会形态会依次更替、社会主义必然取代资本主义,以及进行社会革命、主张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等有关学说在当时受到广泛宣传,继之则由中国共产党人将之付诸新民主主义革命实践。

显然,尖锐的阶级对立和纷争这种社会环境,使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一经引入便众口一词。中国第一代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陈独秀、高语罕、李达、李汉俊、杨匏安及蔡和森等人,在宣传马克思主义学说时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注重唯物史观,突出阶级斗争和社会革命对实现社会主义的作用。

毛泽东作为中国第一代共产主义者的杰出代表,不仅毫无保留地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更是把这一学说成功地运用到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实践,领导中国共产党及其人民军队打败了侵略者,推翻了国民党政府的统治,夺取了全国政权,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在中国社会极度动乱、社会各阶级之间的冲突与斗争剧烈异常的势境中投身中国革命的毛泽东,首先注意研究和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来解决自己所面临的亟待解决的中国社会问题是一种历史选择。在1941年秋的一次讲话中,毛泽东对自己关注马列主义阶级斗争理论作了最好的说明。他说,自1920年第一次看了《共产党宣言》等著作后,“我才知道人类自有史以来就有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初步地得到认识问题的方法论。”可是这些书并没有涉及中国革命的具体问题,所以“我只取了它四个字:‘阶级斗争,老老实实地来开始研究实际的阶级斗争。”[11]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毛泽东的阶级斗争观点直接渊源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他把阶级斗争首先看作理解人类社会发展的一把钥匙,看作认识人类社会历史的一种方法。

由于毛泽东把阶级斗争视为一种认识社会的方法,因而他每每注意运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分析人的社会本质和阶级本质,分析中国社会革命中所遇到的每一重大问题。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成功,确实也是毛泽东运用阶级斗争艺术的成功。正因为阶级斗争这种认识方法富有成效,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仍然沿用它来分析社会主义社会的矛盾。

不过,把阶级斗争作为认识问题的方法还不足以导致毛泽东在现实中犯错误。根本原因在于毛泽东在夺取全国政权后在一个小农大国急于推动向社会主义“穷过渡”,这便产生协同效应。在中国社会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改造基本完成后,毛泽东在驱动中国登上新的社会主义征程时,由于过分看重人的主观努力作用或精神反作用,想在极短的时期内迅速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面貌,以致对在一个前身为半殖民地半封建、以小农为主的国度建成社会主义的长期性认识不足,企图在十五年内从经济方面赶超英国、美国以实现建成社会主义社会的目标。当这样一种左倾冒进思想在毛泽东的头脑中占主导地位时,很快便形成了一种向社会主义穷过渡的政治理念并继之发起“大跃进”。

当穷过渡理念形成后,毛泽东便以人们如何对待它来划分“左”、“右”两大思想阵营,并又以思想上的“左”或“右”来划分阶级阵营,划分政治阵营和革命派别。于是,向社会主义穷过渡构成毛泽东的左倾经济路线和政治路线的思想基点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思想基点,促使毛泽东在和平时代仍以阶级斗争为纲治国,仍沿用阶级斗争方式搞经济、政治建设。于是,在1955年合作化运动中毛泽东批邓子恢是“小脚女人”,[7]3811958年在批“反冒进”时他说周恩来离右派“只剩了50米”,[7]769等等。毛泽东虽然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等讲话中正确地指出过阶级斗争已不再是国内的主要矛盾,全国人民的主要任务是集中力量发展社会生产力,但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后他改变了观点,对国内阶级斗争形势和国家政治状况作出错误估计,进行了一场大规模反“右”运动。1957年10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八届三中全会上提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毫无疑问,这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12]在把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同时,毛泽东进一步把斗争视线转移到党内。1959年8月庐山会议期间,他把坚持正确意见的彭德怀等人说成是“反党集团”,把党内矛盾和斗争说成是阶级斗争,认为庐山出现的这场斗争“是过去十年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大对抗阶级生死斗争的继续”。[13]1962年9月,毛泽东在党的八届十中全会断言:“在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整个历史时期,在由资本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时期,存在着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始终存在资产阶级复辟的危险,对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14]到1965年,毛泽东把这种阶级斗争扩大化的观点说成是党的“基本理论和基本实践”。并且在1965年1月主持制定《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二十三条”)时,毛泽东又提出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概念,并规定“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一步地巩固和发展城乡社会主义的阵地。”[15]在此时期内,毛泽东特别担心的是中央出修正主义。1966年5月,毛泽东主持制定、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把阶级斗争形势、国内政治形势估计得很严重,这同时也把阶级斗争扩大化思想进一步系统化了。该通知指出;“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正睡在我们的身旁”。[16]由上可见,毛泽东在社会主义时期仍然运用阶级斗争的方法,对国内政治形势的估量愈来愈脱离实际,最后导致“文化大革命”这一悲剧的发生。

毛泽东晚年强化阶级斗争,集中体现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这一理论体系中。该理论体系的主要之点,《沿着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开辟的道路前进》一文有专门概括:(1)必须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对立统一规律观察社会主义社会。(2)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为了防止“和平演变”,必须把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3)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阶级斗争,在本质上,依然是政权问题,无产阶级必须在上层建筑其中包括各个文化领域中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的专政。(4)社会上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必然会反映到党内来。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是资产阶级在党内的代表人物。必须把那些被他们篡夺了的权力坚决夺回到无产阶级手中。(5)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进行革命,最重要的,是要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6)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思想领域中的根本纲领是“斗私,批修。”[17]这篇文章虽然不是毛泽东撰写的,但是由他审阅的,文中的理论还被写进了中共九大、十大通过的政治报告和党章,载入了四届人大通过的宪法。

既然以阶级斗争为纲,毛泽东为社会主义的目标而斗争而摒弃法治就理所当然了。1954年毛泽东亲自主持制定新中国第一部宪法。但宪法颁布以后就被束之高阁,未能为新中国的经济建设、民主和法制建设提供保障。为了反对党内外不同意向社会主义穷过渡的人,在“大跃进”运动发起后,毛泽东明确提出摒弃法治。1958年8月,毛泽东在协作区主任会议上说:“不能靠法律治多数人。民法刑法那么多条谁记得了。宪法是我参加制定的,我也记不得。……我们的各种规章制度,大多数,百分之九十是司局搞的,我们基本上不靠那些,主要靠决议,开会,一年搞四次,不靠民法、刑法来维持秩序。”并且,刘少奇也在会上说:“到底是法治还是人治?看来实际靠人,法律只能作为办事的参考。”[18]摒弃法治,必然导致政治体制不健全、不民主和不文明。

摒弃法治,也导致个人崇拜盛行。1957年以后,毛泽东变得不谨慎了。他逐渐脱离实际和脱离群众,主观主义和个人专断作风日益严重,日益凌驾于党中央之上,使党和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集体领导原则和民主集中制不断受到削弱以至破坏。特别是为了发动“大跃进”,毛泽东开始提倡个人崇拜并论证个人崇拜的必要性。1958年在成都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提出个人崇拜有两种,“反对个人崇拜的目的也有两种,一种是反对不正确的崇拜,一种是反对崇拜别人,要求崇拜自己。”[7]793这是公开地为自己推行个人崇拜的主张作论证。当然,毛泽东推行的个人崇拜,与建立在唯心主义和迷信基础上的个人崇拜不同,他需要人们对自己的崇拜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左倾政治主张。1958年毛泽东提倡个人崇拜是要发动“大跃进”运动,“文化大革命”期间提倡个人崇拜是要借助自己的声望去打倒中国的“修正主义者”,去摧毁中国的修正主义政治路线。而当中国的“修正主义路线”被摧毁、不拥护自己政治主张的人打倒以后,毛泽东即认为对自己的“崇拜”可以降温了。但不论毛泽东提倡的个人崇拜与历史上任何形式的个人崇拜有何不同,它终归离开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背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

四、毛泽东所开创的社会主义道路与“乌托邦主义”

从大的思路来看,毛泽东开创中国的社会主义道路是与阶级斗争方式紧密相关的。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他沿用阶级斗争方式推动向社会主义“穷过渡”后,60年代他更加注重阶级斗争,这主要是担心社会发生两极分化,担心社会特权阶层即当官作老爷、脱离人民群众的官僚主义产生,担心党和国家改变颜色。因而毛泽东认为在过渡时期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所以,谁否定以阶级斗争为纲,谁就可能被作为修正主义分子而被打倒。谁赞成以阶级斗争为纲,谁就是革命的促进派。这就导致他犯下严重错误。但这毕竟是一位伟大革命家所犯的错误。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曾指出:毛泽东同志“虽然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了严重错误,但是就他的一生来看,他对中国革命的功绩远远大于他的过失。他的功绩是第一位的,错误是第二位的。”[19]793

但毛泽东在借助阶级斗争手段开创社会主义之路时与“穷过渡”确实纠缠在一起。这是一个不易解释的难题。有人认为“穷过渡”是“空想”。例如,冯友兰把毛泽东思想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即新民主主义及以前阶段“是科学的”,第二阶段即社会主义阶段“是空想的”,第三个阶段即极左思想阶段“是荒谬的”。冯友兰认为,“毛泽东的空想共产主义,来源于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理论中的空想成分。”而“空想的东西,是经不起实践的考验的。”[20]

把在生产力欠发展的基础上急于过渡到社会主义说成是“空想”,这似乎太绝对,也包含某些理论上的误解,因而值得认真讨论。

人类社会的历史,是一部所有人类个体的活动史。历史不过是追求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人们在进行社会活动时,往往充满激情和理想,更有意志的作用,有时在试错中进步,在失败中找到规律。理想与幻想或空想不完全是一回事。人类在追求事业的成功时,理想、智慧、激情和意志的作用是巨大的。例如,人类如果没有飞翔的理想,没有百折不挠的意志,没有后来的工业文明与智慧,就不可能发明飞机和宇宙飞船。以前飞行器制造的失败,并不说明人类的飞翔理想只是空想或幻想。

与此相类,毛泽东在中国对社会主义的试验不能简单说成空想,虽然他在试验时过于急进而带有强制性。把毛泽东开创的社会主义事业说成是空想,与“空想社会主义”这个不精准的译词在我国流行有关。从20世纪初期开始,我们学界将英文词Utopian Socialism或德文词utopischen Sozialismus即乌托邦社会主义翻译成“空想社会主义”是不准确的,这造成了语义上的混乱。其实,乌托邦社会主义是人们追求理想的早期社会主义实践。马克思曾经指出:“在政治经济学上的李嘉图时期,同时也出现了〔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反对派——共产主义(欧文)和社会主义(傅立叶、圣西门)(社会主义还只是处在它的发展的最初阶段)”。[21]可见,马克思是把乌托邦社会主义视为社会主义的最初阶段,它的出现是同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早期阶段相联系的。

然而,乌托邦毕竟不等同空想。美国学者莫里斯·迈斯纳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与乌托邦主义》一书中指出:“在革命胜利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中,很多独具特色的东西之所以形成,同1949年之后毛泽东的乌托邦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毛泽东主义的乌托邦思想不是舶来的思想珍玩,而是一种与现代和当代中国的社会政治历史紧密相关的历史现象。”[22]4“‘乌托邦的词义含糊——既表示努力追求‘福地乐土的崇高,又表示寻找‘乌有之乡的徒劳——反映了乌托邦思维方式固有的含混性以及它同历史的含糊不清的关系。”“然而乌托邦一词的模糊含义恰恰是它的优点,而不是它的缺点。正因为乌托邦在历史上从未实现过——它的确是某种在历史上未必会有而且也许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才赋予乌托邦思想以理智的和历史的持续活力。”“历史的动力(而且的确是一种历史必然的动力),不是乌托邦的实现,而是对它的奋力追求。正像韦伯曾经指出的:‘人们必须一再为不可能的东西而奋斗,否则他就不可能达到可能的东西了。也正像卡尔·曼海姆所警告的那样:‘如果摒弃了乌托邦,人类将会失去塑造历史的愿望,从而也会失去理解它的能力。但是如果不同时摒弃历史和乌托邦,历史发展的进程就绝不可能完全按照乌托邦的模式来塑造。假如乌托邦业已实现,那么它也就失去其历史意义了。”[22]1-2迈斯纳还论及中国传统中乌托邦倾向的特点,即儒家“大同”理想在19世纪末按照近代西方关于进步的观念和学说被重新解释为乌托邦式的思想。美国另一位著名学者罗尔斯,在《万民法》中解释“现实的乌托邦”时称:“我坚信这种(社会)是现实的,因为它可以且能够存在。我之所以说它也是乌托邦的、是极其理想和非常可取的,原因在于‘合理、正义与‘能使公民实现他们最根本利益的条件在它这里得到了统一。”[23]34德国著名学者哈贝马斯也指出:“决不能把乌托邦(utopia)与幻想(illusion)等同起来。幻想建立在无根据的想象之上,是永远无法实现的,而乌托邦则蕴含着希望,体现了对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向往,为开辟未来提供了精神动力。乌托邦的核心精神是批判,批判经验世界中不合理、反理性的东西,并提出一种可供选择的方案。”[23]33显然,中国学界把乌托邦社会主义翻译成“空想社会主义”,在解释马克思主义时易导致误读和对“空想”的夸大,即把“乌托邦”等同于“空想”,而忽略了其“福地乐土”的崇高本意。

人类社会生活总是丰富而复杂的。例如,以色列的基布兹即公社已有百年历史。基布兹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为“集体定居点”,也可以称为人民公社或集体农庄。它诞生于1909年,目前共有300个左右,其人口约占全国总数的3%。“以色列的公社固然是一种经济组织,但更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非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是一种不以积聚财富为目标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的意义主要不是对物质财富的分享,不是避免生活水平的两极分化,而是保持每个成员的尊严。在公社中,大家都是平等的社员,没有‘老板和‘打工仔之间的区别。”[24]又如,我国的河北省晋州市周家庄乡人民公社自1958年成立以来,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现在仍然具有活力。公社的1.2万余名社员仍过着集体劳作、统一分配的生活方式,并且人均收入高于当地水平,虽然它的自由、平等程度也许比以色列的公社稍逊一筹。但无论如何,中外这些公社是真实存在着的,而不是空想。

可见,关键在于怎样具体来分析毛泽东的乌托邦思想的总体图景及其与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关系。

由于迫切希望人民早日摆脱贫困而过上幸福生活,毛泽东在推动“穷过渡”到社会主义时,既从民主革命的成功经验中找办法,更是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中找答案。例如,互助组、合作社和后来的人民公社,差不多是民主革命时期革命根据地中的互耕队、合作社等经济组织形式的扩大;对城市的个体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则是合作经济的延伸、发展与创造。1958年在发动“大跃进”、大办人民公社时,毛泽东让广大领导干部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共产主义》一书,以向人们展示共产主义的美景和目标,唤起人们建设共产主义的激情。毛泽东在向马克思主义著作寻找理论根据时,其缺失是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人对未来共产主义的设想急于在中国实行。1958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通过了毛泽东提议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总路线的提出表明了毛泽东急于求成的情绪,它导致全党“大办”,全民“上阵”,在中国农村普遍发起人民公社和“大跃进”运动。毛泽东认为,生产关系改变得越快,越能发展生产力,似乎生产关系的改变可以不顾生产力的状况。他强调群众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积极性,但对这种积极性并没作具体分析。他甚至提出“苦干三年,基本改变面貌”。[7]822显然,由于指导思想上急于求成、急于求纯、急躁冒进,毛泽东对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的长期性、艰巨性、复杂性认识不足,在对农村形势的认识上过分夸大农民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忽视农村个体经济与农业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适应性;在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认识上片面强调资本主义经济的落后性,忽视了它作为社会主义经济的不可缺少的补充在一定范围内长期存在的必要性。并且,毛泽东在“穷过渡”时又对社会主义社会过于求纯,想过早消灭商品生产、否定价值规律,破除资产阶级权利,实行共产主义供给制,等等。

毛泽东的社会主义乌托邦图景,鲜明地表现在他大力倡导的农村人民公社的指导思想中。他认为人民公社的特点是一大二公,这是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具体途径。1958年8月上旬,毛泽东到河北、河南、山东等地视察时,多次与当地负责人谈到小社并大社的问题,认为社大好办事。他说:“还是办人民公社好,和政府合一了,它的好处是,可以把工、农、兵、学、商合在一起,便于领导。”[7]828-8291958后8月下旬,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举行的扩大会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更是明确地指出:“建立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工农商学兵相结合的人民公社,是指导农民加速社会主义建设,提前建成社会主义并逐步过渡到共产主义所必须采取的基本方针。”决议还说:“共产主义在我国的实现,已经不是什么遥远将来的事情了,我们应该积极地运用人民公社的形式,摸索出一条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具体途径”。[25]显然,这种估计过于轻率。从此“一平二调”、“共产风”盛行起来。

到了上世纪60年代,毛泽东的一大二公的公有制模式中又加入了新的“文化革命”因素。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人民日报》发表由毛泽东亲自审阅的题为《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的社论,其中引用了毛泽东1966年5月7日给林彪的一封信(即《五·七指示》)中的话。毛泽东在信中说:“人民解放军应该是一个大学校。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这个大学校,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完了,随时都有群众工作可做,使军民永远打成一片;又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社论还说:“毛泽东同志提出的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亦工亦农,亦文亦武的革命化大学校的思想,就是我们的纲领。”“按照毛泽东同志说的去做,我国7亿人民就都会成为旧世界的批判者,新世界的建设者和保卫者。他们拿起锤子就能做工,拿起锄头犁耙就能种田,拿起枪杆子就能打敌人,拿起笔杆子就能写文章。这样,全国都是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都是共产主义的大学校。”[26]把全国办成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实际上是体现了毛泽东的共产主义理想。

然而,毛泽东设计的这种美好图景,毕竟超越了社会发展历史阶段,又与“文化大革命”这种政治革命紧密相关,最终导致中国十年政治动乱。

1976年毛泽东辞世之后,中国共产党拨乱反正,开始了改革开放的新进程。现在我们确认中国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并且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使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得到较快发展。但是否意味着我们会放弃对共产主义的追求呢?肯定不会。共产党人是要经过建设社会主义而实现共产主义的最终目标。——尽管共产主义社会在人类历史上尚未存在过,它只是一种理想的美好社会。当然,我们在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时,以毛泽东的晚年错误为鉴,就不会重蹈覆辙。毛泽东晚年的经验教训表明,社会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任何超越其发展阶段的思想和行为都会受到惩罚。当中国社会内部的生产力还未获得充分发展,还不具备建成社会主义的客观条件时,超越其历史阶段去强行建设,遭受失败和挫折就不可避免。但当我们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时,就要让全体人民平等地享受社会福利,朝全面小康社会方向前进,不断提升其社会主义品性,以期将来朝社会主义中级阶段前进。

历史地看,毛泽东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政治遗产。无论他的成功还是失误,都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公正评价毛泽东的晚年错误、清理毛泽东的政治遗产,深入研究和把握毛泽东思想,不仅是一项重要任务,也会增益我们的政治智慧,坚定我们共产主义信念。

如何对待毛泽东晚年错误,如何研究毛泽东思想,正确出发点的具备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毛泽东晚年失误而根本否定他的思想的正确,根本否定他所追求的社会主义事业和共产主义目标,就不是好的态度。从关心中国社会的进步,关心中国社会主义改革事业的成功,来评价毛泽东的是非功过、并从其错误中吸取教训,才是唯一正确的态度。研究毛泽东晚年的错误,最重要的是分析这些错误产生的根源,弄清毛泽东是在怎样的主客观条件下失误的。我们不要轻易遗忘这些错误经验,而应把它视为可以明鉴的财富,并从中引出有规律性的东西。但是,当把目光投向历史时,确实可以发现毛泽东当年提出的一些问题仍呈现在我们面前,例如他曾提及的“球籍”问题,学习外国的问题,他所担心的社会贫富两极分化问题、领导者脱离群众的官僚主义问题等。这些问题总是缠绕着每一个中国人,让你不能回避,让你去思考,去解决。这也就是公正评价毛泽东晚年错误的深层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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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沿着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开辟的道路前进[N].人民日报,1967-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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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谢小庆.以色列人民公社印象.[EB/OL]http://www.21ccom.net/articles/qqsw/qqgc/article_2013011174809_3.html

[25]中共中央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N].人民日报,1958-9-10.

[26]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人民日报[N].人民日报,1966-8-1.

责任编辑 姚黎君 彭 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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