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Nymphalid on Lacquer Screen
Fuzhou is one of four base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acquer artworks. At the foot of Gu Mountain, many lacquer artists with unique ideas, technology and commercial understanding converge, and unswervingly ponder over. Some artists adopt lacquer painting as carrier, or create with household appliances or accessories as the media. Chen Jie demonstrates his skills by means of lacquer furniture.
在人类文明的初始阶段,最先被东方民族使用的加工材料,除了石与木,就是生漆了。漆弓、漆碗、漆盘、漆几……它们通称为漆器,是中国古代在化学工艺及工艺美术方面的重要发明,是利用天然材质书写的早期文明,对人类贡献巨大。
天然生漆,也被称为大漆,是从漆树身上分泌出来的一种液体,呈乳灰色,接触到空气后会氧化,逐渐变黑并坚硬起来, 具有防腐、耐酸、耐碱、抗沸水、绝缘等特点,对人体无害。中国人是世界是最早发现漆及运用漆的国家,八千年的风雨历程, 从史前时代出发,一直到汉唐,延伸至明清和民国,我们在生活的每个角落都可看到那洋溢热烈的朱红,深沉内敛的漆黑,那璀璨晶莹的螺钿。生活的点点滴滴,都与大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随着社会的进步,工业化与科技时代的发展,大漆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在现代家居中,看到的完全是西式的充满工业化特征的家具、陶瓷、玻璃等,而对天然大漆有所了解的人却越来越少。中国的漆文化传统正在现代文明的夹击下步步退缩, 退到为数不多的漆艺家那潮湿昏暗的工作室里。
现在,随着国力的增强,随着文艺复兴呼声的高涨,中国的漆器被揩去了浮尘,重现光辉。漆器及漆艺在现代社会的生存空间被打开,大漆家具也进入了都市生活的空间,为后现代生活提供了多元的装饰语言及表达感情,漆艺家也希望借助更大的平台,更精湛的技艺,特别是现代的艺术观念,来实现大漆复兴的梦想。
福州是中国传统漆艺的四大基地之一,在鼓山脚下,已经汇聚了一批有思想、有技术、又有经营头脑的漆艺家,他们孜孜不倦地思索着,胼手砥足地前行着。他们有的以漆画为载体,也有的以生活器具或随身饰物为媒介,而以漆艺家具为表现形式的,则有陈杰。
那天我们拜访了陈杰,看上去他的状态很好,满面红光, 神态悠闲。院子里的花木呈蓬勃之势,旧石器和旧家具露天置放,喝茶的长桌用整块原木随意一搁而成,围着院子是两幢小楼,原先是他的工作室,后来嫌小,搬出去了,此处就成了他会会朋友喝喝茶的地方,当然还有作品陈列室。
“大漆,真是好东西啊,但用于漆器的只是很少一部分, 大部分用在石油管道上,内壁涂层就是这玩意儿,在国防上用途也很广泛,潜艇、导弹、防火板上都用。化学漆是助燃的,而生漆是阻燃的。”陈杰从嘴里拔下烟头狠狠地按在自己创作的一件光彩照人的漆器茶案上,茶案上只留下一小撮烟灰,手一抹,赛过踏雪无痕。“厉害吗?这就是中国的漆,这就是我的作品。”
陈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考进福建工艺美校,学漆艺专业, 毕业后正值漆器厂“胜利大逃亡”的当口,漆匠都失业了,他就被安排到旅游局搞宣传,没关系,又不会通路子,后来连导游都干过。1984年辞职下海时许多朋友闹不明白:导游好啊,换换外汇赚个差价也能致富,你连这个都不会?陈杰不是不会,而是不屑。这条涸辙之鲋一直给自己打气:我是搞艺术的!
一开始陈杰开了家装潢公司,业务量不足,他只好帮店家刷店招、画广告。1988年他建起了工作室,在福州的漆艺家中是领先一步的。“我其实对市场运作一窍不通,只知道关起门来做东西,研究漆的性能。第一批漆器推向市场后,不知道如何推销,最后削价销售,成本都收不回来,简直灰头土脸。我在学校里学的是传统工艺,对材料和工艺都熟悉,但老一套的东西显然不能适应市场需要了,现在的消费群体主要是青年人,他们希望看到新的面目,在表现手法与艺术观念上要与互联网时代接 轨。”陈杰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突然往窗外一指:“你知道吗? 至今还有人认为漆艺与做棺材是一回事。”
陈杰开始向时尚化方向发展,他力图使漆器回归生活,在日常生活中争取自己的地位,而不是被人供起来,碰也不能碰。在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理念引导下,他开发了不少新品种,比如玲珑可爱的文具、花瓶、以及首饰。我在他那里看到不少按照唐代犀皮漆工艺制作的手镯,披麻披灰、炝金炝银等工序一点也不含糊,但器型是时尚的,女孩子一见就尖叫、就疯抢。
后来陈杰觉得做小东西不过瘾,更为丰富的表现手段用不足,就做起了大漆家具。他根据现代居住空间所能提供的可能性,设计出三类大漆家具,客厅类的有条案、茶几、香几、罗汉床、贵妃榻等,公共空间类的有屏风、书案、花几、茶席等,文房类的有棋桌、茶桌、书案、画案、香几、书柜、博古架、收纳柜等……
陈杰的大漆家具都是严格按传统工艺以榫卯结构制作的, 硬木框架,花梨、酸枝、黄檀、黑檀等都是他选用的材质。面板则采用高密度椴木复合板,经过裱麻与多层披灰,保证不受气候条件影响,永不开裂,永不变形,古典家具开裂的缺陷就此避免。简约、大气、流畅、神采,既可见古典家具的回眸一笑,又富有现代气息扑面而来,从八零后到五零后,无论男女,无论中外,都深心喜欢。
由于精心打造,每件家具须经过二十多道揩漆与打磨,耗时至少在半年以上。而且每件大漆家具都是独一份,没有重复的,因为气候条件的影响,大漆家具不可能两件都一模一样。这也是大漆家具的娇矜或珍贵所在。也因此,陈杰一年忙到头,即使有助手帮忙,也做不了几件。订户急得催,他其实更急,但每道工序决不马虎。
人们最喜欢陈杰的小型屏风,独幅,黑底五彩,贴了金箔,富丽堂皇之感怎么也压不住地散发出来,鲜明特独的东方风格和回味无穷的中国情调让人一见就似曾相识,怦然心动,再也忘不了。所以,虽然每座屏风要卖到30万元,还是有不少企业家搬去放在客厅里,满堂响亮,成了梦的底色。
陈杰喜欢蝴蝶,好几座屏风的点睛之笔就是一只展翅的蝴蝶,翅翼上的纹理清晰无比,色彩斑斓,翅膀扑闪之间,是曛曛然的春风。那是庄子的蝴蝶,是《红楼梦》里的蝴蝶,是《梁祝》里的蝴蝶,也是陈杰的蝴蝶。
“很贵吗?我告诉你,做这样一件屏风,一百多道工序, 耗时三年,材料费就是好几万,还不算时间成本。”陈杰说: “过去我们的漆器卖得太便宜了,你再看看日本,家里来贵客了,才会拿出祖传的漆器摆几只寿司,那是最高的礼仪!屏风? 皇室成员、大企业家才有用得起,一般家庭只能用替代品,比如化学漆、塑料胎的伪漆器,值不了几个钱。”
2008年7月7日,八国集团首脑会议在日本洞爷湖召开,在欢迎晚宴上,各国首脑举杯庆贺,盛酒的就是一个石川县的轮岛漆器酒杯,杯壁绘有樱花,会后各国首脑可以带走留作纪念。这个很小的高脚漆杯,被日本人看作是极贵重的礼品了。
“从你的漆器中我看到日本美术的影子。”我婉转表示。
“交流从来就是双向的。”陈杰倒也爽气,“早在清末民初,福州有一所工艺传习所,漆艺大师李芝卿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所里有一个日本老师,李对日本老师很有感情,后来还去日本留学,他是建国后福州漆器传承和创新的标志性人物。日本的漆器精致啊!他们对漆器制作是非常虔诚的,漆艺家地位极高。但也有缺点,工业化生产遏止了个性张扬。”
据我了解,日本的漆器之所以成为国宝而且至今还活跃在日常生活中,就因为生活化这个问题解决得好,比如最近有被誉为“人间国宝”的漆艺家室濑和美在四款VERTU手机上以大漆装饰,每只售价高达2000万日元。而在中国,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还有不少漆画家将漆画当作美术的一个分支来看,故意淡化它的工艺性,这客观上使漆的艺术与生活常态生硬地脱钩了。
现在,随着我们眼界的开阔,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漆文化从生活中来,应该回到生活中去。很少有一种材料能像大漆那样融入日常生活,塑造性格,并充满文化气息。它是一门艺术, 更是一种表达思想情感的语言,只有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与我们同喜同悲,才能获得永恒的生命。所以漆器也罢,漆艺也罢, 它们是同根的豆荚,是并蒂的莲花,可以也必须随着季节生长、开花并结果。
中国是大漆之国,但没有人会否认,它已然成为一种亚洲性的极佳材料,甚至是世界性的材料——在世界各国艺术家的手中,大漆仍然在创造着美好的生活,并且诠释着生命的价值。二十一世纪既是科技发展、现代化进程不可逆转的时代,同时也是人们认识自我、回归自然的时代。在这样的舞台上,漆艺创作自有其重要位置,大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