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毛笔,让李小平灵性四通

2014-07-26 14:34文先国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4年6期
关键词:临川灵性毛笔

文先国

中国这支毛笔,真是有点神奇。

而恰恰这神奇的物什,又落在我们江西省抚河下游的进贤县文港镇。相传东晋时期抚州内史任上的王羲之,为贴补家用,以文港笔,“写经换鹅”;还有抚州(临川)地方文献资料,干脆就说那天下行书第一的《兰亭序》,用的就是文港的鼠须笔。死无对证,往昔故事,我们尽管姑妄听之,可也。

文港毛笔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倒真也无庸置疑。初唐王勃的《滕王阁序》里有句云“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这前后两个短章的内容,都有类似今天文人笔会的意思,后段“光照临川之笔”,仅仅就指谢灵运的文采么?其实谢灵运的书法同样是灵动万分,只不过古人崇文重于尚艺,谢灵运又实在是“文章之美,江左莫逮。”所以,谢灵运的书艺才华被其文采所湮没而已。我们文港土著,并非不识谢公之文采,而是将其内涵丰富到书法罢了。文港镇边关垄里朱家一幢清代老屋门匾上的“光照临川”,朱氏后人说他们历代制笔,“光照临川”是其祖上千年的光彩。我想,这块中国大地上唯一的“光照临川”屋匾及其当地人的文化解读,只是注释《滕王阁序》的专家不了解这个环节,让民间文化参与的缺失而产生的一个误解。不是么!宋元明清,越千年“临川才子”辈出,令九州读书人钦羡。我们当地人,无不感念这支有灵性的文港毛笔。

文港毛笔的灵性,于文章于书法,自然要寄寓于某某时代的某某人,如“临川才子”中的宋代晏殊晏几道家族、王安石家族,元代朱思本,明代汤显祖、“八大山人”,清代李茹旻、李瑞清家族,等等等等。你看看,他们要么就是文港人,要么就是和文港邻里的“临川北乡人”。毛笔与文士,相互依偎,让文艺显灵,这不会有恁样多的巧合吧。

倘若客官诸君不信,我再举些例子,说明文港毛笔走到哪里,文艺昌明的星光就照耀到哪里。文港毛笔的灵性,三百年来依附着的村庄和人,最早是周坊村的周虎臣,其次是前塘村的邹紫光阁,再次是桐车港村的李鼎和,最近的是东桂村的桂梦荪。

周坊制笔,从古至今,都是文港的代表。周虎臣在清代康熙年间,就“游艺姑苏,驰于四边”,让江南富庶地的才子们“非周虎臣毛笔不进考场”,真也使得有清一代苏州地区进士抑或状元猛增;而进贤县因周虎臣搬家,寒窗十年苦读的学子,考进士在明代成果的基础上,有如逆水行舟,迅速倒退,甚至出现了近三百年的文化荒漠。如此悲凉,我们要记住就好。

邹紫光阁这支毛笔,真要溯源,也有八百年。邹氏成名,却要晚周虎臣一百年。好在他有自我的生产模式与销售理念。邹氏晚清在“九省通衢”的汉口,已经稳固了脚跟,后来跟着民国政府转,又重庆,又南京,在长江中上游拉开了一条长线,无论生意做到哪里,文港前塘这生产基地始终不变。二三十年前邹紫光阁这支毛笔歇业,相应的灵光也隐约了。这是后话。

李鼎和,过去别人都以为是在上海开毛笔店的湖州人。要不是我2008年在桐车港村找到一支晚清注册商标的“临川李鼎和”毛笔,要不是我在周坊民国十一年《周氏宗谱》里找到周虎臣家族与桐车港李氏家族的联姻关系,要不是我对上海大世界挂着“上海老字号”而改卖雪花膏的李鼎和驻足流连而慨叹,谁还会去追究他的历史出处和曾经的光芒?我们本来非常好的毛笔文化在显灵,可偏偏被一群群吃“文化”饭的败类“佛头着粪”。

戴着当代书法家官帽的富豪们,你们不要以为自己真的多么了不起,你们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的“书法”定价一方尺几千几万,其实这是你们制造的中华文明五千年来最大的弥天大谎,一场贻害无穷的文化悲剧。多少年来,每每对着桂梦荪的“文人心梦”“梦笔生花”那般浪漫主义文化情怀的良笔,我为你们利用毛笔的灵性来为自我谋利而痛心疾首。因为六十多年前,桂梦荪的毛笔文化显灵,在于爱国,与你们的内心盘算的卑劣大相径庭!

《红楼梦》里贾宝玉身上的那块石头,据说是通灵宝玉,它给贾宝玉什么文化通灵,我不知道。毛笔,给予我们文港制笔人的文化灵性,我倒以为是真的。

这就来说说李小平。

1997年初冬,我去杭州,在火车的卧铺车厢里,碰上了推销毛笔的李小平。我们初次相见谈论的内容,就是写字画画的人和事,当然还有文港的毛笔。萍水相逢中,相交非刻意,却一见如故。李小平当即赠刻有“淳安堂”字号的毛笔数支,请我“指教”。就这样,我们相识了。

那一段时期,我确实试用过李小平的毛笔。或许是我以往“不择笔”的习惯所然,虽感到“淳安堂”毛笔顺手,却并没有把李小平“指教”的客气话放在心上。一连几年,我们虽时不时也见面、吃饭、聊天,抑或从李小平的谈吐中受益,然我们的朋友关系还不冷不热。至2003年,我们接触才多了起来。这缘于我对文港毛笔的关注,缘于我对文港毛笔主要制作点周坊的关注,更缘于我对文港毛笔传承人的关注。我以为,中国毛笔制作技艺的传承与发展,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个周坊女婿李小平了。2006年申报文港毛笔制作技艺省级传承人,我记得十分清楚,排在前三的按年龄顺序依次是周鹏程、邹农耕、李小平,很有代表性。后来公布前两个,没有李小平,文港毛笔在中国文房四宝行业中的地位,似乎“三足鼎立”还不很稳。因此在我的心头不平中,开始频繁地走访李小平。

他很平静,笑意绵绵,好像脸面上从来没有怨恨。“我得(们)没有文化,靠做手艺,制作两支毛笔,活活命哩。”

李小平经常对我讲到的这么几个短句,也总让我无言以对,无比惭愧。这里不妨抄录李小平自己的“淳安堂”自叙:

李小平,七三年生,祖籍浙江淳安。家贫少学,幼逢新安江兴业移民,随父迁徙江西南丰, 八八年复迁江西进贤周坊村。

周坊者,古村也,清季笔师周虎臣乡里,村人皆以祖传制笔为业,垂八百年而不衰。

余初以学徒行走笔坊,月余,易笔杆刻字,谋生之举耳。间有所思,辄自习制笔,虽屡挫而终不舍。尝自勉曰:未得笔道,不易其志!

如是者数年,略有所识,至九三年始入此行。是年秋日,携笔杭州,遇新兴斋主人,即如故旧,言语相发,颇有所得。又杭州人文辐辏,湖笔兴盛,行藏其间,稍领湖笔之概要。endprint

夫毛笔者,书画所备,肇自秦汉,成于魏晋,唐宋而蔚然。识古之所制,健韧舒卷且收束随心,使转流丽而性敏知人。湖制羊毫盛于明清,选料考究、修捋得方、尺度规矩。而江右笔制,实绍于传统,以实用“水笔”为尚,工序繁杂、配伍应当、变达臻善。

某不揆庸昧,欲追古风,遂察察其情,读旧制、研古法、重实验、轻肤泽。以江西制为纲,辅以湖羊之醇厚,法取中庸。蒙书友不弃,多有激勉,故铭心自奋。又常自诫笔道维艰,古法不易,未敢谰言率尔,唯以遵古蕴新为务也。凡三年,余之制,时闻赏音,聊可相慰。而此中辛酸,不足道也.

九七年,立笔庄,因念祖籍,颜以“淳安堂”。

手工之技,虽言小道,然亦本乎天趣,非敏悟而不达,当在敬事修身,权以通变。故笔事之馀,亦喜凿砚、雕木,制文房小件。东坡云:“非人磨墨墨磨人”,广文自修,陶冶性灵,其乐事也。

零八年,广笔庄之规模,冀希由此小技悟万一之大道。然有教余、励余者,乃大幸也。

己丑阳春 淳安堂主人李小平 谨记

这像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么?李小平这个做手艺的,写这篇六百余字笔业自叙的时候,三十有六的年龄。我在三十六岁创建我们这个县文博单位的时候,还没有真正发表一篇专业文章。这样比较着李小平,我能不感到惭愧吗?我甚至还想,在一个近九十万人口的进贤县,若有八九个像李小平般才艺的文化干部,那文化大县、文化艺术之乡,都理所应当。

因为我看到只上过初中的李小平,不管是在他的书房里还是工作台边,都有很上档次的图书和画册;期刊与报纸,一律都是文化艺术内容的;电脑互联网上的浏览与设计,多数也如此。我看他临写古代碑帖,无论篆、隶、楷、行,皆惟妙惟肖。我多次对着他充满锺(繇)王(羲之)笔意小楷的临帖端详,不敢发声;还几番拿起他刻在竹筒上的王献之《十三行》啧啧称羡,他总是说:“玩玩而已,无可比肩前贤。”我相信他的话发自内心,但我不相信他“玩物丧志”。因为他心中有很多古代的老师,他是“取法乎上”。读书练字的工夫我也下得不少,然我远远没有他的心得。我想,他的高度大概来源于此,甚至可以说他依偎毛笔而灵性四通的文化基本功。

李小平说他现在制作的毛笔不好。这就高明了,我没有听哪一位出了名的毛笔制作工艺师说自己的手艺功夫越来越差。李小平是对自己要求越来越苛刻,他的毛笔越少人提意见,他就越感到困惑,因为要把一支毛笔制作得在传统的基础上符合现代中国书画的精神企求,国内许多笔工,似乎都有穷途末路之感。李小平在传统的基础上,把毛笔弄出了很多有诗意的新品种,如“抱璞”“守真”“无意乃佳”等等,绝非随意的安排,而是无形中蕴藏着有形,形而上与形而下在毛笔中的有机贯通。李小平说:“‘术业有专攻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因为一个做毛笔的人做好自己的工作是应该的。”李小平的毛笔在杭州卖得非常好,尤其中国美院这所著名的中国艺术教育殿堂,专家教授甚至年轻学子,通过长期经营淳安堂毛笔的新兴斋,未知李小平者不知几何,这能不有趣?我们文港制笔卖笔者李小平,连国内多少研究毛笔文化的知名教授与博士,也要来找李小平探讨学问,我亲眼见到国内第一篇研究中国毛笔文化的博士论文,有几万字李小平研究成果的“红批”。李小平自己也写了几篇毛笔文化的研究文章,要么发表在国内文化艺术刊物,要么被日本书道笔道界期刊转载。李小平并没有说这些,他只感到自己渺小,探究笔道文化的压力很大倒是真的。

李小平父母是浙江淳安移民,他1973年冬天出生在江西南丰。他的一位朋友说,如果李小平不是在二十岁那年娶了文港周坊毛笔世家的周芳玲,可能他就要在南丰研究果树栽培,嫁接蜜桔。我相信,即便李小平在南丰,也一定会做出不同凡响的事业来。

我从他那位朋友的“可能预测”中,忽然想到,李小平不仅是一个嫁接的艺术家,而且还让毛笔嫁接其他艺术。李小平从毛笔开始,还研究文房四宝的纸、黑、砚,甚至竹、木、石、砖、象牙、水晶雕刻,干什么像什么。如他自己所述“笔事之馀,亦喜凿砚、雕木,制文房小件”。李小平因为毛笔而研究毛竹,简直有点神奇,全然就是一个竹文化专家,他甚至研究日本正仓院收藏的十八支香妃竹毛笔,把中国毛笔制作使用香妃竹的历史推到唐代,更有他的这种对千余年前唐代香妃竹杆毛笔的仿制,几可乱真(见图戴笔帽的香妃竹)。我看到李小平画的青花瓷器,竟然还有专业从事美术书法的学院派艺术家争相收藏,可是华夏笔都的文港毛笔制作人,却无人知晓李小平能在陶瓷上随意挥洒水墨写意画。他也大量借鉴“徽州三雕”工艺技法,所制砚、木、竹、砖工艺品,被国内文房四宝界称绝。明代末期雕刻工艺师王叔远用核桃刻舟,得当时文人魏学洢写《核舟记》,四百年铭刻于国人心中。我看到李小平的各种工艺品,总会想到王叔远。可我不是魏学洢,写不出《核舟记》那般美文,只好让李小平暂且蒙尘。至于李小平与制造“红星”牌宣纸的中国造纸集团联姻,无偿为其提供毛笔制作技艺培训,亲自带徒弟,让有两千年历史的徽笔起死回生。这常人做不到的事,更是一种高度。

前几天,我与李小平往浙江湖州善琏、上海周虎臣拜望两支老牌名笔,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一伙一伙的朋友,争相请客。我亲身体会到善琏、上海多位有名笔工及书画艺术家,对李小平毛笔技艺的尊崇和毛笔文化思想的敬佩。我感到很奇怪,问李小平为什么受到如此尊崇。李小平总说自己做手艺的,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李小平也从不轻易佩服人,倘若真要碰上有真才实学的,他一定会虔诚朝拜。“闻道有先后”,李小平不计较对方的任何条件,“唯道是敬”,潜心而学。李小平看着“天外有天”,他的文朋艺友遍天下,高手如林。

李小平现在带着两个奇特的徒弟:一个来自广东农村的青年农民,白天跟着李小平,从事毛笔技艺研究,会说话;晚上背着李小平,啃读一箱子哲学、逻辑和英文,不说话。李小平不知他几斤几两,但肯定他是一个灵性之人。还有一个来自当地年纪更小的徒弟,对李小平言听计从,十分谦恭,对李小平毛笔制作技艺领会奇快。也就是这两个加拢一起不到四十岁的青年徒弟,让李小平看到了中国毛笔文化传承的希望。我以为这中国毛笔灵性使然,借助的还是李小平。

我无法对李小平的毛笔制作技艺及由毛笔而延伸至文房四宝灵通作工艺分析,也不能对其作深入的心理剖析,但我相信我对他的一些艺术感应。中国的工艺大师是有关部门封的,当然不错。但是,据说现在各种各样的大师要用相应多的钱作为筹码去压(炸),李小平不会这样做。李小平就是因为中国这支毛笔,让他灵性四通,这是真的。

余一介书生,混迹人世,然斯文还在,说话作文,直来直去,没有阿谀奉承。确实是因为李小平在毛笔灵性的艺文道中,停下来看风景的时候,居然还能抚弄古琴,让悠扬的七弦音律在绿树映衬中回荡。面对此情此景,我们内心无论怎样的浮躁也能得以安静……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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