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小人物

2014-07-24 14:12朱建平
西湖 2014年6期

朱建平

瘸子宝庆

宝庆是个瘸子。

瘸子在农村基本没活可干,也没活能干,好在当时的大队领导为了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让读了三年小学就再也不愿意读书的宝庆重新回到大队小学去做代课教师。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两个月书教下来,面对那帮求知若渴的学生,期盼能通过教书乘龙飞凤的宝庆很快明白了自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就算脸皮再厚,也无法死撑下去。

于是,在一天晚上,宝庆拎着一包桂圆干,一包荔枝干和二十来只鸡蛋,摇摆着走进大队支部书记的家,对正在吃饭的支书说,自己不是没能力教那些一年级的学生,而是无法忍受学生天天学着爹娘的样叫他“瘸子老师”,这样的折磨,比天天被人打巴掌还要难受,因此,求支书同意他辞职。

支书知道其中缘故,因为学校的校长、老师以及一些小孩的爹娘早就吵过多次,说瘸子老师上课,孩子不但学不到知识,反倒越学越呆。支书开始时还不相信,后来说的人多了,也想着把宝庆清出学校。可是,如果突然把宝庆清出学校,无疑是自打巴掌,这样的做法会让自己下不来台。现在好了,宝庆主动上门请辞,无疑是给自己递了个梯子,送了个宝,于是赶紧同意,不给宝庆后悔的机会。

其实,让支书没想到的是,宝庆在给他递了个梯子的时候,又挖了个陷阱让支书不得不跳。那段时间国家提倡机械化,县里就给每个大队都配置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宝庆就要求做手扶拖拉机的驾驶员。支书闷着头抽了两管旱烟,只能点头同意。宝庆就成了大队第一个拖拉机手。

说来也怪,县里分配下来的手扶拖拉机似乎是专门为宝庆这种左腿细得像麻杆的瘸子制造的,离合器、油门、档位杆、前刹车都在把手上,需要用脚的,只有一个后刹车,而且这个后刹车必须用右脚,左脚根本就没用。

开上拖拉机的宝庆,开始变得神气,见了村里人,也不再谦恭。村里人不主动和他打招呼,他绝对不会像以前一样先递上一个笑脸。

我一直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他曾经在我溺水的时候救过我的命,而且我一直把他当哥哥。可是,当我那天想搭他的拖拉机回学校时,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明明要去区农技站拉化肥的他,竟然对我说下午不出门。要不是后来我满头大汗、两脚酸软地在离学校不到一里地的桥上看到他那辆灰扑扑的拖拉机,还一直以为他说的是真话。当然,后来我还是搭过几次车,不过那是我母亲送了宝庆鸡蛋的结果。

宝庆的年纪渐渐大了,娶媳妇成了头等大事。原本以为开着拖拉机就高人一等的宝庆开始挑三拣四,但没过多久很快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村里的姑娘知根知底的不要他,外村的姑娘不是说一家四口,两间平房怎么生活,就是说一个瘸子只会开拖拉机,不会干农活,以后要是没拖拉机了怎么办?就这样,宝庆的婚事就像村口水塘里的那一池淤泥,看着说可以做肥料的人多,但真正想着下去挖的人没有。

曾经有个外国名人说过,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打开一扇窗。这话竟然在宝庆身上应验了。就在人们以为宝庆要打光棍的时候,一个小巧玲珑、年轻漂亮的姑娘坐着拖拉机和宝庆一起回来了。这位名叫来香的姑娘比宝庆小五岁,是宝庆去隔壁县拉给公社造大礼堂用的木料时认识的。每次宝庆去来香他们村里拉木料,来香总会好奇地坐在拖拉机上问这问那。几次下来,涉世未深的来香觉得宝庆虽然是个瘸子,但见多识广,会挣钱。一来二去,很快,两人偷偷好上了。这次趁着天黑,来香躲在装载木头的拖拉机车厢空隙里,跟着宝庆来看世界了。

来香的到来,让平静无聊得像一潭死水的村子泛起了涟漪,掀起了浪花,充满了欢腾。在宝庆母亲的走访下,东家拿来一升米,西家拔来一把菜,有几户准备造房子拉砖头木料的,还把鸡鸭送了过来。一时间,宝庆原本有些窘迫的家立马比街上的朝阳饭店还要热闹。

好景不长,喧嚣退去,现实实实在在地摆在了来香的面前。来香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宝庆的当,可是走还是留也是一个问题。走,自己的家在百里之外,连回去的路都不认识。留,两间破平房,一家四口,连放个屁都得看看会不会炸到人。

来香的后悔,让宝庆紧张不已,那段时间,宝庆开拖拉机出门的时候,宝庆娘一刻不离来香左右。等宝庆回来了,宝庆娘会马上去邻居家串门,说来香很喜欢我家宝庆,现在是我家宝庆在作孽,既然带了回来,就这样定了,可是他却嫌来香脾气不好,整天呆在家里好吃懒做,你听听,他们又在吵架了。宝庆娘的话,谁听了都想笑,但谁都不敢笑,只能嗯嗯嗯,呵呵呵地顺着她的话题,说几句宝庆要求高,你好好劝劝,让他就这样算了的话。

就在村里人还没搞清来香到底是哪里人,多大了,会不会好好和宝庆过日子的时候,公安局的人来了。公安局民警来的时候开着所里唯一的一辆边三轮摩托车,亮着警灯,响着呜哇呜哇瘆人声音的警报声,把村里人的心都弄得悬悬的,都在担心是不是自己做了坏事被公安局知道了。这样的心一直悬到晚上,听到宝庆被警察带走了,才慢慢回到原位。

后来,看到宝庆跟警察走的人说,宝庆是戴着手铐走的。坐警车,戴手铐,那是犯大事了。晚上,原本静寂的山村又继续热闹着,这样的热闹一直持续了好多天,而宝庆家始终是热闹的中心。

几天过去了,不时有消息传来:有的说,宝庆被抓是因为长宝杀了修真师父后,是坐着宝庆的拖拉机逃跑的,宝庆就是同案犯,不被枪毙,也得判刑;也有人说,宝庆去城里拉化肥的时候,偷了百货商店仓库里的布被发现了;还有人说,宝庆开拖拉机撞了人逃掉被公安局查到了……总之,版本很多,但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就在宝庆爹娘和他弟弟一筹莫展的时候,作为宝庆媳妇的来香趁机发难了,她当着每天来家里明着说是来安慰,实则是想看看这个家怎么散的那些邻居的面边哭边说,我是被宝庆骗来的,当初宝庆说家里有大房子,不愁吃穿,谁知道竟然比我家还穷,我要回家,就是死,我也要回家。来香的话,听的人虽然不是太懂,但那眼泪,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再看看那黑得如涂了烟煤的墙,以及没有几样家具的房间,就什么都懂了。

既然宝庆被公安局抓走了,这姑娘又突然说不愿意留下,作为家里最高领导人的宝庆父亲不能不在这个时候发话了。他狠狠抽了几口旱烟,等一罐烟丝燃烧的所有烟雾都集聚在肚子里打了几个转后,才长长地吐出。他闭着眼睛想了会儿,然后敲敲烟嘴,伸出脚拖了几下,让烟嘴里的灰烬成为脚下的泥土后对来香说,你说是被我家宝庆骗来的,但你问问旁边的邻居,你来的时候总不是我家宝庆绑着来的吧?现在宝庆被公安局叫去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你就哭着说宝庆骗你,你要走,可是你再想想,你能去哪里?就是回去了,谁还会要你这个已经和男人睡过了的女人?

宝庆父亲的话说得很决绝,这来香也是聪明人,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是走不脱的,还是趁此机会做个对自己有利的决定。想到这里,她忽闪了几下眼睛,等留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流下后,盯着站在边上的宝庆的弟弟看了几眼说,我既然已经进了你家的门,也成了你家的人,但我不愿嫁给宝庆,要嫁也嫁给他弟弟,反正我和宝庆还没有领过结婚证,也没有办过喜酒。说完这话,她一把拉过宝庆的弟弟庆余,唯恐庆余跑掉似地死死抱住。庆余的脸刷一下涂上了猪血,他想反对,可是想想家境,想想每天晚上听着哥哥和来香在床上翻腾的声音,让他无法开口反对。他木头人似地站着,任凭来香紧紧地抱着。

原来如此,宝庆爹娘以及旁边看热闹的人悬在半空的心终于全部放下,只要来香不走,无论是做宝庆的老婆还是做庆余的媳妇,对一个家来说,都是左口袋放到右口袋的事。于是,沉寂了一会的狭小堂屋里,突然发出了一阵“好好好”的叫好声,把宝庆家屋檐口的几张破瓦片都震了下来。

一个多月后,还没等庆余进城去县公安局看守所给宝庆送御寒的棉衣,宝庆已经踮着脚,从村口的那座老石桥上一脸喜气地下来了。只是他不知道,天上一日,人间千年,自己在看守所里呆了一个多月,高墙外的世道已经变了天,原本属于他的女人,另投怀抱成了他的弟媳,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伯哥。宝庆走进家门,庆余还抱着来香躺在床上。

宝庆叫了几声来香我回来了,没见来香出来。他踮着脚走到房间门口,只见母亲急匆匆地挡在自己面前,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张了几下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心里似乎有点明白,他一脚踹开房门,果然看到庆余赤裸着上身从床上支起身子,边上露出了来香的半张脸。

宝庆收起了笑容,倚着房间的门框,冷冷地看了眼,没有说话,伸手把刚刚被自己踹开房门关上,搭上锁扣,让里面的春光隔绝在自己面前。做完这些,他一摇一摆地走进厨房,拿了包火柴,然后随手拿起父亲放在灶上的一包烟,一言不发地走出家门。宝庆母亲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想说说话,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母亲跟了一会儿,感觉无趣,就讨好地说,宝庆,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烧挂面吃。宝庆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低着头顾自己走。母亲见儿子不理自己,只能回家走进厨房,准备给宝庆烧面条。

站在屋前的那帮原本希望看热闹的人,见无战事,也没有再次发生战事的可能,也就一哄而散,各做各的事去了。

不过,没等看热闹的人走远,宝庆家就出事了。屋后堆放柴草和养猪的猪圈起火了,熊熊的大火,很快引燃了房子。天干物燥,尽管村里人尽心尽力,可那两间矮平房外加一个猪棚很快化为一堆废墟。庆余和来香幸亏跑得快,要不就会和猪棚里的那两头小母猪一样,成烤全猪了。

女兽医娴静

娴静,我叫她红红姑姑。

娴静原来的名字叫彩红。后来她嫌彩红这名字太土,就在上学的时候,自己给自己改了名。但村子里的人依旧叫她彩红。

娴静家就在我家对面,两家相隔不过十来米。烧饭时,只要用力嗅一下,就能辨别出对家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娴静的爷爷是阉猪阉鸡的,娴静爷爷的爷爷也是阉猪阉鸡的。因此,到了娴静父亲这代,他就整天背着个阉鸡用的网罩,走村串户地喊,阉鸡,阉猪,牲畜看病。因此,如果有人想找娴静的家,只要一说阉鸡佬的家,村里人立马会把人领到娴静家。

本来,娴静会阉鸡阉猪这事似乎挺顺理成章。可在阉鸡阉猪传男不传女的行规里,娴静会阉鸡阉猪就显得很特殊了。不过娴静家只有她一个孩子,不传她传谁?况且娴静似乎特别喜欢学阉鸡阉猪,因此,她父亲也就依了女儿,让她学习。

其实,当初她父亲这样做,有着一箭双雕的成分在里面,既遂了女儿的心愿,也了了自己的心事,没有让阉鸡阉猪的技艺失传在自己手里。只是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想法,还成就了娴静的事业。

娴静进兽医站,是通过毛遂自荐的方式进去的,这对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来说,要有非常大的勇气。当时公社农技站按照县农业局的部署,要成立一个兽医站。兽医站兽医的职责除了阉鸡阉猪,还要防疫治病。这样一来,原本那几个只会阉鸡阉猪的阉猪佬就傻眼了,以他们的年龄,已经无法胜任防疫治病的重任。于是,农技站就想招一个年轻的,能阉鸡阉猪防疫治病的人做兽医站的专职兽医。

娴静在父亲处得到消息后,二话不说,直冲农技站站长的办公室。站长听了娴静一阵慷慨激昂的演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句,会骑自行车吗?娴静点点头,会。站长站起身,说那跟我走。说完,从旁边办公室借来一辆自行车交给娴静,一起去了公社牧场。

公社牧场养着十多头母猪,五十多头肉猪。站长一进牧场,就问场长,哪些猪要阉割?哪些猪要打针?场长指着一窝小猪说,要阉割的,只有这窝,要打针的就多了。站长点点头,对娴静说,你把这窝小猪给阉割了。

娴静点点头,从背着的书包里掏出两个铝盒。一个荷包形的,里面塞着满满当当的酒精棉球。另一个腰子形的,里面放着两把五寸来长,锃亮逼人,刀把比挖耳勺粗不了多少,刀刃和小指甲盖差不多宽的阉割专用刀。这两把刀粗看差别不大,但细看就察觉出不一样了,一把刀的刀刃是有些弯弯的三角形,还有一把刀的刀刃是宝剑样的棱形。站长看了看娴静献宝般的展示动作,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娴静先用酒精棉球把三角形的刀刃擦拭了一遍,对着场长说,你把公的给我抓一只出来。场长看看站长,又看看娴静,没有动手。站长说,你抓一只出来,让她试试。场长点点头,跳进猪圈,抓了一只小公猪从猪圈里递了出来。娴静一伸右手,接过小公猪,左手把刚刚拿在手上的阉割刀往嘴巴里一塞,锃亮的阉割刀被她牢牢地咬住。接着,她扯住小公猪的后腿顺势往地上一放,左脚踩住颈部,右脚踏住尾根,刚才还拼命挣扎的小公猪就像被两枚钉子牢牢地钉在地上等着晾干的兽皮,立马一动不动了。

站长和场长一个站在边上,一个站在猪圈里,看着娴静像一个男兽医似的,左手一把捏住小公猪的阴囊,右手先拿了颗酒精棉球在阴囊上擦了几下,然后从嘴巴上拿下阉割刀。只听到“嘶”的一声轻响,一只睾丸像还没长毛的小老鼠,噗地一下跳了出来,匍匐在娴静的食指和拇指中间。娴静没有理会这匍匐的小老鼠,继续让刀刃从刚才的刀口里面进去,又是一刀,另一个睾丸也刷一下跳了出来,和刚才的那个睾丸一样,躲在娴静手指中间。

娴静快速扯住睾丸,用刀小心地把连着睾丸的那些筋筋条条割断,随手一扔,承载着猪类繁衍重任的两个睾丸就成了两颗废肉。做完这一切,她又用左手在已经没有了睾丸的阴囊上撸了几下,把存在里面的血水撸出后才放开脚。叫得没了力气的小公猪飞奔着跑到角落的草堆里,把头死死地塞进草堆,痛苦而无助地哼哼着。

站长看了看刚刚直起身的娴静,发现娴静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表情,心里不由一愣。于是,他冲着场长一努嘴,场长心领神会地抓出一只小母猪递给娴静。娴静没有多说,只是在接小猪的时候,把手上的月牙形阉割刀换成了那把棱形刀,依旧牢牢地咬在嘴巴上。

小母猪也被娴静牢牢地用脚钉在地,只是头尾的方向和刚才的小公猪换了一下。看着娴静熟练的动作,站长和场长虽然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做,但依旧是一脸的紧张。

娴静抓住小母猪的髋骨向后一扯,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小母猪的腹部,然后用棱形刀把刚才手指比划过的腹部的毛小心地刮掉,小母猪毛茸茸的腹部很快露出了一块比五分钱硬币大不了多少的粉红色皮肤。娴静也像刚才一样,拿酒精棉球擦了擦这块裸露的皮肤,又擦了下刀刃,还没等站长看清,只听“噗”的一声脆响,娴静按着刀口的拇指指尖边缘已经冒出了一串纽扣大小的葡萄。娴静扯住葡萄,慢慢地拉扯着,不一会儿,拇指边又跳出了一串葡萄。娴静把这两串葡萄捏在一起,用刀小心地割下,然后再把跟着葡萄出来的那些枝枝蔓蔓小心地塞入刀口,用手小心按摩了几下刀口后,放开双脚,拎住小母猪的左后腿,任凭小母猪喊叫,挣扎,过了一会儿才放下。

站长等娴静做完这一切,笑着说,没想到,你的手势比牧场的那个老兽医还熟练。刚刚还没有表情的娴静红了红脸说,我是从小看着我父亲这样做的。站长说,不错,不错,你明天就来农技站上班,我要创公社先河,全县先河,招收一名女兽医。

娴静进兽医站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参加农校的学习,一年培训下来,娴静已经成了有中专文凭的国家干部了。

学习回来后的娴静,刚好碰上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就是公社突然爆发猪瘟。牧场养的,家庭养的生猪每天都成百头成百头地死亡。因为不懂预防和扑灭,使得整个疫情有向周边扩散的趋向。娴静立马赶回学校,在学校老师的支持下,制定了详细的扑灭方案,购买了一批猪瘟疫苗,没日没夜地给猪打防疫针。

果然,猪瘟疫情很快被控制住了。这个事件后,娴静很快被任命为公社兽医站站长,同时也成了公社、县里,乃至省里和农业部的先进。那段时间,娴静的主要任务不是阉猪,而是出席各种各样的表彰会,接受各种各样的奖项,演讲着一成不变的发言稿。

人怕出名。娴静出名后,烦心事也多了起来。最大的烦心事就是婚事搁浅。原本她没出名的时候,追求她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人牵线做媒。追求的人一多,娴静箩里挑花,反而挑不好了。后来出名了,成先进了,才发觉,原来放在箩里的那些花朵,不知道什么时候早被人给挑走了,剩下的都是那些没人要的歪瓜裂枣。伤心和窘迫中的娴静想降低要求,可是又心有不甘。于是,她就反转其道,主动出击,挑选了曾经追求过她但到现在还没结婚的区卫生院外科医生刘晓辉。当初娴静没挑中,是嫌刘晓辉是外地人,如果结婚,要不就住医院宿舍,要不就住自己家中。这两个选择,无论哪一个,都是她无法接受的。可现在不一样了,一是自己也愁嫁了,还有一点,如果和刘晓辉结婚了,两人一个人医一个兽医,可以相互交流,这样的组合用最时髦的话说,那就是最佳组合,黄金搭档。

两人结婚后,娴静把新房安置在了娘家。只要刘晓辉不值班,两人同进同出的恩爱样,羡煞村子里的一群男女。可这个恩爱组合很快出现了问题。因为娴静的敬业以及说一不二的强势,让刘晓辉越来越难以忍受。原本很有个性的他,因为不是本地人,在地域观念极其严重的农村,他看上的,别人看不上,别人看上的,他看不上,就这样拖着,直到娴静主动抛出绣球。为了婚姻,为了家庭,他接受了娴静的强势,连读书时留下的棱角,也被磨得光滑如镜。

本来刘晓辉还可以忍受,但当娴静为了和县里的其他兽医争一个省级先进,把怀了三个多月的胎儿打掉后,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本来英俊潇洒的刘晓辉开始变得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刘晓辉邋遢了,娴静看着又堵心。于是,两人是大吵不断,小吵不绝。

吵吵闹闹,在别人眼里看着很正常的事,却被一个人看出端倪来了,这个人就是区卫生院的护士张红梅。张红梅一进卫生院就喜欢上了刘晓辉,可惜,那时候心高气傲的刘晓辉却看不上相貌平平的她。暗恋,让张红梅时时处处地关注刘晓辉。这样的关注,终于在刘晓辉颓废的时候起作用了。很快,刘晓辉在卫生院的单身宿舍成了他和张红梅的快乐地。

娴静一直以为刘晓辉不敢出轨,也不会出轨。刘晓辉的一切都被她死死地掌控着,他有什么资本出轨呢?可现实让她不得不接受。于是,她开始变得和普通的农村妇女一样,开始跟踪,盯梢,吵闹,打骂。这样的方式果然有效,刘晓辉似乎已经和张红梅断绝了来往。可是,成果没保持一个月,在娴静还没有放松警惕的时候,刘晓辉又旧病复发,只是把浪漫地换了个地方,从单身宿舍换到了张红梅家。

刘晓辉倚着房门,对扑在床上哀哀哭喊的娴静说,我们离婚吧。娴静转过身去,咬着牙齿一个巴掌把刘晓辉打了个满嘴鲜血,不离,就是不离。刘晓辉小心地擦着嘴角上的血迹说,我们已经过不下去了,不离婚就这样拖着有什么好处呢。娴静歇斯底里地说,我要让你身败名裂。刘晓辉说,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名声可以败的。说完就自顾自走了。

确实,娴静知道刘晓辉出轨后,她先去找了卫生院的领导,她相信组织会帮助她,会让刘晓辉回心转意,还她一个完整的家。谁知道,事与愿违,在生活作风问题大如天的时代,刘晓辉就是有起死回生华佗般高超的医术,也得接受处分,因此,他从一名医生被贬成一名普通的勤杂工。她本来想把刘晓辉拉回来,结果反而是越推越远。所以,当娴静说要让刘晓辉身败名裂时,刘晓辉听了反而笑了,他觉得这实在是太可笑了,自己已经从王子到乞丐了,还有什么名声可败。刘晓辉决定豁出去了,张红梅当然紧跟着也准备豁出去了,她决定,就算被医院开除,也要跟着刘晓辉,于是两人尽管没有堂而皇之地住在一起,但也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娴静和刘晓辉不死不活地拖了两年,这两年间,谁都没有理谁。娴静继续做她的兽医,做她的先进。刘晓辉毕竟一技在身,做了几天勤杂工后,又回到了医生岗位。

忽然有一天,娴静托人带了个口信给刘晓辉,让他晚上有空的话回家一趟,有话和他说。刘晓辉不知道娴静会怎么对他,哪敢回去,就躲在医院的宿舍。娴静回家后,到天黑都没见刘晓辉回家,就骑着自行车找到医院,倚在刘晓辉的宿舍门口轻声细语地说,这么两年下来,大家都身心疲惫,跟我回去吧,有些事情我们好好谈谈,该做了断的也做个了断。

男人就见不得女人温柔,听娴静这样一说,刘晓辉心里一阵涟漪,毕竟曾经爱过,好过,毕竟没有交恶到水火难容的地步。于是,刘晓辉破天荒地坐在娴静的自行车后座上,乖乖地跟着娴静回了家。

娴静烧好放在桌上的几个菜,已经有点冷了。娴静一改以往刘晓辉在时从不下厨的习惯,系上围裙,下厨把冷了的菜重新热了一下,又拿出一瓶酒,两个杯子。于是,已经吃过饭的刘晓辉在娴静温软的劝说下,喝下了大半瓶酒。酒乱人性。暖暖的酒意,让刘晓辉看着娴静依旧娇艳的脸,能掐出水来的身子,心也跟着动了起来。很快,长久不做的运动又重新启动了。

激情汹涌的潮水退去,娴静和刘晓辉仿佛两条躺在沙滩上筋疲力尽的鱼,睁着眼睛,却无力跳动。娴静像以往那样,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刘晓辉的下身。刘晓辉慢慢地闭上眼睛,舒服地享受着这个过程。

娴静轻轻地支起身,边轻柔地揉着刘晓辉的两个蛋蛋,边贴着刘晓辉的耳际说,舒服吗?沉沉睡去的刘晓辉迷迷糊糊地嗯着。揉着,揉着,娴静突然起身从边上的梳妆桌上拿过那把阉过无数公猪的手术刀,手起刀落。刘晓辉的两个蛋蛋就和普通公猪的蛋蛋一样,热乎乎地跳进了娴静的手心。

迷迷糊糊的刘晓辉被一阵剧痛痛醒,睁开眼睛,只见娴静捧着两个圆圆的东西跪在身边,而自己的下身鲜血淋漓,顿时明白过来,伸手就抢娴静手上的蛋蛋。娴静冷冷一笑,手一挥,两个掌握男人命根的蛋蛋就准确无误地飞进了床边的马桶。

酒鬼海富

海富个子不高,看到他的脸,就很快会想到刚刚从灶洞里取出来的煨糠饼,沾满草灰的那面是他的脸庞,“丫”字形略显焦黄的火钳印子,正好是他的眼睛和鼻子。

海富天生喜酒,小时候偷着喝,等他爹娘去世,就大摇大摆地喝。时间一长,爹娘剩下来能换钱的东西,大都被他拿去换钱买酒了。好在他有的是力气,一年到头,挣的工分比一般人多。还有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海富的老婆静雯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村医务室的消毒酒精买多少用多少,静雯说了算。

静雯是城里人,据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加上知识青年到农村大有作为的行动刚刚开展,静雯就来到了农村。从未干过农活的静雯一到农村就两眼抓瞎,整天干得累死累活还做不好农活。好在当初大队给她找的师父是大队支书的老婆,因而在分配农活的时候还是能沾点便宜。可尽管这样,她依然无法适应。就在她即将绝望的时候,突然曙光显现,县政府要求每个大队设立一个医务室,配一名专职赤脚医生。因此,读了一年高中的静雯不知通过谁的关系,去城里的卫生学校培训了半年,成了大队的赤脚医生。

海富和静雯结婚是在静雯做了赤脚医生后。两人的结合,犹如鲜花插牛粪,让人大跌眼镜。可在他们结婚的那天晚上,作为证婚人的大队支书当着广大社员的面说,海富和静雯的结合,体现了静雯和资产阶级家庭的决然决裂,是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佳表现。他相信,在根正苗红的海富帮助下,静雯一定能更好地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

那天晚上海富因为高兴和幸福,竟然没有喝醉酒,但听偷偷听床的人说,海富和静雯入了洞房后,海富竟然又喝酒了,然后喝醉了,再然后海富叫骂着把静雯打了一顿。但具体骂什么,竟然没人能听懂。不过,自从那天晚上后,静雯被海富打就成了惯性。

海富喝酒一般喝两顿,中午和晚上,偶尔的时候,会喝上三顿。当然,喝三顿大多在秋天番薯收获后。那时候粮食极度紧缺,因此,生产队会充分利用茶树中间的空地种番薯。一到秋天,番薯的收获能让社员过上一段不再勒紧裤腰带的日子,他们会把一大堆番薯精挑细选一番,然后小心收藏。而海富正好相反,他会把生产队里分的番薯一个不剩地全部酿酒。至于喂猪和充当粮食的番薯,他就仗着一身力气,偷偷摸摸地把生产队挖过番薯的茶叶地,特别是自己挖过的茶叶地再重新挖掘一遍。等把所有的茶叶地挖遍,收获的番薯虽然是小的,破的,但一称重量,并不比生产队分配的少。

冬天,既是生产队最空闲的时候,也是静雯哭号最多和大队医务室酒精用量最少的时候。当然,这个我只是听说而已。那段时间,村里人要想知道海富有没有喝醉酒,只要听听静雯有没有哭号就行了。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海富打静雯的时候,静雯既不反抗,也不逃跑,反而任由他打,似乎海富的拳脚就是让她最舒服的挠痒痒。我曾偷偷问过母亲,母亲轻轻敲了我一个“煨栗子”,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别乱问。

不知道是怕难看还是怕有人帮,海富打老婆大多是关着门打,可是这个习惯在一个下雪天被改变了。这天,我刚捧起饭碗,不远处的海富家又传来静雯的哭喊声。母亲本来不想出去,但静雯的哭喊声越来越凄厉,就捧着静雯送的盐水瓶出门。喜欢看热闹的我也赶紧放下碗筷冲了出去。

铅灰色的天空中,棉絮一样的雪花,蓬蓬地压下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也把黑黑的大地压出了粉白。海富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海富借着酒劲,边用脚踢静雯,边大声叫骂着,你这个婊子,给我戴绿帽子,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海富叫骂时呼出的热气,马上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颗一颗的小酒珠,又很快跌落在他那油腻腻的棉袄上,使得棉袄的衣襟亮得能照出人影。围观的人嘻嘻哈哈地看了看形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开始劝拉海富。此时的静雯无力地躺在糯米粉样的雪地上,凌乱的衣服,赤裸的肌肤,使她像一条被扔上田垄挣扎翻滚后的泥鳅,蜷曲着,只有那不停起伏的白花花像雪一样的肚皮,才让人感觉到静雯的生命。

海富似乎就在等人劝,因此,邻居刚刚开口,他就立马转身进屋,气哼哼地拎起被扔翻在地的破竹椅,啪地坐下,端起小圆桌上的酒碗,狠狠地喝一大口,一抹嘴巴,对着门口大吼一声,你还死在门口干嘛,丢人现眼!此刻,已经被拉了起来的静雯,仿佛在溺水的绝望中抓到了一根足以救命的竹竿,赶紧起身,撩起衣襟,擦了把眼泪,一声不响地小跑着进屋。黑洞洞的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静雯一般一个月会去县城一趟,有时候会过夜,有时候早上去,傍晚就回来了。只要不是去县城,静雯整天都会守在大队医务室里,除了中午回家烧中饭,一直要到晚上天黑透了才回家。没事的时候,静雯会在面前放一本书,静静地看着。我曾趁她去撒尿的时候偷偷翻看过那书,但每次看到的都不同,有时候是《药理学》,有时候是《人体解剖学》……

静雯给人看病的时候,声音轻轻柔柔的,唯恐声音响一点会吓坏了看病的人。我最喜欢她拿着听诊器听我胸口了,那种凉凉的,柔柔的,痒痒的感觉,就像一只调皮的小猫,不断地在胸口冲撞,很是舒服。

药柜在静雯的身后,平时紧锁着,只有在需要配药时,她才会打开。按照不同的人,拿出几个不同的药瓶子,往桌上的几张空白的处方纸上倒几粒药丸、药片,小心数好,包好,再嘱咐一番药丸、药片的吃法。有时候,她也会从纸盒子里拿出几瓶药水,再从桌上饭盒样的盒子里拿出一个玻璃注射器,灌上药水,让来人把裤子褪下来,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屁股,然后在要打针的部位细细地用酒精棉球擦一擦。

静雯往往是在和来人说话的时候打针,等那人“哎哟”一声反应过来,她的针头已经从那白花花的屁股上拔了出来。当然,这样的打针方法只会对大人,对我们这些小屁孩,她往往会让我们趴在爹娘的膝盖上,粗鲁地扯下裤子,让整个屁股完整地显露在她面前,然后拿一个酒精棉球,找好一个地方,快速地涂擦。往往在我们刚刚感受到酒精棉球凉飕飕的触感时,疼痛已经紧随着凉意让我们尖声哭叫。

我虽然很害怕打针,可是我还是喜欢去,因为只要有空的药盒子和小药瓶,她就会很慷慨地送给我,让我做铅笔盒和墨水瓶。我曾经用她送我的小药瓶和一小块纱布,做过一个小煤油灯,像后来的台灯一样,放在作业本前面。

海富挣工分肯花力气,做家务却很懒。而静雯每天早上和中午出门前,总会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可让我一直想不通的是,有一次我在他家那张还能看出红色油漆的八脚床上找图画书的时候,竟然在床角落的帐缝里发现了一个圆圆的像鸡窝一样的凹陷,里面还有一个热乎乎的鸡蛋。

因为我和海富的儿子是赤卵兄弟,加上平时去他家,如果刚好碰上海富在喝酒,他总是会从面前的小汤碗里撮出几粒炒毛豆或炒罗汉豆给我,所以我一直对海富有亲切感。可是自从我捡了一分钱和几个掉在茶叶地里的青梨后,他的形象在我心里就产生了惊天逆转,也让我从此认定喜欢喝酒,喜欢发酒疯的人,是最没情分的人。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喝酒喜欢喝到醉的人都没有好感,甚至感到厌恶。

那次我在地上捡了一分钱,走在我后面的海富说,我裤袋角有个小洞,这一分钱肯定是从我口袋里掉出来的,你要是不信,我把袋里的钱拿出来数数,如果刚好是一角九分,那这一分钱就是我掉的,如果是两角,或者一角八分,那这钱就不是。

还没等我回话,他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硬币开始数。我死死地捏着一分钱,眼巴巴地看着他掏钱数钱,心里狠狠地喊着,就两角,就两角。可是,海富把硬币从左手扔进右手,又从右手扔回左手,手上的那些硬币始终只有一角九分。海富翻来覆去扔了几遍,然后伸出手,指着我说,还给我。见我还不肯给他,他就说,你看一下,一分钱上面的年份是不是“1965年”。我小心地看了一下,果然如此。没办法,我只能强忍着眼泪,恋恋不舍地把还没摸热乎的一分硬币放到他手上。海富接过钱,哗啦一下塞进口袋,吹了声口哨,带着满意的神情,一摇一摆地走了。此事直到过了好几年我才想明白,口袋里有多少钱海富很清楚,所以,无论当时我捡多少钱,永远是他“掉”的,只是这硬币上的年份,他怎么会知道,我一直想不通。

当然,硬币这事我倒没怎么在乎,这一分钱反正就是捡的,没了也就没了,真正让我绝望的是他诬陷我妈偷摘青梨,这事让我在整个少年时期都深陷于复仇的沼泽中。

村子后山的茶叶地里种有好多青梨树,一到开花季节,墨绿的山林就被点缀上了雪样的白色,让无聊、简单的墨绿,变成了流畅、悦目的风景。茶树属于生产队,青梨树属于大队副业组,一块土地,两种植物,两种体制。一到挂果季节,副业组的人轮流看管,不给人偷摘的机会。可是,再看管,也难逃人情。所以很多时候,看管的人看到有人偷摘,只要不过分,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那天,母亲带着我去茶地边拔猪草,拔着,拔着,就到了一棵青梨树下面。青梨已经有拳头那样大了,灯笼样密密麻麻地挂在枝丫上,看着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枝丫被压折的担心。我站在树下,看着头顶上碧绿的青梨,肚子里馋虫翻滚。在边上拔草的母亲看看四周,又看看我,看得出她想帮我摘,可又有点怕。刚好一阵风吹过,青梨和树叶沙沙沙一阵响动之后,啪的一声,一个不大不小的青梨掉在了远处的草丛中。母亲赶紧过去,捡起青梨,用衣襟细细地擦了一遍,然后递给我。我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把青梨递到母亲嘴边,让她也咬一口。母亲细细地咬了口说,嗯,是甜。

一个青梨很快就被我吃完,我擦了擦嘴巴说,我还想吃。母亲说,你到边上找找看,刚才有好几个掉下来。我围着青梨树兜了一个圈子,果然在草丛里找到了几个已经发黄干瘪了的青梨。捧着这几个青梨,我脱下破背心,如宝贝般地包住,放进草篮里。

此时,海富叼着一根烟,满脸潮红,一身酒气,晃荡着往茶地这边走来,看到我在地上找掉落的青梨,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种烂梨有什么好吃的,看我的。说完这话,他一个跃起,拉住一根枝丫,然后伸手摘下几个青梨往地上一扔。在远处拔草的母亲看到海富拉着树枝给我摘梨,赶紧说,海富叔,你不能这样做,会害了孩子的。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海富拍拍手往我母亲的方向走去。

我赶紧在梨树下找海富摘下的梨,不知道为什么,海富摘下的梨都扔得远远的,找一个梨要走好些路。我一边吃梨,一边找梨,找着找着,忽然听到母亲的说话声,声音很小,但很坚定,赶紧放开,不然我叫了。我转头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却听到了海富嬉笑的声音,你叫吧,又没人能听到。话音刚落,我就看到远处低矮的茶树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颤抖。娘,娘,我惊慌地大叫起来。来了,来了。母亲听到我的喊声,忙不迭地应道,边应边整理着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服,从远处的茶树丛中站了起来。

回家后,我刚从草篮里挖出用破背心包着的青梨,大队副业组的组长就带着看管青梨树的月长进门了。他们一进门,二话不说,就开始翻母亲刚背进门的草篮。母亲拦着月长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什么都不说就翻人家的东西。月长一把推开母亲,走开,谁让你偷青梨了。母亲听了,惊愕地说,我没偷青梨啊。组长指着我还来不及打开的破背心说,还说没偷,没偷这青梨是怎么回事?母亲拿起几个烂青梨说,这是捡的啊,你看看,掉地上被摔烂的印子还很明显呢。生产组长看了眼母亲手上的青梨,你不要拿这几个烂青梨搪塞,偷了就是偷了,你现在把偷摘的拿出来,我不处罚你,要是被我们找出来,我们要重重处罚。母亲说,我真的没偷啊。月长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青梨,指着母亲说,看看,这就是证据。母亲说,青梨是从你口袋里拿出来的,怎么成了我的证据?月长说,这是海富给我们的证据,他亲眼看到你和儿子在偷摘。母亲一听,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母亲的倒地,把副业组长和月长吓了一大跳,他们再也顾不上翻找,一个拿筷子用力塞进母亲的嘴巴,一个死命地掐住母亲的人中,而我吓得只顾着哭喊。

杀人犯长宝

长宝,是海富的儿子。

生产队那帮妇女在开会的时候,很喜欢往海富边上凑。往往海富一坐下,四五个妇女马上也会围着他坐下。先是东拉西扯一段荤话,趁着海富眯着眼笑得很高潮的时候,会突然来一句,海富,长宝到底是不是你生的?海富往往会急刹车般地停止笑,然后看一下外面的晒场,如果长宝刚好在晒场上玩耍,他会立马把长宝拉到身边,指着长宝的眼睛,鼻子,嘴巴,细细地和自己比较,比较完后,一拍长宝的屁股,在村人的嬉笑声中骄傲地说,谁说不像我。说完这话,他就会摇摇晃晃地走出女人圈,加入忙着抽烟扯淡的男人圈。这几个妇女会在海富走开后悄声说,看看,爹黑得像炭棒,矮得像冬瓜,儿子瘦瘦的,白白的,高高的,还有,结婚不到十个月,儿子就生出来了,是他的种才怪。

长宝从小对海富怀有仇恨。海富喝酒后有一个怪癖,就是打老婆。长宝想帮母亲,可是人小力气小,根本不是海富的对手。慢慢长大的长宝明白鸡蛋碰不过石头的道理后,会做一些小动作,最常用的伎俩是偷偷地往海富的酒瓶子里掺水。喝惯酒的海富怎么会不知道长宝的伎俩,只是懒得拆穿。因此,酒里水掺多了,他就多喝点,掺少了,就少喝点,总之以自己的感觉为标准。

海富家一年会养上两头猪,上半年的那头,用来换家里的零用钱和酒钱,下半年的那头用来宰年猪。长宝很快明白了猪对这个家的重要性,后来,只要海富开始打老婆,长宝会快速钻进屋旁的猪棚,从猪棚的柴垛里随便抽出一根柴棒死命地打猪圈里的小黑猪。

只要小黑猪发出凄厉的惨叫,海富打老婆的工作会立马停止,静雯也会很快收住哭声。有时候海富打老婆,长宝会拿柴棒打海富。正在兴头上的海富会趁机揪住长宝就打。其实,长宝打海富的时候,如果长宝能及时逃走,海富是追不上也不会去追的,可长宝就是不逃,他往往是咬着牙关,握着拳头,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海富。海富被长宝冒着火焰的眼神盯得发毛,下手就更重了。这个时候,长宝就会狠狠地喊,你打,你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长宝越是这样,海富越是找不到台阶下。能做的,就是继续打。这个时候,静雯会一反常态地扑上去和海富对打。很多时候都是海富主动停战,因为酒后所需的娱乐目的既然达到,见好就收,还能意犹未尽,过头了就没有这样的乐趣了。

长宝很聪明,不喜欢读书,但喜欢打架。每次打架,他都会带着壮士出征不复返般的勇敢,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是我们这帮赤卵小屁孩的老大。

长宝最喜欢看图画书,但又没钱买图画书,所以,他就经常趁学校图书室开放的时候偷图画书看。图书室少得可怜的图画书哪里经得起长宝三天两头地偷,很快就关门落锁,不再开放。图书室不开放,长宝也就没了新鲜的图画书可看,于是,他就把目光转向了他母亲静雯放在家里的那些医学书上的插图。很快,那本还算新的《人体解剖学》中“人体生殖系统”一节的插图,都被长宝偷偷撕了个精光。说实话,我性意识的启蒙,就是在长宝从《人体解剖学》上撕下的几张纸上获得的。

长宝比我大两岁,发育比我早。初一的那段时间,长宝时常会把我偷偷拉到屋旁的猪棚,对着猪圈掏出家伙,让我看他渐渐羽翼丰满的家伙。这个过程看得我胆颤心惊,曾经为自己光秃秃的一片而惧怕,一直到我读初二也开始长出羽翼才算放心。

或许是看多了静雯放在家里的医学书,长宝说的话都比较专业,什么遗精,手淫,往往听得我一愣一愣的。有一次,他眉飞色舞地和我说长林老婆看看脸很黑,没想到她的身子和剥出的熟鸡蛋一样白,还有,别看长林老婆屁股小,但她的奶子很大的时候,我才明白他在偷看长林老婆洗澡。

长林家是一间比平房高不了多少的矮楼房,长林老婆虽然在楼上洗澡,但那裂着大口子的木头窗门刚好对着屋旁的一株苦楝树。坐在苦楝树粗粗的枝桠上,透过破木头窗,里面的风景就一览无余。长宝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这个秘密的。这天吃好晚饭,长宝依着前几次的经验,爬上苦楝树,猴子一样扒着窗户偷看。刚好,吃好饭后去外面串门的长林回来了,走到屋边,看到有人扒着窗户在偷看,就蹑手蹑脚地候在树下,等长宝看完了慢慢下树之际,一把抓住长宝的脚踝,拖住就打。好在长宝与长林还是同宗,所以长宝受了些皮肉之苦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这事过后,长宝忽然开窍,开始堂而皇之地追起女孩来。最早的时候,他追的是同班女同学,只要一下课,就缠着那女同学,最后吓得那女同学连上学都不敢来了。没办法,老师只能把海富叫到学校,让他好好管管儿子。谁知道海富到了学校后,当着长宝的面对老师说,男人大了想女人,女人大了想男人,这有什么不正常的。把老师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有了海富支持的长宝像个胜利班师的将军,再也不去学校读书了,整天跟着几个街头混混东游西荡。海富和静雯这时候才明白,想把儿子管教好已经不可能了。没法子,静雯只好找到大队支书,请他帮着给长宝找个活干,收收心。就这样,长宝进了公社花边厂,当了一名机修工。

花边厂除了厂长、机修工是男人外,其他都是一帮老妇女和几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小女孩。长宝的到来,让一大帮沉寂的妇女找到了乐趣。每天在这些妇女身上摸摸碰碰的,让长宝胆子越来越大,心越来越野。不过好景不长,他很快就惹祸了。

花边厂的收发工是一个刚结婚不久的小媳妇,因为初涉人事,厂里的那帮妇女就经常拿她开玩笑。小媳妇也由开始时的羞羞答答,慢慢变得无所畏惧。小媳妇的变化,让长宝有了想法,一次,趁着边上没人,伸手在小媳妇胸部抓摸了几下。小媳妇红着脸装模作样地打了长宝几下,长宝的胆子更大了,竟然把小媳妇压在了身下。

也活该长宝有事,路过花边厂的小媳妇老公想看看老婆,推开门,正好看到长宝的手伸进小媳妇的衣服里。于是,一场混战最终在小小的收发室里以长宝鼻青脸肿、走路瘸腿收场。

过了几天,长宝被花边厂除名。静雯连着去了几次大队支书家,都没有效果。

长宝自觉没脸呆在家里,也不想种田务农。于是,他逼着静雯借了点钱后开始外出做生意。但那段时间,刚好市场经济刚刚起步,一时间,公社改称乡,乡又改称镇,谁也不知道长宝出门在做什么生意。我也在这一片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气氛中参加了刚刚恢复不久的高考,一举成功,考上了省城的农业大学。就在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办好了户口迁移手续,等着开学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村口的山脚下有个东山庵。东山庵依山而建,是一个回字形建筑,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的雕窗围栏也并不比那些大寺庙的差。很早就听人说,本来这东山庵在“破四旧”的时候要被拆掉了,后来政府考虑到居住在东山庵里的尼姑年事已高,无依无靠,符合“五保户”条件,所以,当时公社要求她们只要不再搞封建迷信活动,庵堂就留给她们居住,生活所需由大队负责。庵里住着的尼姑,老的七十来岁,小的五十多岁,村里人对她们很尊重,分别称呼她们为修真师父和慧静师父。

东山庵大门口有一株需要几个人才能抱起来的香樟树,因为枝丫丰富,利于攀爬,所以是我们一帮光着屁股的小屁孩的乐园。我们去爬树,只要被修真看到,她都会笑着嘱咐我们小心。运气好的时候,她还会让慧静拿来一包鸡骨头香糕,然后一人一块分给我们。东山庵前面是一大片的农田,到田头休息广播响起时,修真和慧静就会拎出一桶已经凉透了的茶水,让进庵歇息的村人解渴。

就是这样一个好人,竟然被人杀了。

最先知道消息的是五队的牛哥。那天他到东山庵边上放牛,口渴了,想去庵里倒水喝。牛哥敲了敲门,没人回答,于是就想推门进去。可推了几下,门似乎被东西顶着,软软的,不能一下子就推开。牛哥小心地把门推开一条缝,然后探头进去,想看看是什么东西顶住了门。一看,被吓了一跳,只见慧静嘴巴里塞着破布,像一个粽子般地被捆着躺在门口。

后来才知道,那天凌晨一向平安的东山庵进了盗贼,修真因为年事已高,歹徒在捆绑她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她的肋骨给压断了。断了的肋骨不偏不倚,刚好刺进肝脏,一心向佛与世无争的修真就这样去了另一个世界。慧静虽然也被捆绑,但因为年轻一些,除受了点皮肉伤外,没有受到更多的伤害。

案子发生后,原本就笨讷的慧静似乎被吓破了胆,见陌生人就躲,害得公安局一时搞不清眉目。后来听说歹徒在作案的时候,尽管戴了手套,还是留下了好多指纹,于是,我们村里十六岁以上的男子都被派出所的民警上门按了指纹,我也没有例外。

一个多月后,凶手抓住了,是长宝。听到这个消息后,谁都没有奇怪,仿佛凶手就该是他。只是他竟然在佛堂强奸了慧静,让人直骂畜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