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到哭

◆ 暗 香

笑到哭

◆ 暗 香

一

夜浓得用力一握，就能握出水来。沈七七坐在阳台的地板上，点燃一支烟，在忽明忽暗的微光里，隔着镂空的栏杆，与外面的夜色相互打量、窥视、探究，可谁也走不进谁的心里，一如她和耿晨。

烟灰如毛毛虫的尸体，一截一截地堆放了小半个烟灰缸。最后一支燃尽后，她重新回到床上，可失眠依然没有放过她，她只好从背后拥住耿晨，想借助他的力量与夜晚对抗，昏昏沉沉中，总算朦胧睡去。

突然，强烈的窒息感让沈七七猛然醒过来，一双大手正死死地扼着她的脖子，借助微弱的晨光，她看到耿晨凶神恶煞地瞪着她，牙齿嚼钢磨铁般，发出咯咯嘣嘣的声音。

沈七七停止了挣扎，眼神绝望地和耿晨对峙，他猛然清醒过来，被烫到般松开了她的脖子。

七七，对不起，我……耿晨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手，恨不得剁掉它们向她赔罪，他伸手想将她抱进怀里，她却躲洪水猛兽般向床角缩去。

一个月前，H市公安局禁毒处情报科获得一条重要情报：一个贩毒团伙在本市从事贩卖毒品活动，经侦查，本市的一个毒贩团伙逐渐浮出水面，他们与云南的一个贩毒团伙相互勾结，从云南购买毒品运到本市贩卖。得知他们下一次交易又将在云南进行时，禁毒处刘处长带着耿晨等几名缉毒警察赶往云南实施收网抓捕。

毒贩子全是些亡命之徒，在耿晨离开的半个月里，沈七七思念之余，更多的是担心。为让她安心，他常会报平安回来。其间有一个晚上，他一直没有消息，沈七七担心得一夜未眠，第二天黎明时他才回了条微信：一切安好！

沈七七觉得，耿晨就是从“一切安好”变了，电话和信息明显懈怠起来，但天各一方，只能耐心等他回来。

耿晨回来这天，沈七七精心妆扮后，手捧鲜花去接机。

当耿晨出现后，她兴奋地朝他举起花，想引起他的注意，可他只顾着和身边的美女说话，并没看到她。不知他说了什么，美女就嘎嘎地笑了起来，嗓子里像塞进了两万只鸭子。沈七七的大脑像被高压水枪冲洗了，白茫茫一片——美女与她和耿晨是旧相识，也是耿母钦点的儿媳妇人选，叫卢梦迪。

哟，沈七七，这么好心来接我们？还献花，谢谢了！卢梦迪扫描到沈七七了，掠夺了她的花，顺势将她缺心眼的笑容也收割了。

七七……耿晨的表情有些尴尬，他抱住了沈七七，她却觉察到这个拥抱有了距离，那双大手有些软弱无力……她感觉到他哪里有些不对劲了。看着卢梦迪的背影，她浑身的骨骼都开始龇牙咧嘴。

欢迎回来……沈七七低哑地说，努力做出欢欣雀跃的模样，挽着他的胳膊向外走去。路上，她安静得像一首若有似无的曲子，看着窗外的复杂纷繁。耿晨不安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似乎有话说，最终却只是解释，是在取行李时遇到卢梦迪的……

看他无意多说，沈七七也就没问，但一条看不到的裂缝却在他们中间暗生了。

小别胜新婚，夜晚的亲热自是不可回避的功课，沈七七努力让自己滚烫起来迎接耿晨。他紧紧地抱住她，却只是那么的抱着，再无往常摇旗呐喊的进军、金戈铁马的征战。半天后，他把头埋在她的脖子里，喃喃地说，对不起，七七，对不起……

沈七七逐渐冷却下来，说了句没事，可能是你最近太累了，睡吧，就转过了身子。耿晨无奈地叹口气，拉过被子睡了。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她却无法安眠，就跑到阳台上抽烟，思索他是怎么了？除了卢梦迪，她想不出改变他的其他外力。没想到再次回到床上，就差点被他掐死。

七七……我真的不是故意伤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沈七七的眼泪是一枚枚银针，扎得耿晨生疼，可他的千头万绪被杂陈百味腌制着，无法对她说。

二

曾经，沈七七的小姨家和耿晨、卢梦迪家同住在蔷薇巷。十四岁那年，沈七七的父母双双遭遇空难后，她就被小姨带回了蔷薇巷。那一年，小姨二十七岁。

沈七七生在农历的七夕，颇有几分文艺范儿的妈妈就以“七七”为她命名。但传统文化对“七”是忌讳的，因此蔷薇巷的街坊邻居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沈七七命硬，将父母克死了；有人说她的名字有问题，只有死人的时间才是按“七”计算的……失去双亲的沈七七变成了不吉利的化身，有了她，蔷薇巷的上空就像悬着刀子雨，不定哪天就要落下来。

于是，沈七七的同班同学卢梦迪就顺应民意，做了“沈七七驱离小组”的组长，不仅在学校里给她制造麻烦，还带人在路上堵截她……可他们的行动都被少年耿晨终结了。

以后谁再欺负沈七七，就是我的敌人！十六岁的耿晨发出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宣言，之后，他看向苍白单薄的她，宣誓似的说：沈七七，别害怕，将来我会当警察保护你的。

沈七七把背上的大提琴往上提了提，对耿晨露出一抹羞怯的笑，说了声“谢谢”后，就走了。这抹笑容让少年耿晨有了烦恼。不，准确地说，他的烦恼是从沈七七低垂着头、怯生生地随小姨走进蔷薇巷时就萌生了。

高大壮实成绩优异的耿晨一向是蔷薇巷的杰出少年，他的话是颇具公信力的，从此再没人敢找沈七七的麻烦。

沈七七的大提琴是父母从国外带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常用它与天堂的父母交流。耿晨虽不懂琴，却喜欢看沈七七拉琴，通过她，他知道了海顿、舒曼、圣桑、埃尔加……

沈七七的脸上再次有了红晕，低垂的眼睛开始抬头看人，紧抿的唇也有笑声传出了……小姨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耿晨对沈七七的接纳和喜欢，不代表蔷薇巷对沈七七的接纳和喜欢。对她的排斥依旧阴霾般随处可见。在所有不喜欢沈七七的人中，耿晨的母亲属“最”字辈的。收到卢梦迪的线报后，耿母就找到小姨，勒令沈七七不许再和儿子来往。

小姨却变成了老母鸡，气势磅礴地告诉耿母：我家七七和谁玩是她的自由！

此后，小姨的门前常有老鼠和蟑螂的尸体开展览会，种的花也常被人扯得七零八落。虽然小姨会重新把一切打理好，沈七七的忧郁还是积雪般一层层堆了起来。她知道，这些和耿晨对自己的接纳有关。

三

耿晨是温暖的，沈七七凉薄的世界需要这种温暖。父母的不幸使她像一枚被迅速催熟的果实，懂得越是珍惜的东西越要隐藏起来。为保存这份温暖，她不敢再于众目睽睽之下和耿晨来往，改成周末在别处相见。

这是一所老旧的小教堂，在一片小树林后面。建筑的周身布满了藤蔓，春末夏初，充足的雨水使得藤茎和枝蔓生机盎然。

廊檐下有一张破旧的木椅，沈七七喜欢坐在那里凝神静气地拉琴，她最喜欢拉的是偶像杜普蕾的最爱《缠绵往事》。耿晨静静地倚墙而立，聆听她，聆听另一个神奇的世界……一切美好得像作家笔下的童话。

只可惜，这则童话在维持两年后，被一双嫉妒的眼睛看到了。

沈七七是学校乐团的大提琴手，在一场演出结束后，她到更衣室换过衣服、两手习惯性地向口袋里插去时，悲剧发生了——她的右手仿佛插进了刀尖的丛林，尖锐的疼痛袭来，她惨叫一声掏出手，那只修长完美的手已是血肉模糊……沈七七的口袋里不知被谁放进一堆玻璃碴子！

沈七七随即被老师和同学们送进了医院。小姨闻讯赶来后焦急地问医生会不会留下伤疤？说我们七七是拉大提琴的，手上不能有丑陋的伤疤，求求你一定治好她！小姨两眼通红，声音嘶哑，膝盖低得不能再低，几乎要给医生跪下。医生无奈叹息，说伤疤是次要的，神经和肌腱受损，康复后手的部分功能可能会受损……

小姨愤而要报案，却被沈七七拦住了。

小姨，不要，求你，求你……沈七七乞求地看着小姨，浑身颤抖。小姨瞬间明白了什么，颓然地放下了手机。

傍晚，耿晨得到消息后跑来探望，却被小姨拦住了。她冷冷地说：够了！我们七七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你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七七！

耿晨的脚变成一双丈量的尺子，在医院的走廊里量来量去，恳求小姨放他进去，说就让他看一眼……小姨突然间变成了铜墙铁壁，看不见、听不进任何乞求的眼神和声音。

那天晚上，小姨守着沈七七流了一夜的泪。

一个月后，沈七七出院了，小姨带着她随即搬了家。本该欢欣雀跃的蔷薇巷，却一片死寂沉沉。

四

沈七七本以为她和耿晨是拽在别人手里的风筝，主人收线后，就会从彼此的天空彻底消失了。不料十一年后，她和他会以一种尴尬得要死的方式再次相见。

某风景区交警部门的房子里，桌子上放着一只精美的柳条筐，里面零散地堆放着一些私人用品。筐子两端分别站着沈七七和耿晨。相较当年的单薄，现在她更加温润妩媚；耿晨也从青涩的少年变成了挺拔的男子，一身警服将他衬托得更加英俊帅气。

一起交通事故，让他们不得不同时出现在这里——沈七七的前男友和耿晨的现女友卢梦迪同驾一辆车出游遭遇了车祸。前男友的家人都在国外，沈七七就被当成苦主请来了。而卢梦迪的父母身体不太好，耿晨只好马不停蹄赶到这里。虽然各自变化不小，他们还是认出了彼此，但只是眼神短暂的会合后，就岔开了。

耿晨曾无数次幻想过和沈七七的重逢，抱紧她喜极而泣？对着她傻笑连连？或像琼瑶剧里的男主角那样，很马景涛式的捉着她的胳膊使劲摇晃，满脸疼惜地嘶吼：这些年，你……都哪去了呀？！可他什么也不能做！因为他们的身份是当事人“家属”，来此是为了领回前男友和现女友散落在现场的随身物品的。

打火机、剃须刀……一些男用的东西被沈七七一一捡起来装进袋子里。虽然做了美容术，她右手上的疤痕不再那么狰狞，痕迹却仍清晰可见。这是时隔十一年后，耿晨再次看到这只手，心倏地被揪得紧紧的，他想捉住她问还疼不疼？可他只能捡拾口红、化妆镜、钱包……等女性物品。蓦然，他们的目光一起定格在某个东东上，气氛瞬间尴尬起来，空气都被臊成了一坨坨的红色固状物——一枚包装精致的杜蕾丝躺在那里，满脸阴险地打量着沈七七和耿晨。

迟疑了一下，耿晨将杜蕾丝捡了起来。沈七七胡乱捡起几样东西扔进袋子里后，逃也似的离开了。仿佛她才是杜蕾丝的主人。看着她的背影，耿晨的心开始被无数的虫子噬咬，疼得他想拿把手术刀剖开自救。

沈七七再次见到耿晨是一周后。

出事的第二天，前男友的家人就从国外赶回来了。父母的眼泪没能挽回他年轻的生命，前男友因抢救无效死亡。一年前他告诉沈七七，心中的那所房子驻进了别的女人，她连问下新房客是谁都没有，就点头道别了。与车祸相关的一切转交给前男友父母后，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心事怅然地留了下来。

沈七七信步走进景区的一家小酒馆，临窗而坐，要了一小瓶清酒，慢慢地啜着，偶尔扫一眼窗外。外面，红淡了，绿浓了，季节如褪换衣裳，仿佛一脚就从春迈进了夏。

回首，打量酒馆内的环境时，沈七七竟然发现了耿晨。看到他的瞬间，她隔着巫山云水才看清自己的心——她留下，是因为耿晨！

耿晨也发现了沈七七，他挤出一个生拉硬拽的笑，端起杯子坐到了她对面。沈七七的眼睛被强力胶牢牢地粘到了自己的酒杯上，耿晨的眼睛则被沈七七牢牢地粘住了。他的嘴一张一合，千言万语像千军万马，拥堵到嘴边，你挤我、我挤你的，一个字也出不来。

耿警官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良久，沈七七抬起头勇敢地和耿晨对视，起身欲走，却被他拉住了。

有件事情想拜托你……耿晨的千军万马总算开始释放。他的声音浑厚悦耳，有点像央视的男主播。

什么事？他是我的过去式了，若是谈事故，找他的家人吧。沈七七坐下来，小口啜酒，撇清她和前男友的关系。

莫名的激动再次堵塞了耿晨的嘴，他想问你这些年还好吗？可他却说，我给家人说他只是搭卢梦迪的顺风车，彼此并不认识。梦迪的父母身体不好，希望你严守这个秘密。耿晨说得很诚恳。

沈七七的手开始颤抖，酒洒出来为她的右手镀了层透明色，疤痕愈发的明显。耿警官，如果你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我不是个大嘴巴，一如当年……他的话激活了她压在心底十一年的委屈。

当年怎么了？七七，当年是谁把玻璃碴子放进你口袋的？你知道是谁对不对？告诉我，我现在有能力保护你了，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当年”像一款伪装剔除器，一下子就撕掉了耿晨佯装的平静。

当年沈七七住院期间，耿晨每天放学后都会守在病房外，可小姨像监狱的看守，一刻不离，他才没能见到她。

沈七七却不再理会耿晨，开始向酒报仇雪恨，一杯接一杯地消灭掉那种清亮香甜的液体，直到变成一摊软扒扒的泥趴在桌子上。

沈七七是被耿晨背回酒店的。从她身上搜出房卡后，他才发现他们竟然门对门。耿晨坐在床畔，就着那盏昏黄温暖的灯打量她，相较当年，她更多了几分女性的美丽。这么多年了，她究竟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她的手，肯定是不适合拉大提琴了。

七七，当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小姨为什么不让我见你？是不是怪我没保护好你？告诉我，当年是谁伤害你的？耿晨握着沈七七的右手，万分疼痛地低喃。

五

沈七七是在晨曦中醒来的，没想到睁开眼睛竟然看到了耿晨，他像希腊雕塑般卧睡在身边，当年的稚气少年已长成了俊美的男人。

她静静地看着他，思念如一杯烈酒，在体内快速穿梭。十一年了，她从没忘记过他，虽然小姨保护性的带她离开了伤心地、离开了伤害她的人，耿晨却像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头重重烙下了印痕，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消失，还越长越大了。

如果每个人的心房都要驻进一个人的话，耿晨就是沈七七的终身房客。而且她的房子很小，仅能容纳下他一个，因此前男友才会愤而离去。

就算让我下地狱，我也愿意！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沈七七实在无法抑制心里的渴望，脸向他靠近……他仿佛有所感应似的睁开了眼睛，紧紧地抱住了她。

七七，就算天打雷劈我也不会再放开你！一如当年言之凿凿要为保护她做警察，耿晨再次发出铮铮誓言。

卢梦迪呢？她现在可是……生死未卜呢……灵魂的船员已冲上了肉体的甲板，沈七七还是强令理智还魂，推开了耿晨。

放心吧，七七，这里永远只有你！耿晨指指胸口，再次将她抱回怀中。这些年双方家长用力撮合他们，他也顺势将卢梦迪当成抵挡别的女孩子的盾牌，偶尔约她吃个饭，看场电影，仅此而已。

十六岁那年沈七七是在半夜出院的，回到小姨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那只丑陋的右手拿起琴弓，拉响了《殇》，因肌腱受损，音调和音色再不如从前的精准优美，这将令她永远无法再登舞台……

之后，琴声戛然而止，惊天动地的响声传来——沈七七折断了琴弓，摔碎了大提琴，也摔碎了梦想。小姨推门而入，抱住她痛哭失声。然后，在微弱的晨光里，她带着沈七七迅速逃离了蔷薇巷。

十一年来，沈七七是用减法在生活的，她的记忆不得不一次次修改，好忘记耿晨，忘记老教堂，忘记蔷薇巷……可往事像一款无法删除的病毒，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无法忘记。本想做第二个杰奎琳·杜普蕾的她，最终进了一家工艺美术学院读陶瓷设计，毕业后开了家DIY陶吧。她谈了恋爱，却无法交出心；她另辟了事业，却常常梦见流泪的大提琴……

随着沈七七断断续续的叙述，耿晨的眼里蓄起了泪湖。他抱住她，用略带暴力的方式来诠释思念。她出事后，自责如雨后的毒蘑菇，在他体内凶猛肆虐。他曾试图找出伤害她的凶手，可事发时更衣室外面并没安装监控，也无目击证人……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沈七七离开后，每个周末耿晨仍会跑到老教堂，单曲回放，一遍遍听杰奎琳·杜普蕾的《缠绵往事》，他想用琴声招呼她回来……在这期间，也总有一双嫉妒的眼睛远远地窥视耿晨，恨得都要滴出血来了。

七七，当年伤害你的人就在蔷薇巷，所以你和小姨才离开了，对不对？耿晨握着沈七七的右手，满脸心疼地问。

好像要下雨了……沈七七眼神飘渺地看着窗外说。外面，阳光像调皮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在露台上玩耍。看她如此，耿晨只好强调，七七，我现在是警察了，我有能力保护你！

我饿了……沈七七突然起身下地，终结了警察耿晨的询问。

待卢梦迪的伤情稳定，耿晨将她转回H市交给她的家人后，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在耿晨转交的物品中，卢家父母看到了那枚杜蕾丝，便隐约猜到了答案，对于他的离去只能暗中唏嘘。不明情况的耿母却唠叨不休，责备他不该冷漠无情。

我有女朋友了，这个周末大家一起吃个饭……还有，我想结婚了！耿晨淡然地扔出这枚炸弹，在母亲惊得眼珠子落地之前走了。

十一年前沈七七和小姨离开后，关于她的一切在蔷薇巷就变得讳莫如深，敏感的耿晨从这些异常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但无论他问谁，都没人愿意提及……从此，所有蔷薇巷的人在耿晨眼里都有了作案嫌疑，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和他们亲近起来，包括自己的母亲。

饭店的包房里，当沈七七和小姨出现时，耿母的嘴巴惊讶得能塞进一枚茶鸡蛋，她像一盘卡住的录影带，脸色苍白，肢体僵硬地坐在那里。

同样，小姨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

七七，咱们走！小姨使劲把沈七七往包间外拽。

沈七七和耿晨都明白，当年因为她，整个蔷薇巷的人都和小姨心存龃龉，因此才匿名让双方家长见面，便出现了此时的尴尬。

小姨，耿晨你应该了解的……沈七七不愿离去，却又不忍看小姨悲愤的眼睛和帆船般鼓胀的情绪。

七七，你走不走？别忘了，当年……小姨像摔碎的陶片，声音里满是伤人的尖利。卡带的耿母一下子从彩色片变成了黑白片，每根头发都拉响了警报，额头上布满了密密扎扎的汗珠子。

小姨！沈七七惊恐而绝望地喊。

别忘了……当年……咱家门前的死老鼠和死蟑螂哪来的？还有那些被毁坏的花花草草！小姨像背负着几座大山走完了长征两万五，气息艰难。

七七小姨，说话可要凭良心，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你家门前扔那些东西了？我儿子可是警察，小心我告你诬陷！ 听她如是说，耿母长长吁了口气，卡着的带子突然就流畅起来。

七七，你走不走，不走的话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小姨的眼泪还是冲破了堤坝，转身向外走去。这些年小姨为了她，连终身大事都耽搁了，对小姨的感恩和歉疚是一块不能消化的橡皮，沈七七只好紧随其后离开了。

耿晨被无形的钢丝勒紧了喉咙，喘不过气来，看怪物似的盯着母亲。做了几年警察，母亲撒没撒谎他心里很清楚……原来正如他这些年的猜测，在所有欺负七七的势力中，母亲也是一股，而且还是破坏力很强的一股。

妈，告诉我，当年七七口袋里的玻璃碴子是不是你放的？耿晨问。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有过，只是他太害怕而故意忽略掉了，若真如此，他哪还有脸面对七七？十岁那年父母离异后，他就成了母亲的全部。对于他，她是从不许别人分一杯羹的……而沈七七的出现，直接威胁到了母亲的感情垄断。

怎么可能是我？不是我！耿母仿佛被蝎子蜇了屁股，猛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不管怎样，我都要娶沈七七！耿晨无法探出答案，撂下这句话后走了。

六

在耿母眼里，沈七七是绝对配不上她优秀的儿子的，为了阻止他们结婚，她把户口本藏了起来。同样的，因为耿母，小姨也不放心把沈七七交给耿晨。

曾错失了沈七七的耿晨，再也不愿意放开她了，仿佛他稍加疏忽，她就会失足掉到地球以外去。为了能看到沈七七，他每天下班后都会出现在DIY陶吧，顶着小姨的卫生球眼，清洁场地，招呼客人，算账收银，端茶倒水，俨然一个免费的全能服务生……实在没活可干时，就坐在沈七七身边，看她做陶瓷，傻傻地笑。

七七，如果你能微缩或折叠的话多好？那样去哪我都能带上你了……趁小姨去烧水的工夫，耿晨说起了傻话。

胡说什么呀……沈七七正给一对素烧好的陶瓷娃娃上釉彩，他的话让她变成迅速收缩的含羞草。

七七，青田街刚开了家皮蛋肉粥店，去买份来。小姨端着精美的青陶小壶，突然在他们身后开了口。之前为防耿晨，她是不放沈七七单独出去的。

沈七七和耿晨对视后，欣喜忍不住从眼中逃了出来。谢谢小姨……耿晨连连道谢，拉起沈七七就往外跑。

打量着他们青春甜蜜的身影，小姨的泪腺突然就神经了，不受控制地向外冒液体，嘴角却向上翘起好看的四十五度……她的小七七总算回归了正常的青春。耿晨是真心对七七的，这就够了，尽管他有那样一个母亲……

虽然耿母扣着户口本，小姨还是准备给耿晨和沈七七操办个像模像样的婚礼。这期间耿晨曾多次和母亲沟通，她均以“沈七七命不好”为由给挡了回来。小姨暗示女孩子青春有限，不能无限等下去，看着沈七七期待的眼睛，耿晨决定听从小姨的安排。

小姨搬到了陶吧的阁楼上，把房子让给了沈七七和耿晨。婚礼这天，耿家没人出席，但有耿晨的同事和领导在，场面依然热热闹闹。

耿晨和沈七七终止了十一年的童话重新开始续写了，且演绎得纯情而热烈。早上沈七七做好饭后才喊耿晨起床，吃过饭他们手挽手地下楼，他会多走一段路，把她送到陶吧才去上班。

七

一些人是你生命中的狗皮膏，不揭掉你几层皮是扯不下来的。刚过上几天幸福日子的沈七七，突然接到了卢梦迪的电话。

沈七七是瞒着小姨和耿晨去见卢梦迪的。她在小姨的羽翼下生活了太久，必须学会独自走路和飞翔了。地点是卢梦迪定的，一所茶社，离她们当年就读的学校很近，用意昭然若揭，因为不是谁都可以承受得了回忆的。

卢梦迪故意姗姗来迟，几个月前在车祸中剃光头发的她，短发丛生后像个刺猬。她没想到沈七七竟然淡然地坐在那里品茶，并未出现预想中的惊慌和恐惧。

不是你的东西最好离得远些，不然，这双手，就不光是不能拉琴了，可能连陶瓷也做不了。卢梦迪白森森的牙齿裹挟着冰雹砸了过去。

沈七七却毫不避讳地伸出右手打量，伤疤像淡褐色的彩绘，装饰着修长的手指和莹润的手背。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藏着这只手，上学时无论冬夏都戴着手套，就业后整天用陶泥包裹着……原来，它并没想象中的丑陋。沈七七的底气突然就足了起来。

卢梦迪，这双手为什么不再拉琴，你应该最清楚！沈七七愤怒地盯着卢梦迪。当年演出开始前，等在舞台入口的她因内急去卫生间时，曾看到卢梦迪的身影一闪而过进了更衣室，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用白手绢包着。

呵呵，是我又怎么样？你告我去啊！可惜当年我还是个未成年人，法律也拿我没招，何况十多年过去了，你也错失了追诉期。卢梦迪有恃无恐，她笃定沈七七不能把她怎么样。

你……无耻！沈七七气愤地站了起来。

无耻也是讲求资本的，可惜这种资本你天生欠缺，才会一次次输给我。你抢走了我喜欢的人，我就抢走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前、男、友！可惜他的命太短，经不起美人恩。看她深受打击，卢梦迪不无得意。她早就发现了沈七七的踪迹，还发现与她交往的男孩子还算不错，就毫不客气地横刀夺爱了。从小，耿晨就是她的目标，不料沈七七出现后轻易就夺走了他，后来她不见了，他还是无法忘记她。迫于双方家长的压力，他勉强与自己交往，却身在曹营心在汉地想念沈七七……她怎能不恨！

那是一条人命啊，因为你酒后驾驶而葬送了年轻的生命！他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时有多么痛苦，你知道吗？你怎么能这么冷血！沈七七的眼圈红了，抬手想教训卢梦迪。

她却无所谓地伸过脸让沈七七打。

打啊！最好打死我！我早就不想活了，为什么在车祸中死的不是我？！我死了这里就不会疼了！卢梦迪使劲指戳着胸口，眼泪流了出来。我爱他爱了二十多年，可他心里只有你，在他眼里我连你一根头发都不如……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掉！她像一阵飓风，歇斯底里地发作。

沈七七缓缓地放下了手，重新坐下来，将脸扭到窗外，擦拭眼泪。

为什么不敢打我？怕了吧？小偷，偷走别人爱情的小偷！卢梦迪咄咄逼人，将沈七七的难过当软弱，抓住那只满是疤痕的手逼她动手。

沈七七像一只被网住的鱼，使劲挣扎，卢梦迪却扎紧口子不放她逃生。

“啪”的一声，卢梦迪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漂亮的脸蛋上瞬间起了五指山。

我替七七教训你！这巴掌十一年前就该打的！耿晨突然出现了，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跟踪一名毒贩至此，收工后本想离开，却看到了沈七七和卢梦迪。卢梦迪一向不喜欢沈七七的，她们怎么会在一起？耿晨躲到一旁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一清二楚，心也被揪得生疼。伤害七七的竟然是卢梦迪，这么多年自己还曾与虎谋皮，枉为警察，更对不起七七。

你竟然打我……我是那么的爱你，你竟然打我？！卢梦迪泪流满面地看着耿晨。

你太自私了，人不光要考虑爱情，还要考虑良心！你走吧，永远不要在我们面前出现！耿晨开始撵人。

卢梦迪的眼泪突然就风干了，偎近沈七七的耳朵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就像遭雷了似的坐在那里，脸色煞白，身子微微颤抖，满是伤痕的右手摸索着端起一杯热茶猛喝。

卢梦迪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虽败犹荣地走了。

七七，当年你为什么那么傻，不让小姨报警呢？要不然她早就受到惩罚了……前些时他曾私下问过小姨，十一年前为什么不报警？小姨叹息说是七七不让报。

知道耿晨在等自己的答案，沈七七却什么也不说，起身，踉踉跄跄向门外走去。

这天晚上，沈七七在陶吧工作到很晚，眼看都凌晨了，仍没停下来的意思。耿晨知道有两个沈七七在她体内作战，自己却帮不上忙，很是心痛。

就在这时，刘处打来了电话，通知耿晨准备一下，明早出发去云南，说最近监控的那伙毒贩要和上家在云南进行交易。

沈七七被电话铃声响唤醒了，站了起来，洗净手走到耿晨面前，温温柔柔地说，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早上耿晨醒来时，现磨的豆浆、煎蛋、火腿，刚出炉的面包……已热热闹闹地挤满了餐桌，他那只浅褐色的行李箱也已帅帅气气地站在沙发旁。沈七七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冲他娇俏地喊：快洗下吃饭了，小心迟到被处长骂哦……一切和之前毫无二致，仿佛昨天的事情从未发生。

送耿晨到楼下时，沈七七的眼眶红了，环着他的腰，嘎着声音说多保重，注意安全。耿晨紧紧地抱着沈七七，依依不舍，连处里的车到了都没发现。

都五分钟了这幕情感剧还在继续，怕误了航班，刘处只好让司机摁响了喇叭。七七，我会平安归来的。还有，别怕，一切有我呢！耿晨不得不松开沈七七，拍拍她的肩，上车了。

八

半个月后，耿晨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不仅变成一座死寂之城，还差点将她当成十恶不赦之徒给掐死……还有，知道卢梦迪当年做的事后，他是那么痛恨她，可在机场时他好像又在求她什么……沈七七的内心出现了巨大的真空，里面藏着无数的问号。

耿晨轻轻抚摸着沈七七脖子上的青紫，一遍遍说着对不起，说七七我刚才是做恶梦了，不是故意伤你的……都是我不好，十一年前没能保护好你，现在又……他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愧疚如低气压般将他的情绪压得无法动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沈七七隐约感觉耿晨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了，或许，和卢梦迪有关？想起茶馆里卢梦迪和自己的耳语，她蓦然警铃大响，问：是不是卢梦迪……

不，七七！请你一定相信我，除了你，我不会再喜欢任何别的女人！我真的只是在取行李时遇到她的！耿晨回答得迅速快捷。七七，对不起，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所以……他将话题往生理上转移，很是自责。

沈七七知道耿晨的话里有水分，可她只能相信他说的。

此后的多个夜晚，耿晨虽然积极主动，可每每总是以兴致勃勃为开头，以垂头丧气做结尾。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像湿柴一样难以点燃。看他这样，沈七七安慰他别急，好好调理下身体。

之后，耿晨在家里越来越勤快，地板擦得能当镜子照，马桶刷得像五星酒店。对沈七七更是呵护备至，连她去趟卫生间，都恨不得守在外面递手纸。他还照着菜谱学习煲汤烧菜，说丰腴的女人最好看，他要将沈七七养得白白胖胖的。

好吃吗？耿晨满脸期盼地问。

好吃！喝下一口红枣桂圆羹，沈七七回答得很肯定。

真的呀？我尝尝！耿晨的调羹伸了过去，沈七七的调羹紧急升空拦截。这是我的，不许抢！她娇嗔地说着，端起碗快速走进厨房，关上门，靠着冰冷的墙一口一口地喝汤，泪水弯弯曲曲爬了一脸。原来，耿晨在红枣桂圆羹中放的是盐。

沈七七觉得耿晨“无心”了，不然怎么会将盐当成糖来放？她知道他肯定有事了，但他不肯说，她也不能问，因为男人都不愿意被揭穿，他们不会因为女人喜欢他们的裸体，就放弃西服。她要给耿晨留面子，却开始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发现他在悄悄吃一种叫“圣约翰草提取物”的药，这药是治疗抑郁症的，什么事情让他如此忧心忡忡？

后来，沈七七发现耿晨的形迹有些可疑，他送她到陶吧后竟朝北走了，而他上班应该是向西的，且连着几天都是如此。这天沈七七走进陶吧后又迅速折回，打车跟在耿晨后面，看着他将车驶进了一家医院。

下车后，沈七七尾随而入。医院像一座巨大的迷宫，门窗墙壁，甚至连气味都复制粘贴似的一模一样，跟了不到两个走廊，就跟丢了。就在沈七七不知何去何从时，卢梦迪突然迎面走来。

哟，沈七七，啥时候转行做特工了？还玩起了跟踪，呵呵，我说过耿晨是我的，就一定是我的，你死缠烂打也没用！她说完就一摇三摆地走了。

沈七七这才想起来卢梦迪就在这家医院上班。

喂，你在哪？沈七七打电话给耿晨。我在上班啊，怎么了？耿晨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悦耳。沈七七却一下子被人从赤道扔到了南极，僵硬地挂断了电话。

在回去的路上，沈七七接到了耿母的电话，称在“十三楼”设家宴，让她中午过去。

九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思来想去，沈七七决定单刀赴会。

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眼前的一幕还是把她毙呆了——耿母亲昵地拉着卢梦迪的手，有说有笑地坐在那里。

来了，坐吧，叫你来，是想问下你怎么样才肯放掉我儿子？耿母像川剧里的变脸，拉下红脸，挂上白的。

沈七七的胸膛突然闯进了一头小鹿，狂踢猛踹，仿佛要撕裂个口子跳出来。她明白这不是家宴，而是鸿门宴。

别以为和我儿子住在一起了就会被认可，没有它，你什么都不是！耿母将手上的翡翠手镯撸下来，向沈七七扬了扬，传国玉玺般套到了卢梦迪的手上。耿晨曾告诉过沈七七，母亲的手镯是给儿媳妇的信物……现在却戴到了卢梦迪手上。

沈七七，刚才在医院你不都看到了吗？耿晨已经不爱你了，对你好，是可怜你。你若是真爱他，就放了他，不要妄想用陈年旧事控制他，让他痛苦！卢梦迪意有所指地说。

看来这场鸿门宴是预谋好的，耿晨虽不是掌勺的大厨，却是后厨的主打帮手。他的谎言和现在的缺席，就是最好的佐证，这些天的殷勤不过是想替良心赎点罪，而那些装疯卖傻的狂躁是转移视线的移花接木……

不是所有的罪过都会被宽恕，有一些是无可饶恕的！

耿晨有脚，我的门是自由的，他想走，随时都可以。沈七七胸口的小鹿突然不见了，她冲她们嫣然一笑，走了。

这个笑，却让卢梦迪和耿母哆嗦了下。

耿晨收到沈七七发来的车在医院停车场的相片后，就矢急慌张赶了回去，看到的却是脸色铁青的小姨，他那只浅褐色的行李已垂头丧气地等在客厅里。他里里外外搜索沈七七的踪影，除了空荡荡的空气，什么也没有。打她的电话，关机。

带着你的东西赶紧走！小姨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溅着火花。

七七呢？事情不是你们想的，真的！耿晨恨不得剖开胸膛给小姨看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耿晨，原来我还当你是个人，才把七七交给了你，谁知你和你那混蛋老娘是一丘之貉，滚，马上给我滚，不然我就报警了！小姨将耿晨同他的行李连推带搡地弄到了门外，惊天动地关上了门。

耿晨知道他和沈七七的世界再次被人为地隔开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任凭风裹挟着雨从窗口气势汹汹地杀进来，打湿他的脸。良久，他才拎起箱子慢慢向楼下走去，脸色灰白，像一截失水的枯木。

十

沈七七是在电视中看到这一幕的。警灯闪烁，警笛声声，现场一片混乱，多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包围了一家酒店。电视台的主持人对着镜头正喋喋不休：今天上午，我市公安局缉毒处接到线报，称该酒店有人将进行毒品交易，警察赶到后，毒贩子挟持一名酒店服务员，要求用缉毒警察耿晨交换……

“耿晨”二字像呼啸的子弹，一下子从沈七七的身体穿了过去，她打开门就向外跑。那天从家里出走后，她就把自己关在城郊的这家小旅馆里，每天用烟酒来麻木自己，用电视来打发时光，不料却看到了这一幕。

现场，耿晨按对方的要求缓缓脱掉防弹衣，不带任何武器准备去交换人质。

耿晨，冷静些！你明知道他就是陈阿方的哥哥，去就是送死！刘处一把拽住了耿晨。

让我去吧，处长……耿晨推开了刘处的手，向酒店门口走去。刘处明白耿晨是想吸引陈阿方的注意力，好给狙击手机会，只好由他去了。

沈七七就是这时候赶到的，她撕心裂肺地叫了声：耿晨！

耿晨的右脚已经踏上了台阶，他扭头看了下沈七七，朝她温暖地笑了下，用唇语告诉她：七七，我爱你！然后转身大步向里面走去。

短短不过三天，他竟然沧桑至此，眼睛通红，胡子拉碴的像山顶洞人……沈七七的眼眶红了，她哽咽着喊：耿晨，你一定要好好地给我回来！可她的喊声轻飘飘的，没有一点质感。

几分钟后，里面传出了两声枪响，警察一轰而上，沈七七也跟着往里冲，却被耿晨的同事拉住了。不一会，有两台担架被抬了出来，盖了白布单的是毒贩陈阿方，耿晨的头部不断向外涌血，昏迷不醒。

果然如耿晨和刘处预想的，他现身后陈阿方的枪离开人质的头，对着他就射，隐藏于酒店对面楼上的狙击手同时开了火……陈阿方当场被击毙，耿晨头部中枪倒在了血泊中。

十一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了，医生疲惫不堪地走了出来。耿母和卢梦迪围了上去，沈七七轻飘飘地跟在后面。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耿母的咒骂暴风骤雨般将她狂扫了几个小时，如果她的彻底消失能让耿晨安然无事的话，她甘愿跳进宇宙变成尘埃。

医生宣布子弹取出来了，但脑部受损比较严重，什么时候醒过来就看运气了。

耿母突然联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生物名词——植物人！她咒骂沈七七的凶悍瞬间就被狂风卷到了大气层外，哭着乞求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她的儿子，就算拿她的命去换也行……

医生告诉她清醒的希望不是完全没有，除了常规治疗外，还要找耿晨最感兴趣的话题和他多说说话，最好由他最爱的人来做这件事，这是一种唤醒疗法。说完医生走了。

“最感兴趣的话题”，“最爱的人”像两座大山，一下子将耿母压垮了，她瘫坐在地上，半天后爬向了沈七七，头变成了巨大的蒜槌，以地作臼，一下又一下地捣着。

七七，求求你救救耿晨，救救我可怜的儿子吧，他才二十七岁呀，看在他这么多年一直都喜欢你的份上，救救他吧……当年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做了伤害你的事，和耿晨没有一点关系的。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愧疚，因为无法面对你，又怕儿子知道是我伤了他喜欢的人而不要我这个妈妈，才阻止你们在一起的。对不起啊，七七，只要你能将耿晨救活，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卢梦迪的底气突然就被抽空了，她对耿晨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心变成了悬崖边松动的石头，随时都会滚落万丈深渊，她的腿一软，和耿母一起跪了下来。

沈七七，我从十几岁就开始恨你，一直恨到现在，可我今天求你，求你救救耿晨……其实这次去云南是我自己的行为，和耿晨无关的，我通过伯母知道了他的行程，“碰巧”和他在机场相遇，并且告诉他……告诉他……当年在你口袋里放玻璃碴子是我和伯母一起做的……泪水在卢梦迪浓妆的脸上划了两道沟槽。耿晨去云南前，她在茶舍用耳语警告沈七七，当年那事是她和耿母合谋的，如果她真心爱耿晨就离开他，不然她就把真相告诉他，让他在痛苦和自责中度日……她笃定沈七七深爱耿晨，不会告诉他这些。同时，她又利用母子亲情要挟耿晨，他若不离开沈七七，她就告诉沈七七，他的母亲就是当年伤害她的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答应了我，只要我帮你拆散他们，你就不会让我儿子知道我做了什么吗？耿母像被咬了，疼得从地上蹦了起来，照着卢梦迪的脸就是一巴掌。她辛苦隐瞒了十多年，却被自己的同盟给卖了。一个母亲可以不在乎全天下人的眼光，可儿子是她的软肋啊。

为什么？因为爱！爱实际上是最无情的，它会毫不留情地扼杀其他同样美好的感情。我本来可以和沈七七成为好朋友，我喜欢看她拉琴，喜欢看她恬静的样子，可是就是因为这些，她才吸引了耿晨的目光！我爱耿晨，因此我必须毁掉沈七七！卢梦迪捂着脸，泪水穿过指缝，一滴滴落在地上。

耿母拧紧的发条一下子断裂了。其实她和卢梦迪有什么不同？她从没见过儿子对一件事一个人痴迷成那种样子，因此当卢梦迪告诉她沈七七和耿晨常在老教堂见面后，失去儿子的恐惧，让她做了恶魔……如今却报应到儿子身上。

耿母一下子抱住了沈七七的腿，痛哭失声：七七，如果你恨我的话，我可以用刀剁去自己的双手来向你赔罪，只求你救救耿晨，救救我的儿子啊……

巨大的不幸将沈七七碾压成一张薄薄的皮，在狂风中瑟瑟发抖。她不明白三个明明深爱耿晨的人，为何将他伤得如此深重？她挣脱耿母，快步向前走去，越走越快，直到拼命奔跑起来。

其实当年在学校门前，沈七七曾看到耿母将一个包有东西的白手绢塞进了卢梦迪的书包，虽隔着一段距离，她还是看到上面绣有红色的蔷薇花。而出事时，她的右口袋里装的是玻璃碴子，左口袋里是那块绣有蔷薇花的白手绢……因此她才拼命阻止小姨报案，因为她怕耿晨因愧疚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谁料，她和耿晨对彼此的深爱，却被卢梦迪利用了。

更让沈七七痛心的是，在从现场送耿晨来医院的途中，他的同事告诉她——在云南的收网抓捕中，耿晨曾击毙一名叫陈阿东的毒贩，而他的哥哥陈阿方逃脱了，今天陈阿方的所作所为是在为弟弟报仇。

唉，击毙陈阿东是耿晨第一次开枪，这对他触动非常大。当得知陈阿东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后，他心中更加不安。耿晨的同事说。事件发生的时间，正是耿晨告诉沈七七“一切安好”的那晚。同事说，耿晨从云南回来后情绪很焦虑，刘处还安排他去医院看了心理专科。

原来耿晨睡梦中的疯狂、服用圣约翰草提取物、去医院，都和一个未成年的毒贩有关；而他的殷勤，是和替母亲赎罪有关……他不仅是她的恋人，还是母亲的儿子，更是一个警察……这些天，他一直处在第一次杀人后的心理恐惧以及亲情和爱情的煎熬中，该有多么痛苦？他爱她，才独自承受一切。作为他最爱的人，自己不仅不理解他，还猜疑她，甚至将他驱离了！

沈七七躺在床上，从默默流泪到号啕大哭，她抓过枕头捂住脸，这使她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凄惨，像一只绝望的兽……

十二

病房里，一片白色的寂静中，回响着仪器嘀嘀哒哒的声音。三十多天过去了，耿晨还没醒过来。帮沈七七给儿子擦拭过身体后，耿母就悄然退了出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了他们。灾难不仅苍老了她的容颜，还让她那颗坚硬的心柔软下来。

沈七七凝视着耿晨，用那只布满伤痕的右手拿起琴弓，奏响了《缠绵往事》。这么多天，她每天都会给他讲他们以前的事情，给他拉以前常拉给他听的曲子。

悠扬，深沉、略感伤感的乐曲，随着指尖流淌而出，打开了缠绵已久的记忆，一幕幕往事，随着琴声流淌出来，潮湿而疼痛，温婉而深情……

音乐中，蔷薇巷出现了，沈七七怯生生地站在巷口……耿晨出现了，对她说：七七，不要怕，我将来会当警察保护你……老教堂出现了，沈七七坐在椅子里拉琴……医院出现了，沈七七的右手血肉模糊……卢梦迪出现了，指责沈七七是偷走她爱情的小偷……云南出现了，少年毒贩陈阿东倒在血泊中……酒店出现了，沈七七绝望地喊，耿晨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琴声越来越深沉，伤感越来越浓重，沈七七已泣不成声。

梦境中的耿晨被沸腾的往事冲刷着，沈七七的身影被大水冲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不清……他的心像被放在两块磨盘间磨，疼得让他无法承受……不，七七，我爱你，挺住，我来救你了！耿晨大叫着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沈七七深情的眼睛和布满泪水的脸，右手上的伤疤像栖息的蝴蝶，在阳光下翕动着美丽的翅影，《缠绵往事》馥郁芬芳地溢满了整间病房。

他们深情地对望着，笑容像水面的波纹，迅速扩散，直到泪流满面。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