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建平
那些日子
◆ 钱建平
那些日子有我最迷恋的东西。
可是美凤的哥哥总在你的迷恋中穿墙入室,打破那扇镜子,然后从镜框里朝你抛出多情的眼神。
美凤的哥哥和美凤一样是个哑巴,和美凤一样漂亮。和美凤的最本质区别——他是个花痴。我们是一个车间的。我绕线圈,他拆线头。有时候我到楼下转一圈,就不能上楼了。因为美凤的哥哥站在楼梯拐弯处,居高临下,双眼发直,喉结颤抖,发出母鸡般咕咕咕的声音。我们对峙了一会儿,他的流氓式的微笑终于使我落荒而逃。
“美凤,美凤,救命!”我在楼下笑嘻嘻地喊。美凤是个半哑,辗转几次,听见了,便冲下来,兄妹俩一阵哇啦,我趁虚而入,溜回车间。
厂房很不怎么样,人们也就不怎么样了。但我属于“亮子”,这个亮子是针对瞎子聋哑残疾者而言的。
退休的汪厂长是个小老太婆。一大串钥匙别在衣襟上,为她那个孙女的婚事操碎了心。孙女就在对面车间,妩媚动人,小家碧玉,关于她的出身有一段神秘的传说。厂长物色的孙女婿被别人抢走了,孙女无所谓,厂长气坏了。“你倒说说看,要不要劈她的耳光?”厂长皱着嘴巴问我,她恨透了那个抢孙女婿的姑娘。我考虑了一下说:“还是不劈吧,你是厂长,群众影响要紧。”她拉住了我的手:“你说得对,我就不劈了。”
那些日子很开心。团支部书记很帅,虽然生过肝炎。开会的时候坐在正当中,我们围着他。他戴着鸭舌帽,头发像乱石下的杂草脱颖而出。他开始说1,2,3,4,我突然大笑起来。所有的人都笑了。他很火,最后也笑了。
坐在我旁边和对面的,是一对哑巴美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两人形影相随,从不分离。因为出身比较高贵,便和美凤之流分出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有一天,只有黑美人一个人先到。我们一比划,她发现了,连忙回去找。原来白美人儿被汽车逼得连人带车翻到石灰桥下去了。可怜她不会叫,只好等。
黑美人儿原来有位情人,是喷漆车间的,长得很帅,打得一手好乒乓球。有一天他们突然打了起来,一位教授的哑儿子、白美人儿都帮女友一块儿打。一气之下,小伙子加入了美凤集团。每天下班,五六个“美凤”就帮他推车拎包,步行回家,人称众星捧月。一日,外面突然传来了惨叫声,老工人说,又有人被冲床冲掉了手指。在我们这里,冲掉手指的太多了,不算什么。可这一次是乒乓“冠军”。原来哑巴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明白了,从此他不再打乒乓。“冠军”消失了。
于是便开始到小花园去午间散步。那里有一个女人,厂里人说她是我们中唯一的夫人,矜持、高贵,丈夫死在狱中,她把孩子扶养成人。她戴着金丝边眼镜,坐在一片樱花之下,提一只小花篮子,她很少说话,上班铃快响的时候,她走了,我目送她,心里想着另外一些什么。
由于穷极无聊,我们开始向白美人用两只大拇指做手势,我们说:“你……很美,他……很美,你们两个……是一对。”
我们又到喷漆车间去,对少了一个手指的前乒乓“冠军”如法炮制一番。然后我们就忘了。有一天,黑美人儿突然来分喜糖了。我们大吃一惊。原来我们的无聊之举已经结出硕果,他们结婚了,黑美人儿做女傧相。
她那么高兴,一点也不忌妒,真正的友谊。
教授的哑儿子和美凤她们呢?不知道。实际上我们生活在两个王国,虽然是两个同样卑微的王国。
有一天,两个同样卑微的王国突然被一种共同的利益结合在了一起。听说,又有一批瞎子要来了。为了抵住这一决定,各方的人们紧急动员起来。当瞎子们的手杖从小巷那头响起来时,小英一声尖叫:“来了!来了。”
人们拭目以待。近了,近了,瞎子们走进了大门,还未回过神来,人们愤怒地抢走了他们的竹杖,一折两段,远远扔到小路对面。
那些日子是个特殊的年代,有我最迷恋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经历着什么,有什么痛苦和欢乐,有什么希冀和光明……但是,我迷恋那些日子。
发稿编辑/浦建明
插 图/鲁 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