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蓉
月光下的无脸女尸
◆ 张 蓉
做侦探,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人生痛苦最深彻、最激烈、最极端的呈现。当重案探长莫高在距离这座城市不远的海滩上看到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时,这种遇见再一次来临。
做侦探多年,该藏的都藏了起来,莫高身上并不见这个职业惯常有的敏锐之气,甚至看上去有些颓废:常穿一件藏蓝色风衣,但很少看到他的风衣腰带是缚好的。一次抓捕时从天桥上扑到对象后直接滚落到地面,左腿受伤,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复原,行走间有不易觉察的点闪,但正是这些微的点闪,给他带来了难以言说的持重和刚毅,若是搭配手杖和那件邋遢的风衣,又使他身上多了些沧桑。而助手梅一辰,刚入行时喜欢长裙,带木耳边的棉布衬衣,浅口的皮鞋,被他给了几次冷眼之后,长裙和木耳边的衬衣依旧穿着,只是将鞋子换成一个叫ECCO的品牌,这样需要奔跑或者遇到难以行走的道路时,不再遭他冷眼。当然,不再遭他冷眼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对他的懂,懂得和他一样,对所遇见的人生痛苦呈现保持尊重,和他一起揭开痛苦之因由,给痛苦以可能的抚慰。
莫高和梅一辰赶到现场的时候,月亮刚刚升起。月光映在海面上,搭出一个巨大的泛着银色光泽的T台,T台的始端是月亮做成的背景门,末端是沙滩。始端的背景门里桂枝掩映,仿佛还有叮当作响的斧凿声在伴奏,却始终无表演者走出。而末端的沙滩上,搁浅着一具赤裸的女尸,边上,还有一具极幼小的尸体,一大一小两具尸体之间连着脐带。女尸大半边脸已经没有了,是鱼类噬咬的痕迹,只余下微微上翘的下巴。胎儿依旧蜷缩着,仿佛还在母胎中一样,两腿之间的小鸡鸡缩成纽扣样大小。两具尸体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海水冲刷干净,在月光下泛着象牙色的光泽,只有连接他们母子的脐带是黑紫色的。
海水拍着岩石渐渐涌涨,海风送来浓烈的咸腥味,无数个吸附在岩石上的锥形贝类探出触须迎接溅起的浪花。
一边是死亡,一边是蓬勃的生机。梅一辰无语中默然转身,从包里拿出白色床单,撒开,铺在沙滩上。她与师傅莫高和刚刚忙好的法医三个人合作。法医抬着头,莫高抬着脚,梅一辰则捧着那个未曾见过天日的胎儿,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将两具尸体移到白色床单上,梅一辰还将胎儿贴在母亲臂下,仿佛母亲一伸手便可护住它。
法医说,胎儿已近足月,系被动出生,是母体死亡后体内产生气体的压力将胎儿娩出的。法医还说,母尸体表没有外伤,肺部符合生前落水特征,溺死时间不超过24小时。
没有任何可表明身份的物事。从女子残缺的脸部,洁净的没有龋洞也未曾修补过的牙齿,精心修剪的头发,细长匀称的手指,细巧的脚踝和足部,修剪得干净的手指甲和脚趾甲等等这些可以断定,女子完全可以排除是海边的渔民,或是体力劳动者。可能生活还比较优渥。但在海边度假的游客中,并没有报警有人失踪,没有旅行团说少了人,也没有目击者看到有怀着大月份身孕的女子单独行走。
她是谁?她和她即将出世的孩子怎么会以如此让人瞠目的方式离世呢?是自杀,是失足落海,还是遭人谋害?
1
被害人的身份出乎意料的很长时间都确定不了。技术人员根据剩下的下巴复原出一张画像——这种复原风险很大,因为在人的五官中,眼睛其实是最具有区别性的。这张画像,因为暂时还找不到任何目击者,眼睛这个最重要的元素只能基于想象。被害人的DNA,既有的数据库里没有,和她有亲缘关系的DNA也没有,胎儿的也一样。
莫高只好把网撒得更大一些,去核对报失踪的人口,去全市所有医院查访与被害人年龄、身高以及胎儿月龄等条件相符的孕妇。按照前面对她经济状况的判断,一定是按时去做孕期检查的那种。可是,4000多个孕妇,一一都核实过了,人都好好的,孩子也生出来了。报失踪的人口当中,女尸这个年龄,胎儿这个月龄的,有130个,129个已确认否定,最后1个,胎儿假定的父亲坚决不同意提取自己的DNA,理由是自己的妻子虽失踪,但他相信她还在人间,自己的孩子也已经出世,他们一家三口总有一天会团聚。而这位失踪的妻子,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死亡,亦无兄弟姐妹,所以女尸是否是这最后一位失踪者,亦无法比对。
但就是这个情况,已经让闷了多日的梅一辰兴奋得跳了起来。胎儿假定的父亲、也就是女子假定的丈夫名叫安在晨,这样的话,女子便叫汪小烟,和婆母一家三口住在上海人称作外国弄堂的花园洋房里。花园洋房是在安在晨的曾祖父手上造的。曾祖父做香水进口生意,当时这座城市上流社会女子使用的法国香水,一半都是经过他之手从外国进来的。安在晨没有出去做事,汪小烟曾经给一家时尚杂志写专栏,怀孕时已是高龄,一直在家保胎,不再外出工作。
停好车子,是一段马蹄形的弄堂,弹硌路。这种路是用小小的一块一块的石头拼成的,据说这路和两侧的悬铃木都有近百年的历史,而这里的几十幢不同风格的欧式花园洋房,都是出自大名鼎鼎的匈牙利建筑设计师邬达克之手。能住在这里的,七八十年前可能只是笃定稳当殷实的人家,到现在,除非因为继承,必得非富即贵。
行道树满树的手掌型叶子开始变黄,阳光穿透数不清的叶子,形成极为丰富和华丽的层次感。莫高和梅一辰穿行在光影中,他的手杖敲在路面上,清晰的笃笃声。门铃揿了很久,不见有人应,两个人只好走进对面一家开在同样花园洋房底层的咖啡屋,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样,安家有些年代的铸铁大门,爬满青藤的墙面,红的屋顶,尽收他们眼底。
因是上午,没什么客人,他们假称想在附近借房子开家西餐馆,和咖啡店老板聊了起来。开咖啡店的,一般都会朝老派、克勒那个方向靠,这位老板却相当的时尚,格子衬衣,开襟线衫,细腿裤子,溜光水滑的发式,两只银色耳环并排戴在一只耳朵上,另一只则空着,说话时兰花指一跷一跷的。他说这一带基本上没有能租到的房子,即使能租到,价钿也高得吓人。比如对面那家。老板兰花指一点,接着说,一幢房子三层三百多个平方,只有婆婆儿子和媳妇三个人,也太奢侈了吧。说完,眼神从对面的花园洋房拖移到梅一辰和莫高脸上,仿佛在征询他们是否同意自己这个说法。
说的正是安家,莫高和梅一辰对了下眼。梅一辰问,那老板,他们家房子借吗?
据我所知,很多人都来打听过,他们不借。这家解放前是做外国香水生意的,一家人都很洋派,连老太太都会开车。钞票赚得屋里也勿认得了。
哦,是有铜钿人家的派头。他家儿媳妇你见过吗?好看吗?嫁给这样的人家,这女人一定好福气哦。梅一辰很八卦的样子问。
好福气?我看不见得。老板亦很八卦的样子对梅一辰说,那女孩子沪漂,是外地人,给时尚杂志写专栏文章,一次来我们这个街区采访,据说是为完成一篇关于一个叫邬达克的建筑设计师在上海的文章,认识了安家的独子。安家的独子被她吸引。安家说他们儿子单纯,这个外地女孩子和他们儿子好是有所图,户口,房子,财产,家世,反正不同意,若是结婚,户口不能进来,房子家产跟她无关。其实安公子有点轻度智障,认定的事情不大肯改。后来两个人真结婚了,租了一套小公寓,安家公子不出去做事的,租房子的钱据说大部分是女孩子的稿费。老先生病重的时候,两个人才被允许回来住的,条件是她无权继承安家的财产,除非终身不与安公子离婚,还至少要给安家生一个孙子。
哦。梅一辰说。结果呢,生了吗?
不知是心计太深,还是真的好,在老先生死后不长时间,女孩子和安家姆妈变得母女一样亲,两人同进同出。哦,对了,儿媳妇前一阵子好像怀孕了,看见过她挺着肚子在花园里散步,还浇浇花、剪剪树枝什么的,不过,有段时间不看见了,该不是已经生了吧?老板像是自言自语。
呵呵,他家的事您倒挺清楚。梅一辰揣想这老板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从什么杂志里八卦出来的吧。
是啊,我开这个店,安公子常来的,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他没什么心眼,喝多了,话就多了,所以我知道的。老板仿佛知道梅一辰心里的问题,他接着说。
有门。莫高和梅一辰交换了下眼神,梅一辰正要再问什么,只见一个满头卷曲的白发上戴着一顶小小的褐色礼帽、穿着一身同色套装的老妇人牵着一只小狗停在咖啡店窗外,狗狗是只白色的雪纳瑞,在拉便便,老人手里拿张纸,耐心地等狗拉完。喏,那位就是安家姆妈。咖啡店老板兰花指点着窗外说。
梅一辰赶紧走出去,先是蹲下身子逗小狗,小狗脖子上挂着数枚用红绳子拴着的铜钱,又仰头对老妇人说:好可爱好萌哦,姆妈,小狗狗叫啥?这时,小狗已经拉完了,老妇人蹲下来用纸捏便便,狗一跳一跳往梅一辰身上扑,胡须一抖一抖,很人来疯的样子。老妇人淡淡地说,安德鲁。老妇人看样子并不想多言语,起身拉着狗绳要过马路,谁知狗狗一步三回头,老妇人只好停下脚步。梅一辰趁机跟上去,说,安德鲁好可爱,然后抬头不经意的样子问老妇人,姆妈,向您打听个人,我有个朋友,名叫汪小烟,听说夫家在这一带,您听说过这个女孩子吗?谁知老妇人低着头看着狗狗,仿佛没有听到她说话,而是对狗狗说,安德鲁,乖,听阿奶话,回家。边说着边牵着狗要穿过马路。谁知弹硌路让她脚下一滑,梅一辰冲上去,在老妇人即将倒地时扶住了她,老妇人纤弱的身子瞬间整个靠在梅一辰怀里。老妇人站直后,转身看了眼梅一辰,还是没有说话,一颠一簸向家门走去,狗狗仿佛看出来主人不喜欢梅一辰,便朝她汪汪叫了几声,小跑着跟了回去。
梅一辰大声说,姆妈,您不愿意和陌生人多说话我理解,不过下次过马路要当心点,您这个年纪,摔不起。听到她的话,老人停下脚步,再次回过头来。
2
几分钟后,梅一辰坐在了安家临花园的木质餐桌旁,安家姆妈去厨间泡茶。梅一辰环顾,一楼整个楼面大体分成了两个空间,一边是餐厅,临花园,一边是客厅,客厅一面墙上砌有壁炉,另一面墙整面都是书架。餐桌旁的餐边柜上,立着张照片,是安家姆妈和一个年轻女子,年轻女子应该是汪小烟,背景是活泼华丽的热带鱼缸,鱼缸左面,隐约看得见一个巨大的书架。安家姆妈坐着,年轻女子俯下身子攀在老妇人肩头,两个人仿佛一对情深意笃的母女。
踢踢踏踏脚步声中,安家姆妈端着一个红木的茶盘过来,盘子里两只玻璃杯,杯子里是红色的透亮的茶汤。安家姆妈说,天凉,喝点红茶。见梅一辰盯着那张照片看,便说,是晨拍的,我和儿媳妇的照片。对了,你是小烟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梅一辰装作没听清楚老人的问题,而是大声说,小烟嫁到你们家好福气哦。她不在家,上班去了吗?听到问话,安家姆妈啜了口茶,凄凉地笑了笑,说,要真是上班去了就好了。她不见了,失踪了,带着我那未曾见过天日的孙子。梅一辰装作听不懂,问,您意思是,她带着身孕离家出走了?安家姆妈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叹了口气说,是啊,安家家门不幸,要断子绝孙了。姆妈,别急,我可以帮您,您能告诉我,她走是因为什么走的?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吗?梅一辰低头看着餐桌上白色桌布的绣花,避免直视给老人带来的压力。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梅一辰的问题,而是说,不必费心,她不会回来的,我知道她的。梅一辰说,姆妈,别灰心,只要她还在人世,我一定想办法找她。老人没有抬头,也没有言语。梅一辰的眼睛又一次看在餐边柜的那张照片上,对老妇人说,姆妈,我能拿张她的照片吗?这样找起来方便些。老人说,不必了,谢谢。
这个时候,狗狗蹲坐在边上一张椅子上,大眼睛定定地看看梅一辰,又看看老妇人,仿佛能听懂她们之间的谈话。见梅一辰目光落在狗狗身上,老妇人伸过手去,慢慢抚摩着狗狗的耳朵和背,苍老凄惶的声音说,还是安德鲁乖,听奶奶话,永远和奶奶在一起。
老人的话让梅一辰鼻子发酸,她说,姆妈,我不多打扰了,您多保重。若是您需要我帮您找,可打电话给我,若小烟有什么消息,也麻烦您告诉我。
走之前梅一辰借口用卫生间,在卫生间抽屉里翻到一个剃须刀,又从洗衣篮里挑出条脏的男式内裤和两只散发着浓烈臭味的男式袜子塞进随身备着的保鲜袋里,然后揿了记水箱,在水箱的哗哗声中出来,准备向老妇人告辞。
谁知这个时候,大门打开了,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健壮清秀的男子,应该是安在晨,大约没有料到家里会有陌生人,见到梅一辰,有些愣怔。安家姆妈说是小烟的朋友,路过进家里来看看。
你是她朋友?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安在晨显然是喝过酒了,赤红的眼乌珠,浑身的酒气,他逼近梅一辰,连问了三个问题。梅一辰心里的鼓一阵猛敲,却见安在晨不管梅一辰回不回答,又朝她吼,走,走,不要再跟我提汪小烟,我不认识她,这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个女人……脚底下一个趔趄,双手正好搭在梅一辰肩上,一股浑浊的酒气扑鼻而来,梅一辰厌恶地要摆脱他,谁知对方哇的一声,呕得梅一辰满身都是酒和菜及胃液的混合物。
梅一辰去卫生间清洗,安家姆妈拿来一件外衣,说是汪小烟的,请她换上。送她出来时,安家姆妈抱歉地说,自小烟走后,晨一直喝酒,借酒浇愁。
妻子带着身孕这样莫名其妙地走掉,谁都受不了。
3
剃须刀、内裤和袜子上的DNA和呕吐物中的DNA确认一致,是安在晨的,但与胎儿的DNA无关。
几千个人排查下来,几个月的调查下来,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也就这样熄灭了。梅一辰一脸沮丧,恨恨地拿起师傅的香烟,抖出一支噙在唇间。莫高未作任何反应,燃起一根火柴,先给梅一辰把火点上,自己也拿出一支吸上,空气中顿时充满着烟草的味道。
梅一辰说,亲爱的老大,我看,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不是只能是等,等胎儿父亲的DNA出来。查清楚谁是胎儿的父亲,女子的身份便能确定,社会关系矛盾点也就清楚了。莫高闷头抽烟,未言语。是啊,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但是,DNA库里一直没有和胎儿DNA相关的数据,直到一年后的一天,系统突然报警,一男子是胎儿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就住在本市,涉嫌酒后驾驶,是抽血化验时取的样。
啊呀呀呀呀……梅一辰大叫一声,只差像京剧里的武生一样跳着马步扬起马鞭了。
和莫高两个人奔去,先开始外围调查。男子是一家辞书出版社的编辑,有家室,妻子是家大型国企的财会人员,育有一子,工作生活极为规律,邻居、朋友、同事圈子中,均没有听说和任何女子有染,并且有着惧内这个多数上海男人都有的优秀品质。
不会吧?没有和任何女子有染,那他的精子怎么跑到人家子宫里去的?DNA的检验结果,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不含糊的。会不会他捐献过精子?捐献中心库的答复是没有,那里全部是实名登记的,管理非常严格,不会出错。莫非这位辞书编辑的手段如此之高,给人循规蹈矩的印象,背地里却拈花惹草,然后骗过了所有的人?真是这样的话,加上他如此惧内,如果他令某个女子怀孕之后,女子向他提出某种要求,金钱方面或者名分方面的,他因怕老婆,或者顾及名声,杀人灭口呢?如果是,这种人,严格意义上算不上男人,他们一边欣欣然和某位女子发生肉体关系,之后又不惜一切手段摆脱对这位女子道义上的关系,或者用一句老话说,就是既想怎么样又想怎么样。伪君子。
是时候和这男子见面了。有户籍资料里的标准照在手,两个人等在出版社外面的树荫下。
出版社所在的这条马路,可以说是这座城市最有风致的一条马路,闹中取静,两侧是悬铃木的行道树,沿途有著名的犹太西摩会堂,有1949年之前侨民聚居的太平花园,有宋氏三姐妹住过的宋家花园,有董建华家的董家老宅,就连出版社的这幢房子,据说也是一个香港巨商的旧居,同前面安家的宅子一样,也出自匈牙利人邬达克之手。
两个人等在对面的公交车站站牌下面,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盯着那幢房子。终于,男子出来了,人看起来眉目清朗,梳得极为整洁的头发,笔挺的灰色西装,锃亮的黑色皮鞋,拎了只黑色的公事包。看见他,莫高不慌不忙拄着手杖迎着男子走去,快要接近时,男子避让他走在一侧,谁知莫高站在他面前,说,先生,去喝一杯怎么样?男子先是有些诧异,而后表情又转为轻蔑,眼睛上下扫了眼莫高,小声说,毛病,说完后自顾自夺路前行。这时,梅一辰跟着上来了,也上下打量了眼男子,说,我觉得刚刚这位先生的提议不错,还是去喝一杯吧。男子这才有些慌乱,说,可以,但我得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啊。莫高接过他的话,拉开自己风衣的前襟,衣襟内侧,里面挂着只银色的盾牌。男子看见后,便不再言声,跟着两个人走进一家茶室。
询问犹如鸡同鸭讲,男子否认他和除妻子以外的女子有染。梅一辰算过的,发现女尸的时间,减去胎儿长到几乎足月的时间,便是他和女子发生性关系的时间。梅一辰只好提醒他某个时间段。男子依旧否认。
莫高不干了,他起身拍了记桌子,很响的声音:你没有,你没有,那你的精子好好的怎么到人家子宫里去的?人家怎么会怀了你的孩子的?你的孩子和他母亲又为什么会都死掉了呢?
莫高的神情和他说的话,把男子一下子镇住了,男子的脸瞬间赤红又瞬间煞白,嘴巴张开又合上。但他下面说出的话却让他们再次绝望起来。
男子说,是的,我需要,我需要逸出,我需要幻觉,我需要知道天地之间只有性爱时的赤裸、直接和坦荡,那些所谓的基于情感的性太过芜杂,让欢愉的翅膀太过沉重。生活如此沉闷,无聊……我编了二十年辞书,有用吗?没用。不说辞书,书还有多少人在看?我在单位没用,在家也没用,升官升不了,发财发不了,岳父岳母影射,老婆指责……我总得有发泄的地方吧?一只缺氧的鱼,无法呼吸,只好冒着危险将头透出水面,求得片刻的放松,片刻的逃逸,片刻的愉悦。幸而有这个地方,让我能正常地活下去。
男子加入的是一个换妻俱乐部。说是换妻,其实你不必真正带着自己的妻子去。俱乐部一个月活动一次,一次缴纳一千元活动费,包括晚餐、住宿和早餐,每次最多三十人,基本男女各半,有时也未必,地点在郊区一幢别墅。
男子说,别墅提供面具,男的是鹰,女的是蝴蝶,两只眼睛和嘴巴是露出来的,会员自愿,想戴就戴,不戴也没关系。保险套也一样,自愿戴与不戴。梅一辰所提示的那天,他并不知道和他发生关系的女子是谁,保险套也是女子帮他戴上去的。谁又能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些离奇的不可思议的事情?男子又说。
我靠,难道又一次走到绝路上了吗?在刑队混久了,梅一辰一个女孩子居然也学会了粗口。
在她沮丧之际,只听得莫高问男子:那召集人呢?你怎么去的这个地方,付钱是付给谁的?
网上注册后,有个账号,钱打进去,便自动生成一串数字,是电子密码,去了在门前键盘上揿这串数字,门便会打开。前一日晚饭前到,第二天早饭后离开。密码一人一个,一次有效。
你去过几次?
大概……十次。
4
废弃的别墅。主人入狱。妻儿在外国。神秘的经营者。网上注册。密码入内。鹰或者蝴蝶形状的面具。换妻俱乐部……这一切听起来如此匪夷所思。得去看看,才知道故事是真是假。
用男子的账户,梅一辰进入了这个名为“为爱绽放”的网站。为爱绽放?为欲望绽放吧。梅一辰不屑地想。
谁知IP落地查证,网站的开设者居然是一个爱好网络游戏、爱好编程的初中男生。他是别墅主人儿子的同学,和同学两个人玩得好时,因为羡慕别墅主人的儿子能随时上网打游戏,自己便偷配了别墅的钥匙,待同学和母亲出国,父亲入狱后,自己经常独自去别墅玩,狂打网络游戏之余,难免看了一些色情网站,自己想到要做这个,编了套电子进门程序,然后在每一个人交的钱里拿出一部分在网上订购食材、饮料和酒,雇佣厨师和保洁工,给那些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们准备吃的喝的再加打扫卫生。好生意经。
还好小家伙把以前的数据都留着,一共有322人次购买过他的服务,而尽管莫高和梅一辰知道所有名字都是假的,但他们相信,即使基于这些假的信息,也一定会查出来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至少是线索。
322个人次,除去170个男性,152个女性一个一个都要见底。IP地址。网吧上网电脑的摄像头。银行付款留下的痕迹。车辆进出别墅区监控的录影。总之,一切可能的方法,一切可能留下的痕迹。
禁锢太久之后的决堤。荒唐,又真实。堂而皇之,振振有词,又极力掩饰。耽于享乐,追求肉体的愉悦,又逃避诘问……性在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中有涉及两次,一次是在生理需求中,和食物、空气排在一起的,也就是“食色性也”的那种,一次是在爱的需求中,和尊重、友谊排在一起的,形而上的那种。接触调查对象的过程中,梅一辰一直在想这个需要层次论,这些人对性的需求,是属于哪一种?
最难啃的和最没条件的,往往都留在最后。这152个人次也一样,直到只剩下两个人次时,莫高和梅一辰没辙了。是用手机客户端上的网,也是用手机完成支付的,但这个手机没有任何别的通话或短信记录,跟很多嫌疑人用来作案的手机一样,专机专用,跟生活手机丝毫不交叉,而且,这个手机在完成支付后便消失了。最后,是在移动营业厅付款柜台的监控录像里,梅一辰找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是在给这只手机充话费。女人戴着口罩、帽子和手套,看不出面容。梅一辰反复看录像,没有线索,就在她失望之际,突然发现营业厅外,有一只狗在玻璃窗外探头探脑。狗是白色的雪纳瑞,好像有点眼熟,慢着,跟一只狗有点像,对,和不久前在安家看到的那条狗一个品种,一个毛色,不会就是那只吧?很可能,狗狗脖子上一根红绳子拴着的铜钱还隐约看得出。如果真这么巧,那么这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女子是谁?汪小烟还是安家姆妈?梅一辰心一阵狂跳,仿佛马上要触碰到问题的内核。
她把有狗探头探脑的这张图截下来,先去营业厅问。工作人员说狗是不能进营业厅的,他们要求带宠物的顾客将宠物留在外面,多数顾客会将狗绳拴在外面栏杆上,看这只狗的位置,应该是拴在栏杆上的。但对梅一辰手上的这只狗,工作人员没有印象。
再去趟外国弄堂,还是坐进那家咖啡屋,娘娘腔老板拿单子过来的时候居然记得她,问她同学找到了吗?她说还没有,正在找。这时,安家门开了,走出安家姆妈和狗狗,那只狗狗确实跟手里这张照片上的极像,白色的雪纳瑞。见梅一辰在看着对面,老板点着兰花指说,这老太太也是晚景凄凉,把狗狗当孙子,这狗狗也怪,只跟老太太,别的人要带它出去遛,它一定不要。
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梅一辰把狗狗照片给老板看,老板说就是对面家的狗狗,你看,脖子上这些古铜钱,一次逗狗狗玩的时候我仔细看过,是五帝钱,顺治康熙乾隆等等几个朝代的钱,讲究的人家会给孩子戴,辟邪,长命,老太太却给狗狗戴。
安家姆妈?可能吗?但恰恰她的儿媳妇失踪了,恰恰有个与她儿媳身高年龄相似的女子怀了那170个男子其中一个男子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孩子。她购买了两次服务?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面孔包裹得如此严实?不想被人发现?显然是的,不然她那只手机没有任何其他通话和短信记录怎么解释?还有,撇开那些接受调查的人陈说的理由或借口,正常理解,去那个地方,毕竟不是能够拿到桌面上说的事情。老妇59岁,丈夫去世,可能是有这个需求,人生最后的春天。但现实情况是她儿媳妇怀孕了,她怎么可能给儿媳买这种服务呢?是儿媳妇盗取了她的密码?梅一辰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
先别急着糊涂,一辰,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们前面因为胎儿和安在晨不是父子关系,而断定女尸不是安在晨的妻子汪小烟,显然是有问题,也走了弯路。我看哪,我们还是有条件先确定死者是否就是汪小烟的。说着,他下巴朝办公室衣帽架上挂着的一件外套努了努。
呵呵。梅一辰顺着师傅指示的方向一看,便明白了师傅的意思,便不好意思地呵呵干笑两声。莫高说,别不好意思,我不也刚想到嘛。
是啊,怎么就没想到呢?那件外套是梅一辰去安家那次,安在晨吐了她一身之后安家姆妈拿给她穿的汪小烟的衣服,这件衣服上应该会有汪小烟的某样东西,皮屑,汗迹,毛发,或者幸运的话,体液的遗存,凭着这些,女尸是不是汪小烟不就明确了?
果然,在技术人员很仔细的查找、还原和比对下,得出了结论:女尸正是汪小烟。
5
再次去外国弄堂的安家。
你不是汪小烟的朋友吗?待她说明来意,安家姆妈有点吃惊地问她。
对,侦探是所有受害者的朋友,他们有义务帮助受害者,替他们找出真相。莫高很大的嗓门替梅一辰回答。
安家姆妈没有接话。梅一辰打开随身的笔记本电脑,翻到“为爱绽放”页面时,问她,您这个熟悉吗?安家姆妈的脸一下子刷了浆糊一样白了,表情也完全僵住了。
是我。听得出,安家姆妈的舌头很僵硬。她说,祸起于我。是我为了能向安家祖上有个交代。儿子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去检查过,问题在儿子身上,一直治疗,却一直没有改善,医生对我说希望极为渺茫。我突然想起,一次不知是到哪里旅游,导游介绍,说当地有个传统,这种情况有一种补救措施,在某个什么娘娘的庙会期间,婆婆带着儿媳到某个特定的地方和人野合,只一次,婆婆监督,男女双方不能看见对方面孔,日后双方亦再无任何纠葛。我私下里打听过,导游说的仅仅是一个习俗,真正要找这个地方,得费点力气。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开始求助无所不能的网络,结果在一个非常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这个名叫“为爱绽放”的网站,便挖空心思用自以为隐秘的方式买了两个密码。一个我使用,仅仅去看,去观察,我找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身体健康,学历也高,相貌与晨有几分相似。这些都是必须的。小烟不肯,她说她不是生育工具,我说我也不愿意你是生育工具,但你若是爱我的儿子晨,爱这个家,你就应该去。再说,还有晨父亲的遗嘱,你也得考虑吧。
第二个月,小烟有了身孕,晨脸上也灿烂起来。他心眼实,以为治疗有效,我却日渐不安,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件什么事情,是好事,还是坏事。倍受煎熬的时候,我便用那个民俗说服自己,既然它能作为一个补救措施,形成风俗,就说明经过了很多人的实践,为社会习俗所接受,至少是默认。
小烟一直不肯去做产前检查。她说生育不过是最自然的事情,产检不过是杞人忧天,孩子健康自然健康,在母胎中不健康便没有来到这人世的必要。我知道这不过是借口,是在逃避,产检有很多个项目,是要比对夫妻双方的数据的。我同意。晨当然不清楚这些内情,但他知道小烟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子,既然小烟坚持,他也同意。
听到这里,梅一辰心里说,怪不得,4000多个孕妇,硬是没有排出来,原来根本没去过医院,没做过检查。
安家姆妈说,预产期快到了,我告诉她,我学过接生,如果她不愿意去医院生产,我可以借到海边的一幢别墅,我们去那里生产,遮人耳目。谁知住进海边别墅后的一天,也就是9月23日那天,预产期的前一天,她晚饭后去散步,再也没有回来。
你们去海边别墅住,您儿子在哪里?9月23日这天,他又在哪里?莫高问。
他开车送我们去的,安顿好之后便回了市区。这天,他一直在家上网。安家姆妈说。
梅一辰询问的目光回身抬头看着莫高,莫高示意她看餐边桌上那张照片,就是梅一辰第一次来安家时看到的那张安家姆妈和汪小烟的合影。
6
走出安家,莫高问梅一辰的感觉,梅一辰说,老太太说的不全是真话。
根据呢?莫高问。
人都有气场,谁喜欢你,你感觉得到,不喜欢,也同样感觉得到。一个人说真话假话也一样,会散发出真或者假所特有的气场。梅一辰说。
气场之说?不错,能感觉到气场是好事,但我们得靠证据。她说的那幢海边别墅去看看,安在晨的行踪也得去调查。不过,对那张照片,你有什么想法?
梅一辰说,两个人呀,两个亲如母女的人呀。
还有呢?莫高问。
什么还有呢?梅一辰反问。
照片在什么环境下拍的?背景都有哪些元素?有没有观察到。莫高说话的时候,把观察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观察?观察。梅一辰思忖。观察这两个字,其实是莫高梅一辰师徒之间的一个暗语。这个暗语源自于福尔摩斯和华生的一段对话。一次,华生问福尔摩斯,为什么咱俩老形影不离,可每次都是你先弄明白真相?福尔摩斯说,因为我总在观察。华生说我也观察啊。福尔摩斯说,那好,门外头那楼梯你也天天走,告诉我一共多少级?华生愣住了,说不知道。福尔摩斯说,是17级——你只是看见,我这才叫观察。是呀,观察,观察……玄妙之处往往在人们的疏忽之处。突然梅一辰眼前一亮,对,拍照的地方就在他们家底楼,书架,鱼缸,对,那个华丽的热带鱼缸没有了,可是鱼缸怎么会没有了呢?
还有呢?莫高追问。鱼缸里的鱼,注意到没?
鱼缸里的鱼?那些背部深绿、腹部鲜红的卵圆形的比成人手掌略大的鱼?你是说……梅一辰有点疑惑地看着师傅。
两个人赶去停尸房,拍出汪小烟头部被鱼类噬咬痕迹的特写照片,去海洋大学拜访鱼类专家,专家给了他们肯定的答案。
7
看来,你们已经找出答案了,恭喜。再次来到安家,安家母子都在,说话的是安在晨。
前面敲门的时候,安家姆妈听说是他们,便请他们稍等。梅一辰怕出意外,准备破门,莫高用眼神制止了她。大概有10多分钟后,门开了,安家姆妈和安在晨站在门里,均衣着讲究,举止镇定,表情是剧烈争执后达成一致或者和解的那种,安家姆妈镇定且凛然,安在晨的镇定中透着不安和茫然。
安家姆妈用眼神制止住安在晨,转过身来对莫高师徒说:不管你们已经找到的答案是否就是真相本身,我还是要说。首先抱歉,上次我没有把话说完,现在,请给我机会。
你们有所不知,越到临产,我越是焦虑。孩子只要安稳生下来,安家便有后了,由不得任何差错。可是,有一天小烟告诉我,她受不了,她爱晨,她不能欺骗他,她要告诉他真相,他有权利知道真相。我说不能,无论如何不能,谎言不都是为了欺骗,有的谎言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每当晨外出,我和小烟开始相互攻讦。而晨回来后,我们便假装和解。日日如此,我们相互折磨,相互指责。她说我始作俑者是我,我逼良为娼。我说此事古已有之,只不过是一个变通,若是我逼良为娼,你可以不去。她说她在世间孑然一身,别无亲人,希望留下自己的孩子。我说她是贪恋安家媳妇的名分以及安家的钱财……我和她都知道,这些指责、折磨和攻讦,是在求证和追问这件荒唐的事情的答案和走向。同为安家之妇,我和她都不知道答案会是什么,事情会走向何处。但我知道如此下去事情终有一天会暴露出来,我的颜面将荡然无存,安家的颜面也将荡然无存。指责、折磨和攻讦,让我们疲惫,让我们彼此生出恨意,也让我们都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知道,如果我消失,便无人知道真相,如果她在生好孩子后消失,也将无人知道真相。也就是说,我和她,不能共存。于是,我带着她去了海边。我犹豫过很多次,是该让她留下,还是该我留下。事到临头,我贪生,我顾念晨,他老实,我不在了以后,这么大的家产一定会落到外姓人手了。没有来世,人只好活在现世中,现世安稳便好。于是,她留在了那里。
对不起,安家姆妈,您的故事还是有破绽,您该再等几天,让孩子出生后,再带汪小烟去海边的,用您的话来说,把她留在海边,毕竟,这个婴儿将是安家名义上的后人。梅一辰说。
局势已经无法掌控,她有时歇斯底里,有时抑郁,寻死觅活。我只好这样。我认了,我终于明白,如果上天没有给安家安排子孙,那我再怎么用力也不会有结果。人,是扛不过天的。
谢谢您的陈述,不过,我们还有一个问题,请问,你们家那个养着食人鲳的大鱼缸哪里去了?莫高不经意的样子起身踱步,用手杖敲击着他推算应该是放鱼缸的那块地面。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安家姆妈苍老的声音和安在晨疲惫的声音同时说,是我。
接下来,两个人被分开来询问,安家姆妈称是她趁汪小烟昏睡时把她的头浸在鱼缸里,待窒息死亡并被食人鲳吃掉大半边脸后,拖到车后座上送到海滩上的。之所以这样,一,使她的肺部特征符合生前落水所需要的特征,二,没有脸,加之她在人世间孤身一人,腹中的孩子亦与安家无牵连,她的身份便难以确认。这一切与晨无关。
安在晨的陈述,过程完全一样,只是把主语变成了自己,动机变成了不能容忍妻子的背叛,说的时候有些结巴,仿佛小学生在背书。说完后,他急急地强调,这一切与母亲无关。
莫高梅一辰无语中对望片刻,准备将两个人带回继续调查时,安家那只名叫安德鲁的狗狗出来了,脚下的肉垫轻声敲击着地面,眼睛无辜地看着房间里的四个人,脖子上的五帝钱叮当作响,胡须环绕着的嘴巴里衔了架整只的鱼骨,一只食人鲳的骨架,莫高和梅一辰在鱼类专家实验室看到过的其中一种。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