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形

2014-07-24 09:28卜寸丹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异乡人兄弟万物

卜寸丹

之后裔

“我能超越什么?”

“存在即是永恒的消失。”

那怀乡的人站在岸边,无家可归。

他所滋养的土地,被他抛弃;他所热爱的人,用水来做成骨肉。

他喝酒,画画,写诗,像潜藏的猎豹,眼底投过万象之影。

他终将像空气,栖居于自己柔软身体的乐器。

我纯真的孩子被世俗围攻,他在烈焰与灰烬中行走。

“让光明之手掘走黑暗。阴晦。我无所畏惧。”

他的银项圈上挂着长命锁,他的梦境覆盖着苍郁的青苔与胭脂。

我的孩子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安睡,自由地呼吸。

万象皈隐。万物显露旨义。

“蔚蓝的圣婴,在一切秩序之上。是他,创造了秩序。”

我的郎以莲花为马,走在孤绝之境。

他看不见歃血为盟的兄弟,他的父亲在黑夜里咳嗽和喘息,他的母亲归于尘土。

“呵,绳索,让这捆绑之器,化为灰烬。”

“呵,自由之翅,尽可以驭风而行,为苦难招魂。”

我的郎立在原地。

死亡的语言,那是人间致命的幻术。

垒土为山。

以藏石,藏林木之音,花露之色;以藏蝼蚁、猛虎,藏万兽之哀乐。

“谁在夜间行猎?谁在山中淬炼金丹?谁将永享头顶的星光?”

“谁让祭台坍塌,古老的习俗得以流传。”

怀抱的陶罐,带我走向流驶的火焰,青铜的葵花。

在大地深处,我们与万物隔绝,我们的肉身重归于静默与无名。

异乡人衔泥筑巢。

异乡人行走在街道,经过小城镇里有着圆拱形大门的教堂。

异乡人像南方初夏一团潮湿的空气。

异乡人在日复一日中身患顽疾。

“他会不会尖叫,而变成蜥蜴?”

“他会不会被掏空,像那些空壳的软体贝类。”

她紧贴于大地,将艳丽的斑纹隐匿。

我们庞大的族群继续向着东方迁徙,带走符咒、冥纸、卦爻、一切秘不可传的经文。

“神呵,自然生长。不可掌控。”

“她已经与周围的事物融为一体,成为拟态的虫子。”

她真实的面目越来越模糊。

她转身,置换成内心一小块疼痛的阴影。

多么幸福的人啊,他被万物疼爱、确证与指认。

我看不见他,是因为他化身在万物之中。我看得见他,是因为他正从万物中凸显。

“每一双眼睛里,看见的世界都不相同;每一个熟识的人心里,是不同的你。”

“盖上灵柩,我们与万物的距离将变得如此之近。”

多么安详的人啊,黄土加身,他已不需要阳光与吟唱。

善良的乡村,那里是人类永远的居所。

女鬼从水中升起。

银亮的月光照耀她。她沉默,披散着水亮亮的长发。

她越过湿重的灌木、水菖蒲、江南氤氲的巫气。

她旁若无人地靠近你,一边和你亲热,一边吸吮你的思想与血液。

“呵,你被人尽可夫的女鬼所弑。”

“呵,你所看到的只是幻象。像你面对空空的镜子。”

父立于悬崖之上。

他记不起他的子女的名姓,他已不识自己与归途。

老之将至,他放下了雷霆,风暴,沉重的肉身。他从孤独的高台之上走下。

“看哪,崖石,苍鹰,疲软的性器,生命复归于生命。”

“看哪,一场盛大的时光之祭,他与一个深蓝的时代擦肩而过。”

我的父,他让我接过那荣誉的权杖,母仪天下。

他把折扇打开,抖动。

翠衣红裙的妹妹站在中央。

无法逃逸的情欲,心灵的图景,干净而质朴。

如神附体于苍茫原野,广阔民间;如我们赤脚走近雷池,沿途不断撕裂假象之痛。

天地玄黄。

“妹吔,来哟——”

年关里一声喊,眼泪和声而出。

之挽歌

我的兄弟挥了挥手,这个秋天便离他而去。

他走在他的征途,他要离开我们,去丛林安抚他的祥瑞之兽。

他会变得很轻,轻轻地叹声气,便飘散了,这个世间,再没有他的禁忌。

他只属于长夜,属于旷野的星子,属于声音、思绪、理想,属于一切清凉而感性的事物。

他会走很远,并且不再回来。

他的身体和房子终将成为人们凭吊的废墟。

不想说话就不说了。不想写诗就不写了。我的兄弟。

十月之末,他怀揣最后的光束,舀取海水与火焰。

他在时光中被一点点地消解,难以察觉。他没有苍老,就轻易获取了遥远、瓦全与赦免。

三月之初,他十万亩的油菜花,十万吨的花香仍将在暖风中唱祷。

谁来照看与倾听?

他的简单与纯粹;那时间的凶器。

我的兄弟呵,他净手焚香,撰写好结束的诗文。

他早站在高空俯察万类,仰望苍生,他于无形无名中自由地预言,不受尘嚣甚上之咒。

身披豹皮的君王、鸦群纤弱的队伍、梦幻中奏响的哀伤之曲。

他是该走了。像黑暗之子更能攫取光明。

黄昏时刻,他丧失一切的重量,回到最初的位置。

不著一苇。他开始——渡己。渡众人。

我的兄弟呵,我在家乡朗诵《杜伊诺哀歌》。等待晨阳唤醒。

我在家乡,看男人们自己栽种粗糙的烟叶,妹妹用草木灰洗出雪亮的牙齿。

我在家乡,用翅膀走路,翅尖剐出血,像一个孩子,用单纯抗拒尘世的经验。

我笃信是神明的指引,让我说出看到的一切。

说,我在暗夜一次次摊开手掌,上面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说,我失去界限,也失去了来去的居所。

我的兄弟,那头洞庭湖里用鳃呼吸的鱼,那尾翔飞八百里壮阔之水的鸥鸟,那秆青青的生息不止的芦草,那一轮轮太古之初漫漶的潮汐;我的兄弟,手绘凤凰,口吐锦莲,放牧羊群,不厌其烦,砌筑宿命的幻景;我的兄弟,被谁认领?在他的昼夜,在他的体内,那只健壮的兽,曾经席卷万象,从他上面不断长出藤蔓、游丝、信仰、分裂的圣果、他倾心的孤独之蓝。我的兄弟。我鲜衣怒马的兄弟。我剑气箫心的兄弟。今天,他永得安静。如谲秘的月色泊在东逝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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