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没有娘,跟着爹在破窑里长大。
有说她娘跟野汉子走了。有说她娘叫人糟践了,跳崖死了。两个说法都说她娘俊,水灵,耀眼。
她爹当爹又当娘,一心扑在她身上,虽说住破窑,也没有好的有赖的,总不会让她成天饿着,鞋袜也总还有得穿有得换季。
爹也有脾气,一死儿一字儿不提娘,有回丫丫耍赖撒娇非要问个底儿透。
爹喝道:“你是天上掉下来的。”
丫丫还问:“是天上仙女扔下的吗?”
“是。”
“仙女什么样?”
爹随口说:“珠冠凤袍呗。”
丫丫早就听说娘俊,娘水灵,娘耀眼,可摸不着这些个到底是什么模样?一听说珠冠凤袍,那是年画上见过有了底,就愣着眼去描那俊,那水灵,那耀眼。
“丫丫,你还不顺心?”
“顺心。可我还想还想……我不想了。”
“那就别愣着。”
“让我稍稍再愣愣。”
村里的小伙伴里,有个放牛的小小子,让牛啃了村长大侄儿家的几口庄稼。小小子的娘急了,举着笤帚疙瘩,追着小小子打。小小子白了脸,可村儿跑,一声不出。那娘嚷得石头子儿蹦起来,她捡起石头子儿打过去,嚷得柴禾棍儿闪开,她抓起柴禾棍儿砍过去,就是手里的笤帚疙瘩还在手里。可嚷得可村儿聋了,就是要可村儿耳朵起茧子。
丫丫不明白,心想:这叫娘吗?什么娘!
冬天,女孩子们找个背风角落,边晒太阳边跳格子。有个小毛丫头还光着脚哩,脚背跟冻茄子似的,脚趾头糊着脓血嘎巴。孩子靠着墙站着,右脚踩在左脚背上,一会儿,左脚踩右脚。是倒着脚取暖,可不知是眼一错还是怎么的,这女孩子成了一条腿一只脚的怪物。
丫丫心想:这是有娘的,这叫什么娘!
凡邋遢的、窝囊的、胡咧胡唚的、低三下四的娘们,都叫丫丫想着:这还叫娘哩,我才不叫。
小伙伴们也有起哄架秧的时候,对着丫丫“没娘,没娘,没娘”堵耳朵般叫喊。丫丫也“有娘,有娘,有娘”直嗓子叫得山响。小伙伴们又叫“娘呢,娘呢,娘呢”,丫丫噙着眼泪叫着“天上,天上,天上”。过后扑在爹怀里大哭。她爹劝道:
“你不会说不要。就是不要,不就挺好。”
丫丫也想着是挺好,可心里止不住空空的。心里一空,倒也没有眼泪了。
村里当爹当娘的指着喜哭的孩子说:“你看丫丫,成天不哭,天塌下来娘没了她哭过吗?”
十岁那年,丫丫她爹砍了一捆花椒树杈,削成浑身鼓包的长杖短棍,带着丫丫下山上集赶庙会摆摊,吆喝着:“花椒棍哟,热性子哟,去风去寒去湿去邪哟……”
丫丫走开五步,看看卖刀的对着刀刃吹头发,看看卖耗子药的一地老少耗子……踅回来,爹没卖掉几根。再走开十步,看看一碗碗凉粉,红糊糊的辣子,看看包馄饨,一刮一捏一个……再踅回来,才卖掉一小半。再走开走开,不觉跟上了一股子人流,挤进一个门洞,火光点点,青烟黄烟滚滚,原来是一个庙。丫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柱子、旗子、幔子,这么大的香炉冒烟,这么多的蜡烛流油。磕头的挨着磕,上香的挤着上。丫丫站不住脚,往哪边闪都是动弹动弹的胳臂腿。看见了木鱼咧着大嘴:哆、哆、哆……嘡的一声,看不见是谁敲响什么。抬头看佛,烟雾昏昏沉沉,斗大的金脸,仿佛要倒下来。啊,丫丫啊丫丫,是不是走到了老人们说的阴阳交界了。多少爷爷奶奶,多少个娘,走到这里,都不会大声说话,又都不会不说话,嗡啰嗡啰嗡啰……
丫丫迷迷瞪瞪出了大殿,飘飘悠悠朝后边走,忽然眼前是个小院,一个小殿,顺脚跨过高门槛,咦!没有人吗?有两三个人吧。一个老师父坐在供桌边上,是睡着了?是木头了?还是吓着了?有人磕下头去,着地,贴在那里,是不起来了?还是起不来了?蜡烛不晃,香烟不散。红绸直直,黄缎横横,里面的菩萨静静坐着,头戴珠冠,身着绣袍,弯弯眉毛,细细眼睛……丫丫忽然明白,这是娘娘。在年畫上在月份牌上在什么什么地方见过。
娘娘才叫俊哩!
这里好静。
娘娘又白又红,雪白艳红,这不水灵?这不耀眼?
啊!这可罪过了不罪过?
娘娘眼睛细长柳叶一样,无风也会颤颤,眼珠墨黑,不动也还闪闪……啊,颤颤的闪闪的是盯着丫丫呀!
这里瘆(shèn)!
丫丫猛退几步,到了门槛边,又猛地转身,娘娘还盯着。往东走几步,娘娘的眼珠跟着丫丫。索性走到东尽头,没错,娘娘跟到尽东头。这是怎么了?这是为什么?丫丫还要试一试,回头贴着门边走。万一紧急也好跳到门外去。一步一步走到尽西头,娘娘的眼珠的确盯着步步盯到西。丫丫也犟起来了,索性转身再走一趟,娘娘一眼也不眨,一直微微,亲亲,迷迷,跟着丫丫来丫丫去。
丫丫又走到尽东头了,禁不住全身哆嗦,大叫出口。
丫丫听见了自己的叫声,仿佛山那边河那边天那边的回音,叫的是什么?真真是一声:
“娘!”
从这往后,丫丫长大,成亲,养儿,抱孙。翻山越岭,风吹雨淋,蒙冤平反,跌倒爬起,生离死别,天灾人祸……都会看见娘,她的娘戴着一串串闪亮的珍珠冠、穿着一团团金线绣凤的大红袍,俊哩,水灵哩,耀眼哩。有娘在,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有了主心骨。只是自己做了娘后,觉出来娘娘和娘还是不一样,隔着一层什么,这时也有了半点文化,叫道:
“这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