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我是个私生女。母亲爱上了一个小自己十岁的男人。违背所有人意愿,我来到这个世界。
这是当地一个人人皆知的秘密,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母亲顾及大家庭里其他人的感受,不敢爱我;法院规定在成年之前,生父不能与我相见;而养父,对我则有着一种理还乱的复杂情感,始终有距离。没人重视,没人关心,在冷漠的环境中,我一天天长大。
我出生在自然灾害尚未结束的1962年,多少人被饥荒饿死,而我却活了下来,也许从那一刻就已注定:我是一个要与命运抗争的人。
我的家在长江南岸的山坡上,那一片挤满了小板房和朽烂发黑的吊脚楼房,小巷稀奇古怪,歪扭深延的院子,一走进去就暗黑见不着来路。整个地区,没有排水和排污设施,污水沿着街边的小水沟,顺山坡往下流。垃圾随便乱倒,堆积在路边,等着大雨冲进长江里。
这是重庆江边一个典型的贫民窟。当时我尚不知多年后,自己会离家出走,彻底和这个世界决裂。
我的家只有两个房间,挤下父母、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和我。房间的窗和门只有在下雨或是冬天的夜里才会关上。
十二岁的我,没有新衣,没有玩伴,没有人肯跟我说话。我的心被冻在冰山里,―个人在黑暗里挣扎。
周围世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当地人最大的乐趣,竟是去江边看浮起的死尸。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瞠目结舌的行为,那时的我,既恐惧又不知所措。
看小说是我唯一的安慰和快乐。梳着两根黄毛的小辫,坐在矮木凳上,借着昏暗的灯光,在街边路灯下专心地看《简·爱》。整整一个晚上,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一下。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叫简·爱的英国女孩,生长在孤儿院里,遭到老师的体罚,在雨中站在木凳上。简·爱经过自己的努力,最后找到了幸福。从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记得那天晚上,我和两个姐姐睡在一张小木床上,我被紧紧夹在中间。之前无数个黑夜,从睡梦中醒来,都想翻一翻身;之前无数次,都想对她们说,可是我的声音不曾冲出喉咙。就是那一夜,看完《简·爱》的那―夜,我终于对姐姐们说了:“我要翻身!”
在学校里,我从来不跟人拉帮结伙,就像一只孤雁。同学看到我经常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却从不示人,报告了班主任,说是我在给全班的同学记“变天账”,班主任毫不犹豫地要我交出“变天账”。
突如其来的诬陷,莫须有的罪名,但我就是不肯交出日记。我站在讲台前,沉默地听着所有批斗我的人讲话。最后班主任罚我独自打扫一个星期教室的卫生。
不快乐的十二岁,只等十八岁成人见生父那一刻,所有的秘密揭开,化为逃离故乡的行动。
多少年过去,我成为一个诗人和作家。心里明白,无论什么时候拿起笔来,我只是那个在雨中长江边奔跑呼喊的女孩,渴望更多的人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廖俊伟摘自《中国女性·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