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玲
意境是中国独有的诗学和美学术语。意境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哲学,如老子的“大象无形”之说;而“境” 出自佛经,原指修行者领悟佛法所能达到的境地,后来在唐朝著名诗人王昌龄的《诗格》中才真正首创了“意境”一词。
那么到底什么是意境呢?宗白华在《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中曾这样评价张旭的草书:“张旭的书法不但抒写自己的情感,也表现出自然界的各种变动的形象,……这些形象在他的书法里并不是事物的刻画,而是情景交融的意境。”他以为意境就是“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应。”“是情与景的结晶品”[1]。
简而言之,意境就是一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活跃着生命律动、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是属于主观范畴的“意”与属于客观范畴的“境”二者结合的一种艺术境界。
在纪录片中,提到意境,人们时常会有“虚无缥缈”之感,纪录片《大国崛起》导演李成才说,电视有四大武器即摄影机镜头、解说词、声音、特效。这四种武器形成了纪录片独特的话语形态,它不仅决定了一部纪录片的风格,同时也反映了作品意境的高下。那么,如何利用这四大武器来营造意境?
(一)镜头
镜头是影视作品中的独特语言,发挥着无法替代的魅力。很多时候,一部好的纪录片其镜头语言本身就可以完成叙事。它通过蒙太奇的剪辑组合,在音乐、音效、特效等各种艺术手段的综合调度下,产生见景生情、情景交融、引起联想等艺术效果,从而营造意境的空间。
1.空镜头。
空镜头,指的是画面中不出现与剧情相关人物的镜头,它主要表现的是自然景观和客观物品,因此又被称作景物镜头。空镜头是一种重要的镜头语言,它可以交代环境、表达时空转换、烘托气氛等。
第十八届中国电视纪录片长片十佳作品《麦田》,它的审美,更像contemplation(静观)。此字之意,即停止一切冲动,用冷静的眼光观察。叔本华曾说,吾人若用contemplation之状态去观察,实为审美之要道[2]。可以说,《麦田》的导演黄伟麟深谙此道,他克制、冷静的站在摄影机背后,本片没有解说词,没有对白,也没有层层递进的故事,只有一组组空镜头的叠加:静静伫立的石像、孤独的百无聊奈的老人、逆光说书的盲人、一望无垠的麦田,时间、历史、尘烟,亘古不变的和瞬息万变的都在光与影的构图中交融、一切似雕若刻的碾进岁月的麦浪里。
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景语即空镜头,也就是说一切空镜头都是情绪的表达。在此片,空镜不仅起到交代环境、转换时空的作用,导演的冷静与克制,恰恰使镜头的表达更具张力,他让镜头转化为一位历史哲人,穿透岁月的年轮,让屏幕外的我们闻到金黄色的麦香,听到说书盲人遒劲悲怆的声音,目睹了故事里的故事,体味到了人性的真实以及人世间的苍凉与无奈。
这就是经过后期蒙太奇的剪辑,由受众主观联想得到独特意境。可以说《麦田》的空镜头更多的流露出与中国传统绘画“留白”的异曲同工之妙,营造出中国式影像的“言外之意”、 “弦外之音”。
2.长镜头。
长镜头的出现,曾被认为是“电影美学的革命”。它与蒙太奇被认为是电影表现手段的两大形态。顾名思义,长镜头主要是相对短镜头而言的。它是在一段持续时间内连续摄取的、较长的镜头。通俗说法就是一个镜头拍下来、不切换镜头、无剪接,达到空间、人物和事件的无缝转换。长镜头的拍摄,由于不打断时间的自然过程,表现的空间是实际存在着的真实空间,所以具有不容置疑的时空真实感,显得自然流畅,富有变化,能全方位交代环境、有助于人物情绪、动作保持完整、连贯,因而具有强烈的真实感,为意境的营造奠定坚实的基础。
曾获金鹰奖最佳长篇纪录片《平衡》拍摄于1998年,这是一部关注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打击武装盗猎分子的纪录片。导演彭辉用了3年时间来跟踪记录,全篇没有一句解说,却简洁有力而大气,他用大量的跟拍长镜头真实地表现“西部野牦牛队”保护藏羚羊的故事,极具临场感。许多人看过纪录片后说,到处是摇摇晃晃的镜头,人都看晕了,似乎对兼摄像的导演彭辉颇有微词,不过,如果看过彭辉曾自拍自导的另外一部作品《空山》,此片拿过纪录片最佳摄影奖的时候,也许就会明白,他对影像技巧的思索性取舍。后来导演陆川以《平衡》为基础、以导演彭辉为人物原型之一,创作出故事片《可可西里》,而广告摄影第一人曹郁在拍摄《可可西里》时,更是借鉴了纪录片的拍摄手法,大量长镜头的运用,使观众感受到了时空的张力和事件的震撼力,从而一举夺得金马奖最佳摄影。这是对他摄影技术的褒奖,也是对影片营造出阴郁、广袤、真实、残酷的可可西里的一种认同。
3.细节镜头。
对一部作品而言,细节镜头虽然看似局部或者说只是整体中一个组成部分,但细节镜头处理不到位,安排不合理,都将直接影响到纪录片的呈现效果。它极大地映射出导演对场面和人物的调度掌控能力、对纪录片内容与思想的理解程度。
上海纪实频道《大师》系列片《沈从文》透过水的倒影、树的阴影、窗棂的暗影等这些细节镜头,来表现沈从文从湘西“一个乡下人”进城后面对政治斗争内心的挣扎与纠结。它营造的意境幽美惆怅,让我们近距离地感受到一个作家的跌宕人生。这些细节镜头的处理传递出语言所不能表达的感染力。
2012年《舌尖上的中国》以接地气的平民美食为载体,创造了纪录片史上的奇迹。总导演陈晓卿意图突破国内纪录片框架,以BBC为标杆,目的是达到隔着屏幕都能让观众脑中产生色、香、味震荡波。那么如何呈现食材的新鲜质朴、烹饪时的爽快利落、刚出炉的神定气闲?这无疑对各分集导演及摄影师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五味的调和》导演邬虹说:“食物要冒着热气,拍摄在玻璃器皿中烹饪的画面一定要沸腾。这是我的拍摄诀窍。”《主食的故事》分集导演胡迎迎更为直白:“一切为了视觉。那么多人觉得馋,靠的是设备、灯光到位,两者必不可少。”因此在拍摄的时候,导演将这种意念灌输到每个细节镜头当中,用微距镜头、长焦、用他们专业的镜头语言来说美食故事。[3]endprint
(二)解说词
电视纪录片解说词的作用,通常是利用文字语言的优势,准确、简明的完善和整合电视画面中的信息,弥补画面不足。同时,解说词还可以对画面进行衔接、过渡、转场,例如台湾系列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中,各种时空的串联、场景之间的转换除画面变化之外,大部分是通过解说词来补充完成的。那么,对于营造意境,解说词的功能还有什么呢?
1.诱发联想。
解说词可以诱导启发观众的想象和联想。1999年央视曾创办了《电视诗歌散文》栏目,首次在娱乐、消闲为主导的屏幕上撑起一片“诗意的空间”,它通过散文本身凝炼简约的文字美,渲染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古朴、淡雅的意境美。
上海纪实频道推出的《大师》系列片,文字平实却字字珠玑。在《丰子恺》一集里,开篇第一句:“在他之前,没有人画这样的画,在他之后,也没有人能画这样的作品。”纪录片结束时,再强化一次解说:“在他之前,没有人画这样的画,在他之后,也没有人能画这样的作品。”寥寥数笔,虚实结合,高度凝练总结了丰子恺艺术上的成就,配合丰子恺纯真、质朴的画作,给人无尽遐想,营造出空灵诗意的境界。
2. 理性认知。
语言作为人类社会中最重要的传播媒介之一,它的主要功能是让人们的思想得以表达、感情得以传达、交流。解说词就是通过语言符号特有的抽象色彩,唤醒观众镜头语言之外对世界的理性认知。
21世纪初步之后尘的《大国崛起》也是一部靠解说词取胜的纪录片,这是中央电视台第一部以世界性大国的强国历史为题材并跨国摄制的大型电视纪录片,解读15世纪以来世界性大国崛起的历史,探究其兴盛背后的原因。今天的中国,走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道路上,如何借鉴国外的成功经验?我们该如何认识中国?又该如何看待世界?这是解说词带来的震撼与思索,是解说词挖掘画面内涵之外,充分调动观众理性思考带来的认知效应。
(三)声音
作为纪录片,它必然要以现实生活的原始内容为基本素材, 真实地记录人类社会生活。为了再现真实的世界, 声音的介入是不可避免的。过去,声音通常是作为画面和解说词的辅助手段,特别是音乐的出现总是处于一种被动的地位。而今天,声音已经成为纪录片的一项重要组成部分,对于纪录片的真实感、叙事的空间感等作用十分明显。
1.真实感。
当代纪录片创作观念的变化,使纪录片更加强调纪实性和真实感。我们暂且不去讨论同期声采访给予的客观真实,单就音效的运用,就赋予了画面身临其境的感受。《归途列车》是一部以在中国广州打工的农民工家庭为主题,以张昌华一家三年来春节期间返家探亲的历程,呈现中国农民工的悲苦、心酸,解构现代中国的生存环境。在影片开始,火车刺耳的轰隆隆声中,穿梭的列车车厢从虚到实的变焦,让人产生人在旅途的错觉与不可抑制的焦虑;韩国纪录片《面条之路》有一组日本僧人吃荞麦面的镜头,导演特意记录并放大了僧人们吃面条吸吮的声音,并强调这是戒律森严的禅寺“最自由的时刻”。声音细微的处理是引起食欲的一种体现,是来自自由的“声音”,加入了这个音效,视觉与听觉互动、声画同步,给人最大限度的真实感受。
有了真实的感受,情与景交融的意境就会油然而生。2011年11月,系列城市形象片《看佛山》在北京首映。张以庆导演的《佛山听禅》全片没有解说,雨声、木屐声、炒菜声、落叶声、浣纱的水声,收音机的声音、工厂车间的运转声、车水马龙的嘈杂声……每一个声音都取自生活。它们交织在一起,就组成了今天真实的触手可及的佛山。导演渗透进佛山民众的日常生活,他把美好的、我们一直想摆脱的平凡世界,摆在了我们面前。
2. 情绪性。
有了声音的介入, 纪录片的表现空间被大大拓展,通过音乐的音色、节奏等要素的相互作用, 为纪录片的创作带来了新鲜的元素,使作品思想内容的表达与感染力得到渲染与升华。
大师系列《丰子恺》中“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这是丰子恺的恩师李叔同作的词,音乐在纪录片中反复吟唱,它的哀婉惆怅既符合民国战乱颠沛流离的大背景,又在诗意般的韵律中渲染丰子恺与老师李叔同绵绵的师生情谊。
纪录片《听禅》有一组空镜头:夕阳的余晖之中,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渡船悠悠荡荡,此刻,导演配的是小曲:“云儿悠,水儿悠,船儿悠,鱼儿悠,人儿悠……”一首《渔舟唱晚》,程派青衣吟唱着暮色涟漪,短歌悠扬、意蕴空灵。歌声引领我们在现实与历史的时空交错中,更为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城市的前世今生。此等意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3.反差性。
对纪录片的渲染、升华,是音乐得天独厚的功能,而反差性地运用音乐所带来的情绪性张力,由此营造的意境极为独特。《沈从文》中“文革”的狂躁动荡镜头却配以舒缓的小提琴音乐,反差性隔离了时空,却让受众更为清晰地意识到那场灾难的毁灭性;《听禅》中导演匠心独具地把西方的咏叹调与中国传统的太极相结合,反差性地大胆配置,让古老的太极有了世界性的语言,一招一式,一起一落,似行云流水,荡气回肠,让人过目不忘。
(四)特效。
影视艺术是一门技术化的艺术,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每一次技术革命都引起影视艺术形式的根本变化。以电影为例,“现代声、光、电技术,计算机技术对电影艺术的影响更是革命性的。它不仅影响到电影艺术语言、电影制作方式,还将影响到电影的观赏方式、电影接受心理和电影审美观念等。”[4]如今,数字技术革命正以前所未有的势态进入到纪录片的创作领域。这种由计算机生成重构的“无中生有”的影像,丰富了真实再现的类型,拓宽了纪录片的表现手法,提高了纪录片的外在品质,将一切不可见的景物直观精准地展现出来。
1.再现。
在纪录片的制作过程中,已经成为历史的事件如果没有影像资料、无法用镜头同步表达,通常借助真实再现这一辅助手段,以实物光影或CG造型模拟环境。2010年,美国历史频道首映纪录片《美国·我们的故事》,这部12集的史诗纪录片,全面使用电脑CG,把阿凡达式的视觉效果和好莱坞式的表演技巧引入纪录片,再现美国百年历史风云,收视率超过了绝大部分美国虚构电视剧。在我国,2005年周兵担任总导演制作的《故宫》在央视惊艳亮相,一改过去历史题材空镜堆砌的局面,不少场景用表演和特效合成,以还原镜头无法拍摄到的历史场景。
2.精准。
除了直观展现,数字技术还解决了复原的精准度。2006年,《圆明园》中长达35分钟的三维特效被誉为中国影视三维行业中的里程碑之作,为了使140多年前的北京街道真实还原,技术人员找来了从康熙到民国年间的全部京畿地图,从每个细节进行考证,还原每一间房子的位置,从而完成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5]当流失海外的圆明园猪首铜像回到祖国展览时,人们惊异地发现,《圆明园》特效制作的猪首镜头竟然与真实铜像的相似度高达99%!复制的精准,让历史重现更为真实、客观。
在今天,特效已经不再是影视剧的专利,数码特技的应用,开拓了历史文化题材纪录片叙事的更多可能性,使纪录片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视觉效果,营造出临场感极强的历史意境。
意境美一直是中华民族审美的最高境界,明朝朱承爵在《存馀堂诗话》中说:“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而中国的文化传统与影视艺术一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古典戏剧、诗词、绘画等艺术作品,在处理时间和空间的技巧上,常常与蒙太奇镜头语言处理画面的方法神似,这为我们影视艺术创作和发展,提供了美学的启示。” [6]
因此,纪录片意境的营造,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它是与作者的审美体验、人生阅历、素养修为有着紧密的联系,是以传统文化为基础,结合镜头、解说词、声音、特效等电视常用的四种武器,打造的一个立体多维的语境构成。
注释:
[1]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2]宗白华:《美与人生》,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3]《外滩画报》: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出品2012年第6期
[4]刘书亮 张昱:《电影艺术与技术》,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5]《济南即时报》2006年9月15日报道
[6]黄会林:《中国影视美学建设刍议》,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Y8\本地磁盘 (F)\2011-新闻前哨\2014-1\BBBB-.tif>(湖北广播电视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