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来了几场台风,全台湾又为菜价的昂贵而沸腾了。我们家是少数不为菜价烦恼的家庭。
又到春天,我坐在屋顶阳台乘凉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阳台,心里想:“为什么不在阳台上种点东西呢?”我想到居住在乡间的亲戚朋友,每一小片空地也都是尽量利用,空着三十几平方米的阳台岂不是太可惜?
于是,我询问太太和孩子的意见:“到底是种花好呢,还是种菜好?”都认为种菜好,因为花只是用来看的,菜却能吃进肚子里,而台湾的农药问题是如此的可怕。
孩子问我:“爸爸,你真的会种菜吗?”
我听了大笑起来,那是当然的啊!想想老爸是农人子弟,从小什么作物没有种过,区区一点菜算得了什么!
自己吹嘘半天,却也有一些心虚起来。我的祖父、父亲都是农夫,我小时候虽也有农事的经验,但我少小离家,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种菜,首先要整地,立刻就面临要在阳台上砌砖围土的事情,这样工程就太浩大了。我和孩子一起讨论:“如果我们找来三十个大花盆,每一个盆栽一种菜,一个月之后,我们每天采收一盆,就会天天有蔬菜吃了。”
我把从前种花的时候弃置的花盆找出来,一共有十八盆,再去花市买了十二个塑胶盆。泥土是在附近的工地向工地主任要来的废土,种子是托弟媳在乡下的市场买的。没有种过菜的人,一定想不到菜的种子非常便宜,一包才10元,大概种一亩地都没问题。如果种一盆,种子不到一毛钱。小贩在袋子上都写了菜名,乡下的菜名和国语不同,因此搞了半天,才知道“格林菜”是“芥蓝菜”,“汤匙菜”是“青康菜”,“蕹菜”是“空心菜”,“美仔菜”是“莴苣”,那些都是菜长出来后才知道的。其实,所有的青菜都很好吃,种什么菜都是一样的。
我先把工地的废土翻松。都市里的土地从未种作过,地力未曾使用,应该是很肥沃的,所以,种菜的初期,可以不使用任何肥料。我已经想好我要用的肥料了,例如淘米的水、煮面的汤、菜叶果皮以及剩菜残羹等等。
叶菜类的生长速度非常快,从发芽到采收只要三个星期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可以因看到叶菜茂盛的生长而感到喜悦,特别是像空心菜、红凤叶、番薯叶,一天就可以长出一寸长。
我也确定了采收和浇水的方法。
一般的菜农采收叶菜,为了方便起见,都是整棵从地里拔起。我们在阳台种菜格外艰辛,应该用剪刀来采收,例如摘空心菜,每次只采最嫩的部分,其根茎就会继续生长,隔几天又可以采收了。
浇水呢?曾经自己种菜的弟弟告诉我,如果用自来水来浇灌,不只菜长不好,而且自来水费比菜价还高。我找来一些大桶子放在阳台,以便下雨时可以集水,平常则请太太帮忙收集淘米洗菜的水甚至洗手洗澡的水,既是用花盆种菜,这样的水量也就够了。
我种的第一批菜快要有收成的时候,发现菜园来了一些虫、蜗牛、蚱蜢等小动物,它们对采收我的菜好像更有兴趣、更急切。这使我感到心焦,因为我是不杀生、不使用农药的,把小虫一只一只抓走又耗去了太多時间。有一天,一位在阳明山种兰花的朋友来访,我请他参观阳台的菜园。他说他发明了一种农药,就是把辣椒和大蒜一起泡水,一桶水里大约辣椒十条、大蒜十瓣,然后装在喷水器里,喷在花盆四周和菜叶上,又卫生无毒,又有奇效。从此,我大约每星期喷一次自制的“农药”,果然再也没有虫害了。
自从我种的菜可以采收之后,每次有朋友来,我都摘菜请客。他们很难相信在阳台可以种出如此甜美的菜。有一位朋友吃了我种的菜,大为感慨:“在台北市,大概只有两个大人物自己在屋顶上种菜,一个是王永庆,一个是林清玄。”我听了大笑。大人物是谈不上,不过吃自己种的青菜确实非常踏实,有成就感。
还有一次,主持“玫瑰之夜”的曾庆瑜小姐来访,看到我种的菜,大为兴奋,摘了一枝红凤菜,也没有清洗,就当场大嚼起来,我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如果告诉她农药和肥料的来源,她吃得一定更有“味道”了。
从开始种菜以来,我就不再担心菜价的问题了。每有台风来的时候,我把菜端到避风的墙边,每次也都安然度过,真感觉到微小的事物中也有幸福欢喜。
每天的早晨黄昏,我抽出半个小时来除草、浇水、松土,一方面活动了久坐的筋骨,一方面也想起从前在乡间耕作的时光,在劳苦之中感觉到生活的踏实。
我常想,地球上的土地是造物者为了生养人类而创造的,如今却有很多人把土地作为占有与获利的工具,真是辜负了土地原有的价值。
想到在东京银座有块土地的日本人将土地拿来种稻子,许多人为他不把土地盖成昂贵的楼房而种粗贱的稻米感到不可思议,那是因为人已经日渐忘记土地的意义了。东京银座那充满铜臭的土地还可以生长稻子,不是值得欢喜雀跃的事吗?
我在阳台上种菜是不得已的,但愿有一天能把菜种在真正的土地上。
(选自《林清玄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