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的禅意分析

2014-07-22 00:51郭冰茹曹晓雪
华文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灵山禅意

郭冰茹 曹晓雪

摘 要:高行健的小说《灵山》充满着禅意的气息,这种禅意不仅体现在作品对“自性迷失,苦海沉溺”,“诸行无常、万相虚幻”等禅宗精神的体悟和阐发上,同时也体现在对禅宗“不二法门”、“无念为宗”等禅宗思维的吸取及禅宗公案的借鉴上,高行健把禅作为《灵山》的基调,而禅意的无处不在则是《灵山》这部作品最具深意、最为独特之处。

关键词:《灵山》;禅意;高行健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4)2-0066-06

《灵山》中所蕴含的思想极其丰富复杂,它不仅渗透着南方民间文化的沉淀,而且掺杂着老庄道学、魏晋玄学和禅学的蕴积,但禅宗仍不失为《灵山》的核心和主体,题目“灵山”本身就彰显着这部小说的思想倾向。作为禅宗法门的开创之地,“灵山”历来在禅宗中占据重要的位置,修禅者经常把自己修禅开悟后的境界称为到达“灵山”。高行健自己也曾明确表示:“人们老说道教对我的影响,实际上佛家对我影响很深,我对禅宗尤其倾心,佛教对我创作的影响可在《灵山》里面看到”。①本文即以禅宗为切入口,看禅宗是如何影响《灵山》这部作品的思想意识和艺术手法的。

高行健与禅宗的渊源颇深②,不过他对禅宗的态度不是宗教上的信仰,而是为禅宗独特的思想所吸引,把其看作是一种生活的智慧。禅宗思想概括来说是以心性论为基点的心性学说,追求的是一种内在的超越,生命现实与理想的不一致,个人生命的短暂与世间的永恒,以及生命主体与宇宙客体等一系列的矛盾都是禅宗要超越的对象。在禅宗看来,人之所以陷入人世间诸多矛盾和困苦中不能自拔,其根本原因就是迷失了自我的清净本性,而当一个人了悟到世间万物“诸行无常,万相虚幻”时,就会超越主体与客体,生命与万物的对立,从痛苦和烦闷中走出来。而禅的这种超越,不是要否定生活,而恰恰强调的是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涅槃解脱。《坛经》云:“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③。就是说要在日常生活中体悟禅道,达到“触目菩提”的精神境界。禅宗这种通过自心了悟获得内在解脱的思想极大地吸引了高行健并直接影响了《灵山》这部作品的思想理念。

高行健在《灵山》中对禅意精神的阐释主要是从三个方面展开的。

1. 自性迷失,苦海沉溺。《灵山》中不惜笔墨地描写了人世间的种种痛苦,但这种书写并不是为了展示苦痛本身,而是用一种禅宗的心学思维,对人间之痛进行解读。高行健在作品中试图向读者阐释的是:“自性迷失”则“苦海沉溺”。

《灵山》中的“她”是这一创作理念的集中体现,这个对生活绝望到想自杀的女性承载着太多的苦痛:在“她”生活的家庭中,继母对“她”没有半点怜惜,父亲又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她”在医院工作,可又对医院工作感到无比的厌烦,对医院中消毒水的味道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同样“她”的恋爱也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因为“她”的男友只想占有她,对“她”没有半点疼惜。与这种痛苦相伴随的是“她”无时无刻的恐惧和不安,而且这种恐惧经常是莫可名状的,“我恐惧,她说。你恐惧什么?你问。我不恐惧什么,可我要说我恐惧”④。

作品中的“她”对痛苦魔掌的难以逃脱、对生活的敏感及对命运无望地挣扎,都与高行健七年后在《八月雪》中塑造的女主人公无尽藏有相通之处。无尽藏的唱词:“无尽的思绪,无尽缠绵,无尽恩怨,解不脱的因缘,误解痛苦,而苦海无边……”⑤,如果是出自“她”之口亦非常贴切。高行健在解释无尽藏这一人物时称:“女人之痛,其实也是男人之痛,人之痛,只不过女人对生之痛的敏感超越男人,在舞台上更加构成戏”。⑥这样的阐释同样适用于“她”。“造出个她,是因为你同我一样忍受不了寂寞。你于是诉诸她,恰如我之诉诸你,她派生于你,又反过来确认我自己”。⑦显然作者就是要通过“她”来确认“我”,这样“她”之痛同样也是“我”之痛。而“你”“我”“她”之痛所共同构成的就是整个人类的痛苦。

禅宗说法,目的是为众生指示解脱这种种痛苦的法门,而要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就要认清这痛苦的根源。禅宗认为痛苦的根源在于众生的根性——执着。执着有两种,一为我执,一为法执。法执通常是小乘弟子的通病,而我执所导致的自性迷失,则是世间众生沉溺苦海的真正原因。

在《灵山》中,“她”的种种悲痛,忧郁皆源自“她”的太过执迷,“她”要“你”的抚摸;“她”要听美好的故事;“她”要回去。“她”要,“她”不要,这些词汇在对“她”的描述中反复出现,显示着“她”对这个世界的过分执着。其实书中描写的所有痛苦,皆由自我执于世相所致。对此高行健在作品中已有明示:“问题就出在内心里这个自我的醒觉,这个折磨得我不安宁的怪物。人自恋、自残、矜持、傲慢、得意和忧愁,嫉妒和憎恨都来源于他,自我其实是人类不幸的根源”。⑧在此,高行健所讲的自我觉醒指的就是禅宗所讲的“智力”,这在禅宗中被认作是人类自性迷失的根源。禅宗认为正是“智力”引发了人类自身不能解决的冲突。人刚生下来时是淳朴的,但随着个人的成长,人的理智不断增长。这种智力的入侵,使人不断为自我中心的利益所污染,从而产生悲痛、忧郁、焦虑、恐惧等情绪。“她”的问题就是“她”明知这世间充满着苦痛,却对此执迷不悟,“她”虽然讨厌自己的那个家,讨厌自己工作的那个医院,却不能把它们统统放下,仍要在旅途中背负着它们上路。当“你”用灵山引诱“她”,告诉“她”那座灵山可以让人见到种种神奇,让人忘掉痛苦时,“她”的回答却是“我对家里人说医院要组织一次旅行,对医院说父亲生病需要我照看,请了几天的假”。⑨可见那个可以让人解脱的“灵山”,在她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最终“她”选择离寻找“灵山”的“你”而去,决定让所谓的“灵山”去见鬼。重新回到那个曾令“她”痛苦不堪的生活中去。

“她”是个执迷于世俗的人物形象,高行健在《八月雪》中展示无尽藏的无尽痛苦,是为了和慧能构成一个参照体系,揭示“你悟了就是佛,没悟道就是众生”的禅理。而作者在《灵山》中设计的这个“她”,也可以看作是没有悟道众生的一种呈现。此时的芸芸众生太过执着于自己的世俗生活,自性迷失,因而苦恼不断。

2. “诸行无常,万相虚幻”。如果说“自性迷失,苦海沉溺”是高行健从禅宗的视角对苦难的一种解读,那么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诸行无常,万相虚幻”的理念,则表达了高行健在禅宗思想的指引下对整个世界的一种认知。

禅宗讲“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是指世间的一切物象,都是此生彼生、此灭彼灭的互存关系,这其间没有恒常的存在。对于人世间的无常,那场误诊的癌症,让高行健比旁人有了更多的体会。在《灵山》中作者对自己的这段经历通过艺术的手法做了描述,“我”被诊断为患了肺癌,正当“我”等待死亡降临时,医生却告诉“我”肺部的阴影消失了,要“我”好好地活着。对此任何人都不能解释,只能把其称作是奇迹。而领“我”看病的医生其一生也是奇迹不断,他费了好大周折去到唐山的一所大学教书,结果没多久又被弄成反革命被批斗,就在他调离唐山前十天,唐山地震了。

人生之中就是这样充满着偶然和变数,让人无法预料。而《灵山》的“诸行无常”不仅体现在这种偶然和变数上,也表现为万物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当年独霸一方的土匪宋国泰早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一栋充满着尘土和霉味的大房子(第四章);方圆几十里地数一数二的美人,现如今牙全都掉光,布满皱纹的脸像脱了水的萝卜,活脱一具木乃伊(第二章)。正是对“诸行无常”的深刻体会让作者在看到一个旧时的戏台时,不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这里演过戏,杀过头,开过会,庆祝过,也有人下过跪,也有人叩头,到收割的时候又堆满稻草,娃娃们总爬上爬下。当年也爬上爬下的娃儿们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只要没有高飞远走,都得种田吃饭,剩下的又只有孩子和稻草”。⑩这段话中虽然没有明示“无常”,却无一处不是对“诸行无常”的最好阐释。

禅宗正是在这种“诸行无常”中,引发出人生如梦,万相虚幻的生命认知。告诫世人俗世间所追求的一切都不过是梦幻一场。对于人生的虚幻性,禅宗是看得最清楚,论述得最彻底的。如《维摩经·方便品》第二:“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炎,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11}维摩诘在这里是借助自己的身体讲人生如梦,虚幻不实。在《灵山》中对“万相虚幻”同样有着精彩的阐释,当作者描写“她”离开“你”之后的情形时,这样写道,“你根本说不清她的面貌,也分辨不清她的声音,似乎是你曾经有过的经验,又似乎更多是妄想”。{12}“你”跟“她”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境,虚幻不实。当“我”在保护区的山上过夜时,这种不实感最终让主人公怀疑起自己所做的旅行,“这时领悟到我要的充其量只是一个窗口,一个有灯光的窗口,里面有点温暖,有一个我爱的人,人也爱我,也就够了,舍此之外都属虚幻,可那个窗口也只是个幻影”。{13}除了那个小窗口,一切都是虚幻,这自然是对人生虚幻不实的深刻理解,而佛所说的“万相虚幻”是不执着于任何的东西,哪怕只是那个有灯光的小窗口。所以作者最后把它也一并否定掉了。也只有在这时,“我”才真正领悟到“万相虚幻”的真谛。

3. “饥餐困眠,触目菩提”。很多人把禅宗所说的“诸行无常,万相虚幻”理解为禅对待这个世界的消极,这其实是对禅宗的一种误读。《坛经·机缘品》云:“外迷著相,内迷著空,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内外不迷”{14},就是说要真正的开悟,不但不能迷于外相,也不能迷于空。《灵山》中说:“他说他压根没有主义,才落得这分虚无,况且虚无似乎不等于就无,正如同书中我的映像你,而他又是那你的背影,一个影子的影子,虽然没有面目,毕竟还算个人称代词”。{15}这“虚无并不等于无”的思想同《坛经》中所讲的不能“内迷著空”是一致的,强调的是“真空不空”,“真空妙有”的思想。如果把这种思想运用到生活中,就是要用一颗淡泊从容的心去生活。禅说平常心是道,就是要告诫世人,谈禅不是要离开日常生活,而是要活在当下,做到“饥餐困眠、触目菩提”。

《灵山》第一章写“你”按照“他”的指引寻找灵山,于是来到一个小县城,依照“他”的说法,这里已离灵山很近,但却没有临近佛土的庄严,有的只是一派生活气息:装着木材的卡车按着喇叭从“你”身边驶过;客车上的售票员把手伸出窗外,使劲拍打车上的铁皮,以便通行;路旁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看着这样的描写,让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其实是一种暗示:禅不需执迷地去求,它就在你的生活中。在安顺的一个小县城,当“我”在小酒店见到那两个行酒令的人时,开始产生幻觉。“那份从容和精细,我不免疑心他们是仙人,再察看,面貌也都平常。不过,我想仙人大概就是这么行酒令的”。{16}用一颗平常心活在当下,就是一种大自在,这种自在不向外界索求什么,所强调的就是对待波谲云诡、变幻莫测人生的一颗清净之心。

在《灵山》中有不少性描写,这也是《灵山》遭到诟病的原因之一。不过《灵山》中的性欲绝不等同于一些作品中的“滥情”描写,在很多情况下,作者是意在性中展示禅性,这问题的关键在于,性欲是不是禅宗坚决否定的呢?唐代大德禅师入宫和法师有一段对话,很值得我们品味,“问‘欲界无禅……此士凭何而立?禅师曰:‘法师只知欲界无禅,不知禅界无欲。”{17}对此,赵毅衡理解为“禅界无欲,欲界却有禅”,他写过一篇《欲界有禅——高行健笔下的男女的肉体与精神关系》,文章认为:“至少从高行健作品可以看出,欲念正是由欠缺向完美的起跳,“我”和“她”如果最终能完美结合,或许人性就向神性敞开”{18}。赵毅衡在这篇文章中是从作为理性化身的男性和作为感性化身的女性的相互结合的角度,来讨论高行健戏曲中的主人公在欲念中由人性走向神性的可能。其实,抛开这些抽象化的推理。在《灵山》中,仅仅是那鱼水结合本身就充满着禅修的意味。在第十九章,“你”与“她”一番云雨之后,“你”感受到的是:“混沌未开,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有,没有没有,没有有和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没有有没有没有”。{19}这段绕口令似的话,所呈现的不就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禅宗感悟吗?高行健在讲述《八月雪》的创作时,对于无尽藏的欲望描写是这样解释的,“佛教其实也不排除色空,空色,色也不成为是非的判断,并非就是恶,而是要以解脱的观念来看”。{20}这是高行健对于男女之欲的理解,同样也可看做是《灵山》中性欲描写的一个注脚。

日常生活就是禅,甚至在男女之欢中也有禅,至于能不能悟到禅,则全看世人能不能放下,放不下佛即众生,放得下众生即佛。禅所说的“活在当下”,就是要抛弃世间一切虚幻之物。在《灵山》中,高行健提示世人,要想活得自在,不仅仅是要放下浮名、富贵等,还要连所谓的意义,价值都一并舍弃,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在整个寻找“灵山”的游历中,作者不断强调主人公只是想一路走来,走到哪看到哪,没有什么搜索的目的,也没有什么要探寻的意义。如在神龙架,作者说:“我并非调查野人而来,实在想看看这片原始森林是否还在,我并非怀有那种不曾泯灭的使命感,它压迫我,令我活得十分不自在”。{21}在第六十章,作者又以丢掉钥匙隐喻在生活中只有丢弃一切羁绊人心的目的意义,才能自在洒脱。当“他”丢掉钥匙,离开那乱糟糟的房子时,“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这样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不必为任何人事奔波,原来是如此的快意。作者说道:“他什么都不为,从来没有这样轻快过”。{22} 其实,“自性迷失,苦海沉溺”;“诸行无常,万相虚幻”;“饥餐困眠,触目菩提”这《灵山》彰显禅宗精神的三个角度也可以看做是禅悟的三个阶段,是作者探寻灵魂解脱的一个心路历程,只有从自性迷失中走出,才能远离世间的苦海,看到这个世界“诸行无常,万相虚幻”的真相,进而放下一切对世间的妄念,最终走向“饥餐困眠,触目菩提”的精神境界。

《灵山》中的禅意不仅体现在作品对禅宗思想内涵的汲取上,也体现在其艺术手法对禅宗思维的借鉴上。禅宗的“不二法门”“无念为宗”等思维方式及其禅宗公案都直接影响到了《灵山》这部作品的人物设计,语言运用和叙事风格。

禅宗所说的不二法门,主要是指要否定事物的二元对立,不要执着于事物的两端,而是要超越相对,用一种“非此非彼,即此即彼”的眼光看待事物。高行健受禅宗这一思想的启发,创造出“你”“我”互置的艺术形象。将真实与虚幻相结合,虚就是实,实亦是虚,虚实不二,进而探讨人生的真谛。

《灵山》是在“你”“我”两个人称的互置叙事中展开的,基本上单数章节为第一人称“我”,双数章节为第二人称“你”。“我”是长江流域的一个流浪式的漫游者。“我”被误诊为“肺癌”之后,决定要换一种人生的活法,于是来到长江中下游游走,探寻尚且遗存的南方文化,在行走的过程中有着具体的行走地点,如江陵、安顺、神农架等。作品讲述着“我”在漫游过程中遇到的人物,如土匪、祭师、老生态学家、巫师、捕蛇人、文化馆员……也记录着一路走来见闻到的民歌、祭祀活动、艺人说书、道士做法事等。至于“你”,则在一次坐火车的时候,遇见一人,此人说他要到灵山,并且解释说那是一片灵魂的山水,而要到达灵山,必须要经过一个乌伊小镇,于是“你”就来到乌伊小镇。“乌伊”显然是子虚乌有的意思。意在暗示“你”部叙事的虚无。“你”在乌伊镇漫无目的地行走,之后,“你”遇见“她”,于是“你”不断地向“她”讲述各种恐怖而又充满诱惑力的故事,而“她”,则不断地向“你”讲“她”的父亲、继母、男友、同事,不断地表达着自己紧张不安的情绪。“我”部的叙述可看成是现实的,而“你”部则是虚构的。对此作品有明确的表述:“你是我讲述的对象,一个倾听我的我自己,你不过是我的影子”。{23}

“你”部为虚,“我”部为实,表面上看这是两条完全不同的叙事线索,但在《灵山》中,这两部的叙事却经常相互关联。如在第二章,“我”听退休乡长讲述山里石老爷的故事,而在第六十八章,“你”则讲述见到了传说中的石老爷,并和他讲话。这是明显的“你”“我”两部发生交集,还有一些章节表面上是对“你”“我”的分别论述,但传达的思想却是彼此交织的。如在第十三章写到“你”与“她”极其美的结合,紧接着第十四章,算命的灵姑就告诉“我”,“我”已为白虎精所累,想摆脱也摆脱不掉。随后的第十五章又似对这种人间男女之事的一个总结:女人是不是祸水,这就“全看你了,你看她是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你想是个美女就是美女,心中有了邪恶就只见鬼怪”{24}。这几章的讲述虽然是分开论述的,但却会让读者感觉到描述的是同一个人的经历。

正是借助这“不二法门”的禅意启示,高行健在《灵山》中创作了这种以“你”“我”为主人公,而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叙事主人公模式。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为当代文坛添注了一种全新的叙事机制。

高行健始终怀疑语言的力量,他认为现实世界及人自身的存在都在语言之外,很多东西语言无法传达。在《灵山》中,高行健更是把语言比作束缚人思维的罗网:“你拖着沉重的思绪在语言中爬行,总想抽出一根丝线好把自己提起,越爬却越加疲惫,被语言的游丝缠绕,正像吐丝的蚕,自己给自己织一个罗网,包裹在越来越浓厚的黑暗中”。{25}但作家唯一可以依赖的就只有语言,如何走出这种困境,高行健同样是在禅宗中受到了启示。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但“不立文字”并不等于不用文字,实相佛性本离文字,可不用言语文字却不能阐释实相佛性。所以在禅宗公案中我们会发现禅师们往往采用话头、机锋的方式启发参禅者。这种运用语言的手法极大地启发了高行健,他说“禅宗公案中语言之非逻辑与意在言外,又提示我对语言还可以持另一个态度,我便来回两者之间,因此,我虽然十分重视语言,却又不执着于语言”{26}。正是这样“不执着于语言”的语言观让高行健成功地用语言超越了语言自身。

其实整部《灵山》都可以看做是一部不断参话头(在小说中可理解为参故事,参场景)的小说。《灵山》中的故事大多扑朔迷离,有的还十分的荒诞,但在这其中却寓含着作家对人生、对自然界的深刻体悟。作品中宋国泰的故事,朱花婆的故事,石老爷的故事,及老雕塑师的故事等,都不仅仅是满足人的猎奇心理,而是大有深意,是启发作者走向“灵山”的一个引导和推助力量。

高行健在《灵山》中,有时直接设计如禅宗公案中扑朔迷离的对话。如在第十五章“你”一路寻找灵山,在一座寺庙中,看到了一群虔诚拜佛的老太太,在寺庙中的各处的标语“灵岩老中青代表公布”,“灵岩士民供养”都向“你”昭示“你”已到达灵岩,于是“你”问这些老婆婆,灵山在哪。“在村子边上?”“是是斯斯……”“离村子不远?”“斯斯希希……”“要拐个弯?”“希希奇奇……”{27},这样的对话神似大量禅宗公案中,禅师对提问者似是而非的回答。表面上这是在回答提问者,而这回答却又似没有回答。这其间的微妙只能靠问者自己领悟了。

《灵山》中的景物描写,高行健也借鉴了禅宗不说破的语言观,在语言的背后让人产生无限的联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结的薄薄的一层,……那难以称之为州、岛屿的土丘成了黑的影子,要是不知道原来的土丘就不会明白为什么成了黑影,即使知道原来是土丘也还不明白为什么积不了雪。在远,草丛也还是草丛,依然发黄,之间显出了一条路的意识。依然看不分明”。{28}这是一个被雪遮掩,但还没有完全覆盖的世界,一切都似显非显,让人看不清,却又似有某种提示。这样的景物描写如同禅宗的公案一样是要让人自己去体悟的。

此外,《灵山》的叙事风格是“冷”的。这种叙事风格的形成与他1990年代提倡的“以区别那种文以载道,抨击时政,干预社会乃至抒情言志的文学”{29}为标准的“冷的文学”息息相关。“冷的文学”的精神诉求是叙事风格“冷”的前提,把文学从世俗世界中抽离出来,让作家放下种种的功利、世故、算计,才能实现叙事风格真正意义上的“冷”,否则也只能是故作姿态。而高行健这样一种文学诉求与禅宗所讲的“无念为宗、无相为体”的观念又有意无意间发生了重叠和暗合。在《坛经·定慧品》第四中,禅宗把修行归纳为“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三大要领。这三句话的要义就是要告诉世人只有离一切相,才能做到性体清净,来去自如。对于高行健“冷”的创作理念和禅宗的关系,刘再复有过非常精彩的论述,他说:“具有禅性的作家,一定是低调的,他们有生命的激情,但这种激情是内在的、冷静的,而不是高调的、嚣张的,禅性是种扼制嚣张与疯狂的力量,高行健所创作的“冷文学”以及他的节制情感的小说艺术意识,显然都得益于禅宗”。{30}在这里,刘再复把高行健“冷文学”的创作归为得益于禅宗,这是极有见地的。

阅读《灵山》时,我们发现作者平心静气,娓娓道来,文本中很少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叙述。比如,在叙述那个在“文革”中下乡的小女孩因被书记糟蹋而跳河自尽的故事时是这样的笔调:“总归一个好端端的女学生,从城市莫名其妙弄到这沾亲而不带故的乡里来种田,叫个书记给糟蹋了,真是罪孽啊。天亮以后,在离这里三十军的下沙铺,才被放水排的捞了起来”。{31}

禅所说的“无念为宗”要离一切相,并不是对待世界的冷酷、冷漠,而是有大慈悲心在里面的。事实上也只有一个人离一切相,舍弃了个人情感,才能做到本心清净,才能容得下这个世界。在《灵山》中我们发现,高行健在那种冷静语气的下面,同样也有一颗对待世界的大悲悯之心。当“我”在海拔两千五百公尺观察大熊猫营地,见这里的大学生生活枯燥乏味时,不仅感慨城市才是属于他们的地方;而当“你”从山上下来,见到一个赤条条的小孩坐在路中间,低声抽泣时,“你”则将他轻轻地揽入怀中……受禅宗“无念为宗,无相为体”的影响,高行健的悲悯之心不仅是指向这些无辜的人,而是指向世间一切众生的大悲悯。在第二十九章,作者讲述了一个老雕塑匠的故事。他在年轻的时候强占了一个哑巴女孩。让本该过上正常生活的女孩在无奈之下自尽。但作品并没有为此而对他施以刻薄的言语。在娓娓道来的叙述中,我们同样感受到作者对其的宽恕和体谅。没有个人的怨恨、喜好,没有世间种种批判的标准,有的只是对待这个世界的慈悲之心,这才是高行健“冷”的叙事风格背后所真正隐藏的东西。

刘再复说“没有禅宗,就没有高行健”。{32}我们也可以引申为“没有禅宗,就没有《灵山》”,正是禅宗因子的无处不在成就了《灵山》最为深刻独特、精彩动人之处。凭藉禅,高行健形塑着他主人公的游走历程,也统摄着他内心更为隐秘的面向,折射出他隐藏的生命意识。同时《灵山》中“你”“我”互置,虚实结合的人称设置、用语言超越语言的语言诉求、及“冷”的叙事风格也都无不显示其对于禅宗思维的借鉴和汲取。这一切无不体现了高行健一直以来对禅宗的认知:“禅与其说是一种宗教,不如说它是一种立身的态度,一种审美”。{33}

① 高行健:《我与宗教的因缘》,《亚洲周刊》第14卷第51期(2000年12月),第37页。

② 据高行健自述,他的父亲信仰佛教,他自幼就经常穿梭在禅林庙宇中,在文革后读到《金刚经》,他立刻有了一种如沐清风的感觉,之后就找各种同禅宗相关的书来读。(参见《雪地禅思》,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2年,第87页)

③{14} 慧能:《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2页;第81页。

④⑦⑧⑨⑩{12}{13}{15}{16}{19}{21}{22}{23}{24}{25}{27}{28}{31} 高行健:《灵山》,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0年版,第117页;第319页;第152页;第67页;第90页;第312页;第204页;第471页;第135页;第116页;第348页;第406页;第319页;第92页;第358页;第91页;第500页;第54页。

⑤ 高行健:《八月雪》,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1年版,第58页。

⑥{20} 周美惠:《雪地禅思》,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2年版,第95页;第99页。

{11} 谈锡永:《维摩诘经导读》,中国书店2007年版,第53页。

{17} 冯学成:《赵州禅师语录(壁观)》,南方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450页。

{18} 赵毅衡:《意不尽言:文学的形式(文化论)》,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0页

{26} 高行健:《没有主义》,《没有主义》,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3页。

{29} 高行健:《我主张一种冷的文学》,《没有主义》,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9页。

{30} 刘再复:《高行健与作家的禅性》,《高行健引论》,香港:大山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197页。

{32} 刘再复:《从卡夫卡到高行健》,《高行健引论》,香港:大山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27页。

{33} 刘再复:《放下政治话语——与高行健的巴黎十日谈》,《高行健引论》,香港:大山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292页。

(责任编辑:庄园)

The Zenist Analysis of Soul Mountain

Guo Bingru, Cao Xiaoxue

(The Chinese Department,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

Abstract: Gao Xingjians Soul Mountain is rich in Zenist implications, manifested not only in the understanding and elucidation of such Zenist doctrines like“a self lost, a life in misery”and“Whatever is phenomenal is ephemeral and illusory”, but also in the assimilation of Zenist thinkings like“the only proper way”and“A pure mind is most desirable”and in the references to zen koans. Gao treats Zen as the keynote of Soul Mountain, the omnipresence of which is the most profound and most unique quality of the novel.

Key words: Soul Mountain, zen, Gao Xingj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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