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军
每一次返乡都要经过横贯瀑河上的一座桥,今年的夏季好于往年,橡胶坝蓄满了水,微波粼粼的水中印有高楼林立的侧影。越往上游水位越低,水中的茅草依水势一点点露出了头露出了腰身,一阵温柔的轻风拂过,她们惬意地舞动身姿,我想,这是城市中唯一的湿地了!
车子晃悠悠的,闭上眼睛,我的思绪顺着芦苇丛蔓延着,蔓延着。
关于湿地的概念,我很长时间懵懵懂懂。我读书时学习的地理书,印象里没有这一概念,只记得有湖泊与沼泽。家中墙上的大地图我很喜欢,有时候就静静地盯上半天,当眼光落在东北松花江和黑龙江汇聚之地时,被绿色的断断续续的小横线拽住了,便问父亲,那是沼泽?可是那么一大片为什么不弄成水稻田呢?父亲告诉我,那片沼泽区域很大,当年红军过草地的沼泽地你在电影中不是见过吗?泥浆像一个随时发威的魔鬼,吞噬生命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容不得你过多的思考。正是因为如此,排水很困难,降水又多,所以只能做沼泽地了。我听后还是觉得可惜,若是有一片片的稻田,秋天可是黄灿灿的诱人景象了。
我家乡没有这种成片不见边际的沼泽,水库有三座,外加一个小水塘。这些也是后来我明白的湿地。我们小孩喜欢的就是喇嘛帽子山脚下的小营字水库,夏季一到,便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水里畅游了。沿着一条沙石路曲里拐弯走过去,就望见一座横亘两山间的大坝,童年的记忆在时光的河流中会被挤压成变形的凸透镜,越是清晰的痕迹越会被放大。大坝巍峨雄伟,溪水从沟沟岔岔汇聚成一汪湖水,蓝幽幽的像一只诱惑人心的妖精的眼睛,又像一颗蓝色的宝石嵌在山谷中。夏季的阳光狠毒地灼烧着一切裸露的肌肤,刻下一道道刀痕般的印记,不过,沿着水库边绕一个弧形,便可以走进沟谷浅水区的芦苇丛,清爽而幽静。我很喜欢这种植物,一根根芦苇紧紧地簇拥在一起,远远望去如一片片的大毡子平铺在水面上。沟谷上方高地上的白杨、绿柳、刺槐、椴树等自由地生长,将黑影一团团地投进谷底。苇丛好像阴阳怪脸,一半在阳光中泛着白光,一半则沉睡般地慵懒着身子静静睡眠。我们立在树影下,婆娑的枝干虬龙般分隔着阳光的脸膛,洒下一地斑驳的碎影。太阳在空中歪斜着,有一股股的风从它的掌心里刮过来,芦苇跳跃着、追逐着,行走着。我们迈进水里,就可以挨近芦苇丛,针形的叶片点染出一幅水墨画般的舒展恬淡,又像蓝天中飞翔的燕子的轻灵翅膀,在时空里划出一条条令人遐思的曲线。一些芦花好像狐狸的长尾巴,在我们的头顶上摇来摇去。还能听见苇丛中小昆虫的嘶鸣声,嗤嗤嗤的似乎有一双翅膀在眼前扇动。
芦苇与湖水好像一对亲兄弟,又好像一对恋人,没有了水的滋润,芦苇就会湮灭了热情,萎缩了大脑,失去了灵魂。我当时不会有这种想法,有的就是躲进苇丛中寻找趴在苇子叶上的小昆虫,有机敏的小蚂蚱。最好玩的是刀螂,因为它随身带着一副锋利的砍刀,可以噬咬葱绿的芦苇叶子。逮住它就可以撕掉它的翅膀,看它如何在水中挣扎和无奈的痛苦。我们儿时的双手曾经杀死过多少小昆虫呢?谁也记不得了。
也可以草编几样东西,只是舍不得芦苇,只好从浅水中挪出双脚,丢下手里的小生灵,双手薅一些岸边的我当时能叫得上名字的野草编手枪之类的东西。幼时很多游戏都与战争有关,连草也成了一种象征与荣耀。
很多时候我们常常去离村更近的南山脚下的小水塘,波光粼粼的水面像镜子。我常常埋下头去,歪着身子瞧水中的的太阳。太阳很喜欢它的沉静,也落到水中微微摇头晃脑。我用一只手哗啦啦划出水痕,太阳与它一起舞蹈。水塘里烂泥滩也长着一丛丛的芦苇,可以游过去将满身涂满黑油油的淤泥,躺在太阳底下晒得滚热的大方石上看谁的忍耐功夫最强。
只是如今这一幕幕情景已经成为了历史。我后来一次次地回乡,行走在南山腰边际的放羊道时,再也看不见蓝汪汪如水晶般的小水塘了!至于芦苇或许早已经在厚厚的沙土中沉沉睡去,也许她在睡眠中还一次次留恋溪水流过的润泽、小鸟飞进苇丛中叽叽喳喳的谈情说爱声。那只慵懒的野鸭子还会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在温暖的巢中孕育小鸭,一起手拉着手捕捉芦苇丛中的昆虫,或者扑棱棱飞起来,在氧吧一样的林子上空划出一道道富贵的曲线。只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我家西屋一个破兜子里掖着的轻柔细软的野鸭毛,那是捉野鸭子很有办法的叔叔送给我的。我也吃过很多野鸭蛋,青色的外衣包裹着嫩嫩的肌肤,一口口吞下去,像一只饿狼。不仅仅是野鸭子,山上的狼被聪明的乡亲们自制的土炸子炸掉下巴,鲜血淋淋地睁着一双虎视眈眈、恐惧不解而怨恨的眼睛。有好看羽毛的野鸡因为吃了草丛中撒下的拌了封喉散的毒饵而从蓝色的空中头朝下栽下。渐渐地,芦苇丛中再也看不见野鸭,山林中也难以寻觅到野鸡的影子。它们几乎无处躲藏人们锐利的目光,直到最后一只野鸭、野鸡成为餐桌上的下酒菜而被饕餮吞食。
其实我已经上了初中,或许生物书中的知识没有白白进了脑子,便对父亲说,不该这样!父亲只是摇头叹息,说,你看看,光野鸡这样吗!连野兔子也被人们一个个套住,肩膀上横一木杆,垂挂着耷拉脑袋的一只只战列品,在集市中兴奋地吆喝。谁也逃脱不了,这就是命!我愤愤然,说,总该管一管才对!但是一直延续好些年都鲜有人过问。
糟糕的是,南山的小水塘已经越来越小,真跟巴掌差不多了。那些一直郁郁葱葱的松树林好像染上一种怪病,成片地死去,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午后,被一群山外来的汉子用吱吱喧嚷的电锯锯折了胳膊腿,像扔死尸一样地摞起,用一根根粗硕的绳子捆了腰身,一路扬尘拖下山去。从那以后,南山茂密的林子就像病人,失了优美的容颜。夏季雨水也好像故意躲得远远的,不肯多待哪怕一秒钟。爷爷总是感慨,马缰子雨(方言,指连绵不断的雨)哪去了!马缰子雨怎么就没了!真是怪事!
每逢星期天,炎热的季节,我们还要去半死不活的小水塘玩水。南山脚下的溪流像断线的珠子,那烂泥摊已经被太阳炎热的手掌撕成一片片翘起四角的不规则的干泥片。芦苇丛消失了,只有烈日下垂着头的几棵芦苇喘着游丝一样的气息,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它撂倒。我已经不敢有站在高台上像飞鱼入水一样潇洒的念头,因为水塘的水已经不能没过我的腰,那一瞬间我会因为用力太猛而扎入水底厚厚的淤泥中不能自拔,水浅了,反而更危险了!
芦苇的命运就是因为雨水的不肯眷顾而在失魂落魄般地煎熬,终于在一个阳光炽热的午后,水塘边的最后一株芦苇倒下去,倒在一汪淌着眼泪的水洼中,虽然她的根还紧紧地扎在泥土深处,她用那双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小水塘,晃晃悠悠地似乎与之告别。芦苇很绝望,因为她预感到死亡的命运也牢牢地盯上了小水塘。
至于沟里的小营字水库,在一次开闸放水捞鱼后就再也没有恢复元气,仿佛受了重创似地佝偻着腰身。茂密的芦苇丛很快染成枯黄的失望神色,不肯死去的深根已经用尽了力气也难以够得着远远蜗居般的一洼水。因为雨水稀少的缘故,总是不能给予适量的补给,水洼最终在一个清晨消失了。我这样的笨拙的人已经感觉出,天气脾气已经越来越乖戾难测,因为他的身上沾满了人类的副产品的毒素,很难抖搂干净,天幕下的生灵只能遭受厄运吗?
芦苇与野鸡野鸭狼狐狸等一样,已经不知走向何处!直到过了几年后,我在异乡,在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季后,几个人想寻找很多年没有在河塘浸泡的感觉时,有人告诉我,离此十几里的深山沟里,还有一处水库,还是去那里吧!于是骑着自行车,一路疾驰,将自行车放在一处大柳树下,顺着羊肠子一样的山路曲曲折折地行走七八里,气喘嘘嘘爬上如巨龙一样的堤坝。眼前碧波荡漾,水库的尽头真的生长着一丛丛的芦苇。哦!难道是我家乡的芦苇一路寻找到这里了吗?可是我还是“杞人忧天”般地忧虑,这片芦苇丛还能存在多久!
芦苇真是最聪明的植物了!她的感觉异常灵敏。十年九旱的山区农人们最渴望的就是风调雨顺,可是雨水越来越吝啬,不是春旱一次次拒绝了农人们的希望,就是初秋的“卡脖旱”将希望的硕果一点点湮灭掉。我记得有好多年我家房檐下的棒子垛一直在缩小,一根根玉米棒好像得了肌肉萎缩症,脸孔蜡黄,病怏怏的样子叫人难受。
又过了几年,一张张“退耕还林、保护环境”的标语贴在村巷子的水泥线杆子上、村部公示墙上。乡亲们承包了荒山,一片片赖疮疤般的山野变了摸样。满山随意行走的羊儿牛儿被一道道水泥桩以及它们之间的一道道铁丝线卡住。那曾经像赖秃疮一样的南山松树林也慢慢长出了蔓草,虽然不甚美丽,可是倒也顺眼多了。我还看见尾巴上拉白线的飞机从松树林上空一次次疾驶而过,那阵阵轰鸣引得孩子们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继而欢呼雀跃,他们举起手臂,想与它一起飞。我却遗憾地想到,他们还有去水塘像狗刨一样游泳的经历吗?他们还有像电视剧《小兵张嗄》中的嘎子那样钻进芦苇丛中的那副神气吗?我希望孩子们能拥有。
我还期望有一天,村中干涸的三个水库都能蓄满水晶一样的碧蓝,在金色的阳光中闪着鳞波,沟塘浅水处生出一丛丛的芦苇,那曾经消失已久的野鸭、野鸡能自由地在他们的世界中嬉戏;而我愿做一位友人,不会伤害他们,不会想到用毒药,更不会想到吃青色的野鸭蛋;或许,还应该给他们的小窝中增添一些润草。我每一次回乡几乎问着同样的一个问题,小营字水库是否已经有水了,因为,在外行走多年的芦苇已经等待得太久。
等待久了就会产生嬗变,我们每一个人都掌控着芦苇的生命。山上的草木喜欢自由的感觉,没有人的纷扰他们便会疯长,长满每一个角落,绿色再多也不会出现审美疲劳的。
今年的雨水格外眷顾我的家乡,一次次地返乡都装满了浸润故乡的珍贵礼物。她希望干涸的山涧溪流欢笑,茂密的松林中长出顶着脑壳、一身晶莹露珠的蘑菇仙子,那曾经干涸了多年的水库盛满一汪碧波;她希望一直沉睡久了的芦苇在雨声呢喃中慢慢醒来,露出惊奇的目光,野鸭子嘎嘎声与她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混合在草香的空气中酝酿,酝酿出安闲自若的深情。所以,她一次不能唤醒,便又一次缓步走来,滴答滴答地敲着厚厚的沙土,将润泽的因子透过泥土渗透过去,希望能温暖芦苇的寂寞心灵,葱茏的芦苇是水库泥淖中最美的装饰,也是雨水一次次前来的希冀所在。
山野在雨水的滋润中愈发的鲜活,草木藂茂。我又一次行走在故乡南山腰那条曾经多么熟悉的沙土路上,我希望那片干涸的水塘中能再一次长出葳蕤的芦苇来,湿地被誉为地球的肾脏,而芦苇就是肾脏上的一根根脉管,肾脏没有了,生命也会停止。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我希望芦苇能尽快回来,能一路回来,我期待着!期待着!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