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关系变革趋势与中国外交进取思路

2014-07-22 22:45刘毅
领导文萃 2014年13期
关键词:筹划竞争力质量

刘毅

新世纪初期,全球形势悄然发生剧烈而实质化的变动。新的世界“权力生态”构成要素持续更新,对世界各国特别是新兴大国的顺利崛起提出更精致、更严格的要求。如何看待20世纪全球历史遗产?20世纪后50年,中国的国家战略有哪些经验教训值得记取?新世纪以来,国际关系领域出现哪些新动向、新趋势?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外交如何顺应形势、在一些有特殊意义的关键领域(比如高边疆)如何体现创造性、取得先动优势?中国新外交具体可以有哪些进取思路?针对这些问题,本刊特约记者专访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著名国际问题专家王逸舟教授。

二十世纪的历史遗产与反思

领导文萃:您如何看待当今国际关系变革进程中的延续性或历史性?最近的历史时段内有哪些重要因素,仍在持续影响当今的国际关系趋势?

王逸舟:一般来讲,走得越远、足迹越长,过去的历史相对而言越能够分清楚。今天看20世纪,有很多重要的历史勾连与情感瓜葛,反而留下更多遗产。再加上有些因素的延续性相当强,对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的国际关系产生重大影响。例如两次世界大战,造成数千万人的伤亡,是人类史上最惨烈的经历之一。但也导致一种特殊的状态:大国之间实际上形成某种不开战的默契,为“战略机遇期”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条件。实际上,更重要的条件应该是20世纪中期核武器的出现。它可能导致人类毁灭几百次,因此形成“恐怖平衡”,使二战后的国际社会彻底改观。核武器的作用在于威慑而非使用,它导致战后世界维持了长期的总体和平状态。近几十年来,战争冲突的禁忌在增加,军事的权重与便利程度下降,来自各方面的制衡和约束正在发挥作用,外交手段、软实力等因素重要性凸显。

在这一背景下,以联合国为代表的国际组织、国际制度迅速发展。我们看到,至20世纪后期,安理会决议和行动越来越有力度,大国已经形成某种默契,联合国则作为寻求或验证合法性的场所。国际制度、国际规范已经网络化密布在人类社会各个角落,从政治到安全、从贸易到生态,规则无处不在,而且迅猛发展。虽然某些国家力图干扰或操纵国际制度,各种国际利益集团与中小国家的博弈也从未中止,国际组织或制度内部的官僚化惰性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其效能,但总体上国际制度的推进已经不可阻挡,覆盖面不断扩展,执行力度、履约强度逐步提高。自20世纪70年代恢复联合国席位以来,中国对国际制度的参与从无到有,由弱到强,从受动者到定价方,乃至扮演可能的监管、改造、协调角色,融入和塑造国际体系的能力不断升级,已成为国际制度体现代表性、国际规范发挥功能的重要倚重力量。

另一项因素也相当重要。20世纪社会主义思潮转变为一种运动和制度试验,成为非资本主义道路的重要尝试。在经历资本主义几个世纪的社会极化和危机过程后,20世纪在北欧、西欧、北美都开始出现社会福利潮流,引进早期社会主义倡议,从摇篮到坟墓提供国家保障,重视政府“有形的手”。福利制度和观念在今天已经深入人心。中国政府多次强调,国家致力于让更多人享有公平正义,促进城乡居民享有统一的医疗、教育、国家补助。这体现了公正导向、社会利益、国家责任,是对市场化改革的再修正举措,世界范围内的社会民主党人、共产党人、包括绿党,都在反思:一方面继承社会主义制度实验的优秀成果,同时力图改善其对经济和社会可能的束缚。

全球化的提速是20世纪最重要的现象。20世纪后期全球化以加速度形式拓展至世界各个角落。区域一体化进程也在不同地区迅猛发展,以欧盟为代表的集团化、一体化、经济整合过程逐渐加速,全球大国都已经加入这一过程,涉及经济、贸易、投资、交流等多个领域。目前中国已经成为全球化的领军国家。中国对世界经济和政治的深度介入和广泛参与,成为全球化的标志性事件。

当然,20世纪最大的遗产当属人类价值观进步。一方面,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没有个性或独特文化传统的国家不能在世界上立足。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共享价值、普世观念开始呈现其合法性,不仅作为一种政治口号,而是具有实质内涵和规范性质,在国际关系中得到体现。外交民主化浪潮席卷世界各地,各国政府不得不适应社会公众知情权要求而做出改变;民众发言权扩大、草根组织横向联系增强,信息迅速传播、新媒介层出不穷,都削弱了国家权力的某些垄断。人民民主、人本价值成为全球共识。

领导文萃:除了上述国际层面的历史遗产,您认为建国以后中国自身有哪些重要的历史遗产,对当前外交产生较大的影响或启示?

王逸舟:从毛泽东到邓小平的时代转换,是20世纪中国乃至世界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是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等领域的研究热点。我们在这里只是从国际关系或者说全球角色维度对这一课题略作讨论。

毛泽东时代的外交遗产,首先是革命诉求。当时的格瓦拉、卡斯特罗、卡翁达、金日成等亚非拉反帝反殖独立运动领导人都赶来北京,向中国求取经验。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在国际体系中,是一个不妥协的角色,这种对抗的、激进的思维,可以说是对中国百年来积贫积弱的一种矫枉过正,在当时有其必要性。但是,国际体系的复杂性在于:它不仅是发达国家为所欲为的场所,又是现代性、全球化的驱动因素。全方位的对抗与斗争导致新中国在世界经济、贸易、金融领域不断被边缘化,最终影响到国际影响力与世界地位。当时,中国更多是作为美苏竞争的“棋子”,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具备独立的、举足轻重的作用。

邓小平时代的最大遗产,是通过改革开放将中国由边缘国家拉进世界核心,由体系的反抗者转向建设者,使国家潜力得以最大限度发挥。世界大战有可能推迟,和平与发展是时代主题、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计划和市场都是手段等重要判断,在当今仍有明显的指导意义。经过30多年持续高速发展,中国已成为全球体系重要经济体和动力源。可以认为,如果没有经济成功,中国崛起的实力地位是不可想象的。但是仅仅依靠经济成功,国际地位和影响力同样缺乏可持续性,进一步发展潜力受到限制。经济建设日新月异,但政治改革、社会公平、民族关系、软实力等方面进展乏力、发展不均衡问题依旧凸显。如果继续将狭义的经济发展视为一切问题的“关键”,认为只要抓住“老鼠”就可以,极易形成“路径依赖”与发展惰性。唯经济论在一定时期内是必要的,但不能一直如此,仍需寻求新的突破点与增长极。

新世纪国际关系的主要动向

领导文萃:新世纪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国际关系出现一些新的趋势和动向。您认为这些变动是否具有某种总体动因或者宏观背景?

王逸舟:我们可以从全球的“复杂化”趋势开始讨论。目前在全球稳定形势之下,存在很多“战略意外”。过去的观念认为,可以一劳永逸发现事物的规律,适用于人类历史的不同阶段。我们期待寻找一种最好、最高、最合理的东西,但今天的世界以及人类的未来应当是一种复杂、多元的存在,通过常规知识、传统分析工具很难获得深刻理解。例如,根本没有任何研究或政策报告确切预测苏联解体、“9·11”事件、全球金融危机等,诸多问题都属于各自的“复杂系统”,相对独立的自组织因素相互作用、适应、调节,得以延续和更新。

当前,利益的多元分层、日益活跃的社会力量导致各方需求结构的复杂化、差异化,这一点意味着国家的开放和进步,表明决策者需要警惕和避免使用简单僵硬的思维方式、固定不变的认知思路。利益的复杂组合并非一成不变,所以既要有顶层设计,宏观布局,又要建立动态、多层次的复杂平衡关系,对不同事态给予微妙而恰到好处的回应。组织社会学理论认为,在经济、政治、社会等领域之间以及内部存在密切依存与高频互动关系;国际社会结构越复杂,内部越是不断分化、层化、再组合,无论组织机构如何信息灵通、行动高效、计划周密,也不可能时时处处兼顾各种事态,也不可能没有盲区或永不失误。这样,批评方、竞争者总是存在。有必要用积极平和的心态应对批评与复杂形势。

复杂化同样体现在主权问题的认知。目前在全世界范围内,主权已经呈现多样化、动态化、分层化等新特点,在原来的高政治领域涌现出新的议题和趋向。在历史上,主权的概念遍历了“君主主权”、“国家主权”、“人民主权”等多个阶段,经典主权概念将其行使和操作的权力赋予国家和政府,这就存在滥用这一权力的危险与可能性,构成了主权的消极面。为此,新世纪以来,国际社会越来越倾向于达成一种共识:主权意味着“国家对本国民众负有责任”,如果主权行使者真正对民众、对民族负责,建立起国家与社会的良性互动,充分保障国民的政治、经济、社会权利,国际社会将保证该国政府及其代表受到应有的尊重,获得相应位置与安全保障。因此,主权的范畴已经出现复杂化趋势,不再是整齐、绝对化的“反对干涉”,它随着主权行使者的行为表现而不断伸缩,有强弱变化。中国传统外交有一套学说,例如毛泽东的“三个世界理论”,邓小平的“不结盟”、“不当头”、“不干涉”。当时,我们与很多第三世界弱小国家同甘共苦,坚决反对外部干涉。现在,中国在海外拥有太多的利益,遍布贸易、金融、投资、能源、领事甚至政治、文化等领域。我们在观念上需要“早期规划”、预先调整、适时跟进。事实上,我们在外交实践上已经走在理论之前。中国在各个层次上,建立了很多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战略支点、战略援助,对世界事务的参与深度已非20世纪可比。当然,中国的介入应该参照联合国宪章,讲求合法性,尊重国际法与国际制度,得到目标国的同意和支持,并且注重时机和力度,独立自主,保持战略耐心,灵活对冲压力。西方国家在这方面有很多经验教训,值得参考。

领导文萃:在宏观背景下,您认为十八大以来中国外交面临的新动向有哪些具体表现?

王逸舟:在我看来,当前全球形势至少有以下新动向值得注意。

其一,“伊斯兰弧带”崛起为国际冲突的温床。过去几十年,国际关系学界的现实关注点由冷战史转向美国霸权、国际制度、中国崛起等,现在出现了一个更具有不确定性、非常值得研究的重大现象,即占据人类1/7人口的伊斯兰弧带,拥有超过50个国家,成为国际冲突的主要温床。所谓伊斯兰弧带包括从非洲北部到中东、西亚、中亚、南亚、东南亚等地区,利比亚、突尼斯、苏丹、埃及、巴勒斯坦、以色列、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伊朗、吉尔吉斯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等国都位于这条弧带上,聚集了全球90%的穆斯林人口。它首先是一条战略资源带,蕴含了全球2/3的油气资源。中国有60%以上的石油从中东北非进口。日本、韩国的能源进口也主要来自这一地区。这里也是战略要冲带,作为非洲、亚洲、欧洲等区域交界处,历史上各种文明冲撞,现实中多个国家对冲,形成战略高地。今天,这里成为大国明争暗斗的主要场地,也是世界能源、国际安全的晴雨表。90年代文明冲突论即来源于伊斯兰弧带的敏感性,其中蕴含太多的文化现象与政治命题,有待进一步研究。位于弧带上的新疆问题事关国家安全。如何妥善处理这一问题,能否有效利用战略机遇期、崛起于中亚和中东、实现“西进”目标,都有待进一步观察和思考。

其二,乏力的西方仍然具备强大的实力与影响力。目前西方国家的全球角色,既是问题解决者,也是麻烦制造者。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占据国际体系主导地位的西方国家,目前发展相对乏力;但二战后,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又始终作为全球问题的解决者、相应方案的推动者,是世界政治经济的风向标。目前这些国家的科技、经济、军事、教育等实力仍居于其他国家之上,但发展速度减慢。一些国家的体制出现深刻问题,包括美国去年两党角逐,国会和政府斗法,使国家管理陷入瘫痪。目前,中国在科技、教育等领域的投入,总量上超过很多发达国家,欧美很多有识之士面对“西方的相对衰落”发出惊呼。事实上,西方国家的问题有些很明显,二战后最严重的金融危机就是源起于资本主义最发达、最本质化的美国。其制度和意识形态面临重大的制度性缺失,未必对全世界都具有普遍适用性。西方很多优秀学者对国家面临的结构性问题作出反思。但这些国家的实力,还包括强大的影响力,或称为软实力,例如在国际制度规范、国际话语权、国际公共产品、国际事务参与、国际公信力等方面,西方仍然是新兴大国的参照系。它是西方国家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基础。软实力是中国的短板,特别需要在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内注意加强。中国对海外公民的保护也有很多可改进之处。

其三,新兴大国机遇和挑战共存。一方面,中国快速崛起,开始在各方面、各层次提交亮丽的成绩单,在国际贸易、钢铁、金融等领域取得重大进展。这一点当然需要继续保持。另一方面,中国在国际话语权、提供公共产品等方面仍有很多缺失。我们需要思考:什么是中国的软实力?中国在硬实力方面有哪些质与量的反差?例如,中国军费数目位居全球第二,但不是第二强。因为45%的军费属于人员费、家属安置费、住房保障费,甚至被服更新费。大而不强现象也出现在金融业。虽然中国金融业占全球近30%,全球五大银行中就有中国的建行、工行、中行,但中国的金融衍生产品设计、处理重大金融振荡和战略意外的能力、金融投机管控能力差得很远,应当向战略投资者、金融顾问学习,形成自己的杀手锏。中国的劣势在所有金砖国家和新兴发展中国家都有体现。党的十八大提到的理论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对于中国在非西方模式下快速成长十分必要。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不能让这种自信变成一种虚骄之气,阻碍虚心学习和改进。现在是不进则退,一旦倒退就会丧失战略机遇。中国面临的一系列结构性的弱点,需要不断改革加以弥补。

第四,社会世界崛起为全球新势力。现在的世界有三种基本维度,第一维是经济世界、全球化世界、贸易世界、投资世界,是一个制造业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中国快速崛起并成为弄潮儿。第二维是政治世界、联合国世界、国际关系世界、战略对话的世界,包括处理各种危机和地区冲突。中国在这个世界的表现也越来越积极,正在经历一个从韬光养晦向创造性介入的转换时期。第三维是社会的世界,中国基本还没有出现。现在的中国经常被认为是一个“跛足巨人”。中国的贸易、政府已经走出去,但中国的NGO、志愿者并没有体现其应有的作用。在社会世界领域,中国是一个弱者;在全球国际关系中,中国的塑造力、话语权、改造世界的能力远远没有跟上。中国自身的问题在于国家权力太大,社会构成部分太小,呈倒金字塔型。党的十八大特别是十八届三中全会以来,中国改革的新期待在于:政府管制放宽,凡是市场和社会能做的事,尽可能放手让它去做。中国过去的发展是一俊遮百丑,纯粹讲经济、GDP的力量,是政府主导,“政绩”观念驱动,社会力量和民众的声音在国际舞台上没有表达。故而,很多国家认为中国是铁板一块的国家,是一个灰色的、缺乏活力的威权国家;认为中国除经济以外,谈不上文化活力、社会活力、政治活力。实际上,中国有很多色彩,很丰富的社会层次,很强大的民间创造力。中国人口占世界的1/5,在全球能源、全球金融、全球外汇储备、全球钢铁制造业中占到了1/5、1/4、1/3甚至1/2,但是民众在全球社会世界中所占的声音连1/50都不到。除此之外,中国在全球高边疆领域、国际话语权方面、全球公共产品方面所占比例也很不够,民间力量、社会力量的国际影响力太小,在社会世界的表达能力方面,需要改革的问题还很多。现在,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力量崛起,与传统的政治世界、经济世界不断磨合,直至获得某种默契之后,国际关系的和谐进步才能到达新的层次。这一点对于中国具有特别的意义。总而言之,中国的社会力量、民间智慧、青年群体要走出去,打出自己的印象品牌。

第五,一国国内体制机制关乎该国的国际地位。在新世纪,国际与国内政治的互动更加紧密,成为国际关系的新趋势。过去有一个盲区,认为国际关系就是国家间关系,国内政治就是国内事务,两个不搭界。现在新的研究趋势发现,国际政治和国内政治实际上不可分,外交与内政应当是同源的。目前观察到的新趋势是:各国内部体制的好坏强弱关系到国家在国际关系中的地位、在全球发展中的引导权。不止国际关系研究者,国家决策者与大众都需要改变传统思维,不应一味关注理论斗法、军事博弈,而是要思考国际竞争与国内体制机制的关联性。如果中国想从国际关系中一个低调的、不发声的角色,转变为一个创造性的、富有动感的、充满智慧的大国,除了外交官和国际关系研究者奋发有为,还需要有新的手段、更高的博弈本领。中国的改革不能缺乏这种内生动力。如果没有国内的生动活泼局面,没有国内强有力的、不可逆的、结构性的改革,中国在国际关系中的地位是不可持续的,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有自身变革而非外部印象,才能真正让中国崛起。改革是最大的前提,是对外关系进步的基石,中国只有改造自身才能影响世界。

未来大国角逐方向与争衡重点在高边疆

领导文萃:除上述几方面外,您认为当前国际关系还有哪些新动向?

王逸舟:未来大国角逐方向与争衡重点在高边疆,这也是最关键的动向之一。现在中国擅长的领域是一些所谓的“夕阳产业”,如钢铁、基础设施、化工等,这些产业缺乏科技含量,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造成重大污染。事实上,中国现在最缺乏高边疆优势,高边疆在中国产业结构中所占比重太小。简单来说,高边疆领域有五个特别重要的构成内容。一是外空领域是下一阶段的重点。它需要高科技、复杂性思维、专业知识,与外空相关的规则还没有固定,既有秩序还不太成型,因此成为大国竞争新的分水岭,能够进入高边疆的国家多半可以在未来的全球高地上站稳。二是海洋成为当下争夺的重点之一。党的十八大以后,中国提出海洋强国目标,但目前中国的渔业、海洋勘探、海洋资源开发特别是海军仍集中于近海。现在正在向深蓝过渡,这需要几十年、几代人的努力。三是北极也是当下争夺的重点之一。眼下中国极地科考主要在南极,正准备建造第五个南极站。在北极也准备建造第二个科考站。中国有关部门,包括教育和科技部门,对北极兴趣极大,投入也很多。全球第一个北极研究中心,是中国与北欧一些国家共同建立的,标志着中国开始进入以往没有涉足过的新领域。四是信息电子安全成为新的无声战场,需要有更多的学习过程、专门知识、核心杀手锏。从超物理角度看,信息网络领域成为国家竞争高地。如今大国角逐的重点已经不是战略对抗,由于核武器的出现和大国间默契,世界很难再有公开的全面世界大战,但是电子领域的攻坚已经开始。网络攻击造成的损失比中等规模战争还要可怕和严重。例如:美国每年投入几千亿美元的军费、情报网络费用,遍布全球的导弹、军事基地,也没能抵挡“9·11”攻击,很短时间内导致金融业、保险业、国家安全遭受重大损失。五是高边疆领域可以在不经意间造成重大损失,也可以瞬间使国家暴富。金融便是典型实例。中国拥有全球最大的外汇储备,最多的国际金融网点。需要特别关注金融安全问题。此外,在金融领域,中国同样存在“大而不强”问题,很多问题需要不断弥补和更新。

领导文萃:正如您所介绍的,当前全社会以及世界各国对“高边疆”领域关注度很高,您能否详细谈一谈“高边疆”的理论基础与观察线索?

王逸舟:所谓高边疆,是指超越主权边界与物理疆域的空间和领域,它是大国力量延伸、利益护持的新取向。高边疆超越了纯粹地理学范围。历史上,在战略思想领域曾经出现过“陆权论”、“海权论”、“空权论”等著名学说。新世纪以来,在外空、深海、极地、能源、材料、网络、金融等尖端领域,科技含量和发展质量的竞争日益凸显。一国稍微疏忽,就会被他国赶超。这些领域普遍特点是缺乏特别成型的规则,对科学技术、国际制度、战略谋划、运作技巧的要求很高。中国在这一领域急需顶层设计与宏观布局,建设有利于我、外部接受、适应时代的高边疆形态。

中国外交过去讲求不出头、“闷声发大财”,但在新世纪,这样的路径越走越窄。现在必须提出自己的设计,有明确的战略,主动谋划形势,在全球高端上档次的场合发出自己的声音,提出有利于本国并惠及全体国家的方案,而不是继续作为“土豪”,满足于“搭便车”。

当前中国在各方面的发展,已经使“高边疆”战略逐渐成熟、呼之欲出。决策层意愿、外交部门行动初现端倪。现在需要确定符合中国切实需要、能够得到外部理解、利益和道义效果显著的战略举措与具体方式,增强有关意识,加大投入。例如,向深海进发时,注意点绝不仅限于争议岛屿的主权争端,我们在全民海洋意识、海军现代化、海洋产业、全球大洋的力量存在、海洋公共产品等方面,仍有一些不适应与落后面。一方面,我们要“硬的更硬”,加紧研发和装备速度,不是急于叫板,而是要扎实推进、锻造杀手锏。要增强紧迫感和维权意识,在事实上而不是表面上维护海洋权益。另一方面需要牢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要掌握海洋互动的基本原理、普遍规则、国际法、世界道义,致力于“打动人心”,有理有节,使本国提出的要求正常化,得到更多理解。同时设法让其他国家感受到作为海洋大国的善意与帮助,包括海洋合作、海洋公共产品、海洋多样性、海洋生态、海洋航行安全保障、海洋联合搜救、海洋公共基金、海洋人才培训等方面,提前规划,落到实处。我们在北极开发方面,不一定要获得与美、俄、加拿大、北欧国家那样的主权权利,而是致力于成为战略合作伙伴,协助资源开发、促进航道与空域合理利用,阻止军事摩擦、制定国际规范等方面给出先期研究、争得先动优势。在外空和平利用方面也是类似,需要在规则制定和话语权方面投入精力,参与外空法律制定与倡议过程,展开专项研究。新材料等领域的进展相对更多一些,但不能只重规模、速度或短期效益,还需要长远眼光、更高格调,增强自主性与核心实力。总之,高边疆领域的核心关键词是“质量”、“筹划”、“竞争力”、“先动优势”。

当前阶段中国外交进取思路

领导文萃:正如您前面所说, 全球化的提速是20世纪最重要的现象,而解决全球问题需要全球治理。那么,如何在全球治理中展示中国外交的进取, 如何应对“全球治理”现象导致的摩擦与合作?

王逸舟:据商务部统计,2012年我国首次超过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海外游客消费群体。就这一事件本身而言,意味着中国已经改变相对内向的状态,国民开始具备全球视野和国际兴趣。如果没有海外利益的驱动,包括外部市场、石化能源、劳动力输出的强大惯性,中国对全球稳定发展的需求不会如此强烈;没有积极参与全球治理的实践,海外利益保护举措很难与世界接轨,得到各方认同。我们要认识到,参与全球治理,承担与实力相匹配的国际责任,无论是否自觉,都将作为全球大国的必要途径;国内的持续发展与改革,也离不开全球治理、外部稳定。当前,中国承受着权力和利益逻辑、“独善其身”思维定式的诱惑,但要想获得更大的国际化收益、与外部世界协调兼容、甚至为国际社会树立新的合法化行为模式,就要抵制这些诱惑。在当今国际社会,军事仅仅是必要条件之一,而且越来越不充分,对于外交技术、综合手段的需求更加强烈而且多样化。

在当前海外利益的内在动因、国际责任的外部压强之下,中国需要提供更明确、更坚定的立场,发挥更有力的作用,主动参与全球秩序改进过程。固然,西方主导的全球治理体系内仍然存在大量不合理、不利于发展中新兴国家的成分或残余,但不应成为拒绝或抵制全球治理的充分理由。只有参与,才能提出适合多数国家利益愿望的全球治理目标,吸收“被遗忘的大多数”国际社会成员的提议,纳入新兴大国的集体表达。在国际贸易体制中拟定规则要考虑新兴大国群体的现实状况;气候谈判中提出“共同但有区别”的原则;积极介入冲突斡旋并试图在既有框架内有效利用或改造具体规则,征求意见,权衡利害,赢得主动。参与全球治理的行动目标是“以量变促质变”,致使全球体系转向更加均衡、合理、公平的样式。可以通过和平、谈判、调解、交往等方式,利用经贸或市场优势,包括公共产品与解决方案提供,自贸区建设、技术产业链搭建、安全合作等途径来实现。当然,全球治理对主导国家有更高要求,带来更广泛的监督与压力,往往通过多边对话协调的方式解决问题,需要调整和适应,难免承受压力、被公众评价为“得不偿失”、“何必如此”。需要将其视为“全球大国”的必要成本,有清晰的估计和思想准备。

领导文萃:您认为十八大以后,中国新外交就其自身而言,应该注意哪些具体问题?

王逸舟:我们从国际公关的方式说起。目前中国的国际话语效果相对有限。虽然已建立新闻发言人制度,通过发布会、记者招待会、形象展示、白皮书等方式解说立场,通过建立孔子学院、开展公共外交、二轨外交,专家游说、刊登广告等形式,也取得一定效果,但是总体上,国外接受度与国内期待仍存在差距。通过举国体制虽然有规模、有成绩,但在细节方面不善于讲故事、远离受众的一般生活,不易理解,有些措施缺乏实效性或事前预防意识,公关效果很难达到原初目标。当我们期待增强中国形象亲和力,抵消各种“中国威胁论”的消极影响时,西方公众实际上通过当地媒体的片面或猎奇报道,不断强化负面认知,特别是对中国在“麻烦国家”和“问题区域”的行动抱有偏见。有必要记取“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的公关原则,针对不同文化或历史特点,包括目标国民众的疑惑与思维盲区,以其能听懂、愿意接受的语言和逻辑思路,将信息融入真实情感之中,而且不仅注重成就,也要坦陈不足与难处,便于形成良性认知互动。“人心所向、亲诚惠容”是公关工作的关键标准。

当然,一方面中国外交要做好外部公关,另一方面也需要做好内部解释工作,回应公众对于外交的愿望和要求,有效服务于民众日益增加的海外利益兴趣。落实“外交为民”原则并不简单。人民是一个有着不同价值、利益、需求、意念的群体,公众观念的多元化与各方思想准备的相对不足,导致很多具体问题。这种状况实际存在于政治外交过程中,虽然可能不太提及。考虑到中国的现实状况,仍需要在具体规则设计与执行过程中,尽可能体现合理的、有代表性的民众意志,畅通学界研究与社会意见表达渠道,作为外交创新激励手段。

我们要看到:外交过程需要激励因素。组织社会学认为,任何一种社会安排、经济体制、政治组织在其重要性不断上升时,可能变得更庞大、更封闭、更狭隘,产生更多的既得利益与制度惯性,反对个性或创造性。不可否认,中国外交在近年来确实在变革调整和不断进取,与国家整体活力相一致,对国际和平、全球合作、国内建设确实起到“护航”作用,但仍有很多内容被国内外评价为“过于守成、缺乏想象与魄力”,某些公共外交行动的社会理解度不高,外交体制内可能确实存在某些“惰性”、“保守”氛围,需要自觉改进和持续激励。

总之,近期中国外交需要突出精致设计与坚实基础,通过“存量与增量相结合”的思路扩大共赢,同时防范可能的风险,主要立足点仍在于巧妙引导国际形势走向良善状态,既要保障和扩大本国利益,又能够促进国际进步与发展。核心思路应该是“改变自身与影响世界”相结合,在落实改革、壮大社会力量、增进人民福祉的同时,致力于扩展大国外交的可持续影响力,带动国际关系进步与合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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