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景的交融

殷画

清末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里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通俗一点地理解，“景语”指描写景物，“情语”指抒发感情——包括抒情与议论。王国维的观点是说，一切看似描写景物的语言，其实都是为抒发感情服务的。

一切景语皆情语，这在古典诗词中特别容易体会。杜甫《登高》诗云：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首七律，四联八句中前四句都是写景，后四句抒发情怀，而这后四句所抒发的感情，正是建立在前四句的写景基础之上的。杜甫长年漂泊，老来多病，穷困潦倒，这年秋天来到长江之滨，不由见景生情，感慨系之。“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写尽秋来肃杀景象，而这肃杀之中，却又不是小里小气的个人哀伤、哭哭啼啼的多愁善感，而尽是天地间广阔无边的气象、胸怀宇宙的悲怆情怀。“急、高、清、白”等字写秋风长天，写水写沙，胸怀是何等的广大，又正是这种广大与“猿啸哀、鸟飞回（徊，徘徊）”形成强烈对比与映照。接下来的“无边、不尽、万里、百年”，空间上的辽远，时间上的不拘此时此刻，顿时就有了空前绝后般的悲凉之感。因为有了前四句的写景，后四句的抒情便水到渠成，“萧萧下、滚滚来”，真像是热泪滚滚，感慨无边。难怪有人评此诗是杜甫“七律第一”。

类似这样的以景语写情语，在古诗词中比比皆是。再如元朝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这首小令：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全词五句，前四句尽是写景，后一句也是叙事，仅“断肠人”三字是抒情，却与前四句所写之景融合一体，无可分割。这时再回过头去看前四句，就会发现无一字不是在抒情。这番描写，幽静凄凉之景，正是心中悲凉凄苦愁思断肠的真实写照。

那么，在现代白话文的写作中，景语与情语是如何相互融汇的呢？此类例子，也是比比皆是，俯首可拾，正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几乎没有例外。

比如朱自清《荷塘月色》开篇第二段便写景：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写小路之“幽僻”“阴森森”，正是作者此刻内心的“颇不平静”的写照。由这样的景，一路写去，直到见了荷塘上的月色，心境才渐渐由“不平静”转为平静，由杂乱转为清明，整个人就像是被这月色洗涤过一般。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阿玲上奏着的名曲。

这两段景物描写一比较，我们就能读出作者心情的不同。月色中虽然也有“参差的斑驳的黑影”，但那只是夹在“光与影”“和谐的旋律”之中，正如世间有美有丑，因有了丑才更显美之为美。以景写情，《荷塘月色》算得上是名篇。

以描写景物来表达情感，前面这些例子已经很能说明问题。而以描写景物的变化来表达情感的变化，大家也能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中深刻体会。鲁迅小说《故乡》，可以作为以描写变化的景物来表达变迁的情感的范例。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这是二十年后回到故乡时看到的“萧索的荒村”景象，“没有一些活气”，一如“我”此时的心情。“阴晦”“冷风”“苍黄”“横着”“萧索”“荒村”，这些景物，所要写的正是“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我们不禁要问：是因为见了这样的景物才心生悲凉呢，还是因为心情悲凉，才见到这样的景物？恐怕是相辅相成的吧。本是没有好心境而回故乡，放眼所见当然不可能是美景；而这一路所见的阴晦萧索，又更增内心的悲凉。情在景中，景语亦情语。

现在回到我们的作文上来。我们写景，是否就是纯粹的写景呢？所写之景的背后，有没有情感活动呢？——这正是我们所要注意的。你所写的景物，也正是你内心情感的写照与反映，我们带着这样的认识和观念来描写的时候，一切景语皆有了感情，文字也便有了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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