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玥
记着春天的时候,我们一家去丽江的拉什海,因为腰部做过手术不能骑马进山,我眼馋地看着爱人和儿子跟我挥一挥手就打马上路了。我只能留在滩边地头上晒太阳。
田边地头的沟沟垄垄上长着新生的绿草,小鸟围在我的头顶,发出好听的叫声,它灵巧的小身子不往远处飞,而是像线儿一样直直地从天空落到地上,又从地上直直地飞到天上,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它是在有意表演给我这个外乡人看,后来发现它总是不停地做着同一个动作,而且,它那么小,那样子确是像练习从高空往下栽似的。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鸟的飞翔并不都是斜逸着翅膀翩翩飞翔,有时,它们就像是从天空自由落体下来的一个物件,是直直地砸到地面的样子。
后来,一个老农牵着一头牛来了,我正猜他们是哪一片田间的主人,没想,牛就停在了我坐的田垄上,它冲着我“哞”地叫了一声,我这才意识到,牛的意思是告诉我,这是它们家的地。我欲欠身起来的时候,老农宽厚地发话说,不碍事,坐着吧。牛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懒懒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我邻近的第二垄开始耕地。老农跟在牛的身后,随着牛的性子来,好像牛爱咋地就咋地,咋地都行。
我觉得无论是牛还是这个老农都挺有趣,因为牛愿意走几步就几步,牛的自主性很强,而老农就像牛的一个跟班,牛往前走几步,他也跟几步,牛停下,他也停下。牛走到一半的时候就不走了,它的头朝一侧扭着,因为它发现旁边的垄沟里有一棵鲜嫩的青草,它将头伸过去还差一段距离,它索性就扭转身子跨过垄沟食那枚青草。老农自是看着,任由牛自由散漫地开着小差。牛吃完那口草,复又退回自己的行里,然后再往前犁几步。又看见一枚草,它又去扭转了身子食之。老农对自家的牛这习性好像习以为常,它悠悠地看着牛干着自己随心所欲想干的一切,不急不躁地跟在牛的身后,走一步停两步着。
一垄结束,牛掉转过头来,我以为,牛这是要自动耕作第二垄,哪知牛掉转过身子之后,就摆开了休息的姿势停在了那儿,老农跟他的牛倒真是默契,他从怀里摸出他的烟袋锅,顺势就坐在了田垄上,巴嗒巴嗒抽起了他的旱烟。阳光晒着我的后背、牛的后背和老农的后背,老牛从近前随便寻了一棵草在嘴里咀嚼着,老农巴嗒完一口,半天才吐出一口黑线般的烟雾,袅袅地在阳光里化了。春天刚刚生长出来的蝇虫绕着牛的眼鼻哼着小调。远远近近打马归来又离去的游人们一片喧喧闹闹的声响,都无法打破农人和老牛之间建立的这一份默契的静与美。
我在那一刻内心充盈着感动,我想,在这许多年的城市生活中,我们曾有哪一刻充满着半点如老牛和农人之间建立的这一份随性和自在?我们匆匆地赶时间忙工作奔生活,而时间是什么?
时间是一个谜,没有人可以提前预知我们自己的人生有多长又会生出什么变故。没有谁能猜出下一刻世界会发生什么事体。时间,它在我们的前方,每时每刻地诱惑着我们。它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我们常常错觉地以为最美的风景不在眼下,而在时间的时间的前方——那个我们自以为是的未来。如此我们一路狂奔着,像列车从一站疾驰到另一站,而过程之中的万水千山,乡情野趣,均被我们一一掠过。甚至,我们匆忙到已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安安静静地消受一餐一饭的温暖滋润。我羡慕一头牛的自主和悠然,我亦羡慕跟我同坐在一片阳光里晒后背的老农那一份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闲达和适意。
记者生涯的许多年,我采访过许多人,见识过无数异样里的人生,成功的或是失败的,无一不是在茫茫人海里的苦苦挣扎。我认识的人中,有人搏到了高位,可是仍天天焦虑;有人身家数亿,可是却夜夜烦忧;有人为了可怜的权或是钱,不惜践踏法律而被关进高墙之内,甚至终生都再也不能享受自由的阳光!我还记得多年以前我采访过的一个死刑犯,他说,如果再给他一次活着的机会,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老家的乡下,只要一间茅屋,半亩荒地,自己种田犁地,每日能晒晒太阳,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这比什么都幸福。可是,从前,这一切他都拥有过。正是他自己为了心中的一份虚荣,为了追寻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的生活,不惜杀人抢劫最终葬送了本来拥有的一切幸福。无论那幸福是多么稀松平常多么普通,失却了就是永远的失却了,没有什么如果可说。
在2013年的春天里,老农和他的牛就像一面镜子,它让我停下脚步,反观和审视我自己。我知道,人人都拥有老农和他的牛享有的那一份单纯质朴快乐的自由、阳光和幸福。每一人生,不是无缘消受,而是为了攫取更多,才不屑地把这一切丢弃在了行走的道上。
就比如我们的这一具身体,年轻的时候,它就像华美的屋宇,里里外外都透着华美。可惜我们不懂得珍惜。经年累月,房屋漏雨需要修缮,这道理我们都懂,可是我们却以种种借口一味损耗而不加修补。当有一天,一间老屋,根基已近衰败,我们突然陷在被自己损毁的黑暗里,我们再怎样的努力也无法弥补我们自己给自己造成的病痛残缺的缺憾。
为了不使自己陷在暗黑和缺憾里,我在2013年的夏日清早开始了计划中的晨炼。早晨5点钟的光景,晨曦尚未露出头来,街面上依稀已有很老的老人们慢慢地行走着,他们不是追赶时间的人,他们是要让一天的时间从凌晨的某一刻就开始,他们是赶在太阳初升之前享受城市片刻宁静的人。这一刻的天空和大地,真的是良辰美景。仰望天空,头顶会有一颗最亮的星星跟着自己,身后,这城市仅有的几趟有轨电车从远处缓缓地若老牛一样挪动过来,在我经过的那一站嘎吱吱地发出声响然后迟缓地停下来,公交车站这个时候只有一两个人影晃动,而更早一点的时辰也会空无一人。这是居在北京那些晚起的人们难得会看得到的清静。
我家住的离玉渊潭不远,我步行往玉渊潭走,每天都会在公园的东门左首看见一位老人家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身后放着给人剃头的简单工具,有人剃头时她就起身干一会儿活,没人剃头时,她就那么坐着,时间久了,日日都能看见她,我便问起老人家多大岁数了,她说,80出头了。我说真不像,看上去也就60多岁,她说,她从60多岁就在这个公园门口给人剃头,坐着晒太阳,已经在这儿坐了20多年了。我肃然起敬,问起老人家剃头能赚几个钱,她说,年轻时候在国营理发店上班学得的手艺,有一些老主顾从年轻时找她剃头剃到年老,年老了不想丢下这手艺,也因为一些老主顾也都七老八十的不爱去理发馆,大家三月两月就来这儿聚一聚,不在乎赚几个钱,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老人家80多岁,面色被日光晒得红润健康。刮风下雨时我若有偷懒不想去晨炼的念想,多半会想一想那老人家20年风雨无阻地在公园门口晒太阳,我会羞愧地爬起来做那个赶在太阳出升前享受一刻清静的人。
玉渊潭公园里还有许多有趣的人。养鸟的大爷住在河对面的高层公寓里,可是他从年轻时就爱养鸟,他的鸟每天凌晨4点多钟就醒来,醒后要叽叽喳喳说话儿,他怕吵醒了楼里的左邻右舍,不得已,日日晨时,鸟还没醒他先醒来,用车子载着许多的鸟笼子就出了楼,进了公园。公园的西北角,是专门的养鸟人和他们的鸟儿聚会的地方。当转到那处时,鸟儿发出各种婉转啁鸣,给这晨时的静注入灵气和声息。
另有一位老人,每日长跑,身上的肌肉泛着古铜的光泽,他沿着湖边一圈一圈地跑,我散乱地数过,每日他要跑十几圈,我猜他可能是跑马拉松。我这个猜想本是心中的玩笑,可是,没想北京的国际马拉松赛,那老者真就是选手之一,我在街市的人群里,真就看见了老者的身影。人家在玉渊潭公园里那是备战了好几个月呢。我后来为了向那老者致敬也开始由快步走转为慢步跑,当交错擦肩而过遇到老者时,他会欣喜而又高兴地向我竖一下大拇指,欢迎我加入到跑步的那一列里。
公园里还有吊嗓子唱京戏的、打太极的。打太极的就有好多门派不同的打法。我偶尔也站在他们的身后,跟着做几套,浑身舒爽。周六、日我和夫在公园里会多逗留一段时间,为的是晒太阳。我们以为晒太阳是脸儿前胸对着太阳,不想旁边的又一位老人家纠正我们说,晒太阳要晒后背,后背属阳,前胸属阴。补阳指的是补后背的阳气。老人家说他79岁,也是从60岁开始在这公园的一角晒太阳,晒了19年了。从前上班的时候浑身到处疼,可是,这么多年晒下来,竟从未去医院看过病。他说,这人不论活多少岁,重要的不是活得年岁有多高就好,重要的是活一天,身体健健康康着过一天就是好。身体好就不会给儿孙添麻烦啊。
我从夏天晒太阳晒到秋天,又从秋天晒到冬天。晒太阳的时候静静地细眯起眼睛,身体和思想仿佛被罩在一片虹里,身心都是暖暖的。思绪和记忆有时会从久远的小时候过电影般一路飘过大半生,平日里想不起来的故人和旧事也会于瞬时现于眼前。在虹里,有时什么人都没有,只是一重山水又一重山水的现和复现,那些美丽如幻境一般的花草树木静美至极,甚或有花香和草香从那幻境里飘出来,沁透心脾的一份清凉若泉若露。想起从前去拜访贺敬之老师,跟贺老在他家的书柜前合影,给我跟贺老照相的刘润为老师(原《求是》杂志副总编辑)照完查看时说,贺老,你刚才照相时闭眼了!贺老笑笑说,有时候,闭上眼看世界,比睁着眼看世界,好。
我在闭上眼晒太阳的一刻忽然就想起贺老这句话,是啊,有时静静地闭上眼看见的世界的好,是我们睁着眼所看不见的。
2013年,我就是这样时常闭上眼,阅读自己,阅读世界,阅读自己与世界、世界与我们的丝丝缕缕的关系。我们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就一直不停地跟这个世界索要着许多东西,我们索要成长,索要爱,索要金钱、权利和地位,无尽的索要带来无止境的贪欲、邪念、霸占和劫掠。其实,想想看,世界是我们的吗?我们心知我们只是宇宙洪荒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沙粒,我们不过是跟一花一草一样的,我们身融的都是同一个世界,我们就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们索要到最后的实质就是瓜分和劫掠我们自己。所以,爱这个世界,将我们的爱全部融进这个世界,就是真正地在爱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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