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1.养虎
天空中有人在赶路
养虎的和尚抬起头,放下手里
用面团揉成的羊羔,匆忙的
脚步声令他不安,就仿佛
他也在赶路,或被人带走了
揉了这么多年的面牛面狗
注入了太多的心血,它们都有命
用它们养虎,他深感罪孽深重
不堪的是,老虎的眼里
面团揉成诗人、揉成鬼神,
仍然是
面团。老虎越来越讨厌欺骗
它最想吞下的,其实就是
这个穿着袈裟的光头
是该有一种食品,一咬就喊叫
一咬就出血,
一咬就在挣扎与反抗中
死去。老虎的愿望无可厚非
只要和尚以身饲虎,便可拯救和
自救。但是,
对峙仍在天空里续接
——老虎想吃和尚,和尚
一如既往将面团扔进虎口
耗着,斗争着,绝望着
老虎与和尚,身体的地下室里
都还养着另一只老虎,都在怒吼
高过生死的欲望比万物
还要古老,还要持久
2.山西饮酒后
二十年的,三十年的,原浆的汾酒
哪一款更虚无?哪一个人
坐在对面昂首而饮,更让你
走投无路?
后土祠的秋风吹白了少年头
只能让植入襟抱的大槐树支撑
流亡的魂魄。出生之日
也许我们就老了,就随身带着
埋骨的沙土。之后,每一次独酌
生死豪饮和逢场作戏,都是
在与蒙面的鬼魂同桌
“这儿是河东,山川都曾是歌舞场。”
醉得露骨的人,是晋戏中
跑龙套的,他抬手指向大河对岸
“那边是河西,墓碑比石头还要多
多得多!”借取这瞬息的空洞
与无趣,我且自虐几杯,好让麻药
深入到骨髓中去,也请酒保过来
把堆到脖颈的落叶一一清走
再饮,第一杯我敬酒保:
“醉死在山西
请你将我埋得深一点,让谁都找不着!”
第二杯敬山西兄弟:“酒国昏沉
鲜活的人几近绝迹,我们倘若有明天
先到云南走走,然后回太行山养狐。”
第三杯,东方欲晓,我敬落日
只盼它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3.访隐者不遇
去年春,我们还在山上争论
农药、化肥与丰收
像埋在泥土里的石头,他不在乎
文明的毒素,只关心
用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腹
喝酒时,他多喝了两碗
哭着问我,要卖出多少粮食
他才能离开家,满世界去寻找
妻子和女儿。我愣住了——
我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不知道自己
下落的人,他的哭问
我只能沉默。之后,他倒在地上
睡着了,毒蝇和蚊虫来找他献血
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我在黑夜里下山
寨子里没有狗吠,只有几户人家
窗口透出灯光,
形同死寂的博物馆内
无处可逃的磷火。
想起王维致裴迪书
想起杜甫《无家别》,我泪如泉涌
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重返这里……
几个月后,驱车去吴哥窟
暴雨和闪电却将我领上了歧途
掀开夜幕一角,便看见了他家的
泥巴屋。木条钉死窗户
门上一把铁锁。我知道,他已经
身在异乡,回不来了,
心里一阵冲动
想放一把火,烧毁这魂飞魄散的
泥巴屋,替他和他的妻女
断绝后路。但我没那么做
让这屋子继续站在山上,至少
可以多出一座,空气和尘土的坟墓
4.哀牢山行
对不起这些荒草
从春天活到初冬,以为可以
干干净净地枯死,
没想被我看了一眼
对不起这些石头和悬崖
虚度的时光难以数计,以为可以
隐姓埋名,却被我想象成
一座座纪念碑。对不起这些
用哈尼语唱出的山歌
原本是天籁之音,是没有
任何向度的一声声叫鸣
却被我理解成爱情歌曲
对不起这一片土地,我以为
我打扰了它的安宁,看出了
它的美,领悟了它的神性
——它不为所动,继续庇护着
不想高出地面的安身立命者
却命令我,继续深入无人的荒野
无条件地接受山水教育
对不起这一座座灵魂居住的
山巅,
对应人世、为苦难的命运备下
用之不尽的自由与奢侈
每一寸泥土上都矗立着寺庙
每一个人都不想再回去,却被我
归类于虚无,摆上了无神论的书桌
被人们一一删除
(选自《诗刊》2014年1月号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