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文体之美

2014-07-14 13:07林少华
艺术评论 2014年6期
关键词:钱德勒村上春树文体

林少华

又读了一遍村上春树 201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以下简称《多崎作》)——我会日文,自然读日文原版——第一次读是在一年前去台湾淡江大学参加 “2013年度第二届村上春树国际学术研讨会”回程中的桃园机场和航班上。毕竟时隔一年了,加之忙乱之间没能最后读完,这次从头读起。昏黄的灯光从头顶静静播洒下来,早春略带凉意的晚风从窗口送来樱花和白玉兰淡淡的清香,我惬意地蜷缩在书房角落的小沙发上默默捧读不止。读的过程中,尽管耳畔没有李斯特名曲《巡礼之年》的旋律,但还是被这部作品中的“巡礼之年”吸引住了。我不由得再次思索:吸引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呢?作为老读者兼老译者,我阅读这样的文字差不多有三十年了,翻译出来的,厚厚薄薄也已达四十一本之多。纵是婚恋对象,也应该早已失去最初的鲜度和接触的渴望。然而不是那样,其中仍有什么悄然而又不由分说地将我吸入其中。有时候——借用莫言的话——“就像被心仪的姑娘抚摸了一下。 ”

那个什么究竟是什么呢?我不得不承认,依然是文体、笔调或语言风格、叙事口吻。诚然,故事相当有趣。可是在我这个年纪,一般不至于为有趣的故事深深吸入其中,何况世界上有趣的故事多了——中国的某部分现实有可能比故事还有趣——会编故事的高手也何止车载斗量。而文体高手、拿捏一时无俩的文体高手则可谓屈指可数,而村上恰恰是其中一个。我作为对文字较为敏感或有文体洁癖的人,难免格外留意他的文体——这本书让我重新确认了村上文

体的独特魅力,至少没让我失望。马塞

尔 ·普鲁斯特说的不错:“每个读者只

能读到已然存在于他内心的东西。 ”且以书中关于音乐艺术的描述为例:

△LeMalduPays(《巡礼之年》第一年“瑞士”之第八曲 “乡愁”),法语。一般用来表示思乡或忧郁之意。进一步说来,即“田园风景在心中唤起的没有来由的悲伤”充满平和的哀惋之情,却又并非多愁善感。

△Le mel du pay。这首安谧而忧郁的乐曲,一点点赋予包拢他的心的无形悲伤以轮廊,宛如无数细微的花粉附着于空中肉眼看不见的透明生物体的表面,使其整个形状在眼前悄然浮现出来。

再看一段关于钢琴演奏艺术的描写:

接着,绿川犹豫不决地弹起《Round Midnight》。起初,就好像将脚伸进山涧中试探流速和落脚处那样小心翼翼地精确弹出每一个和音。弹罢主题,继之以即兴演奏。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手指仿佛熟悉水情的游鱼,开始变得敏捷而洒脱。左手鼓舞右手,右手刺激左手。灰田青年虽然对爵士乐所知无多,但碰巧得知这是塞隆纽斯·蒙克(Thelonious Monk)创作的曲子。他觉得绿川的演奏通透爽净,妙不可言。其中含有蕴籍的灵魂,钢琴音阶的误差因之让人忽略不计。在这深山老林中的初中音乐教室里作为惟一听众侧耳倾听当中,感觉上仿佛五脏六腑的污秽尽皆洗涤一空。其中率性的美同充满臭氧的新鲜的空气、同清澈机敏的涧流交相呼应,浑融一体。

然而,便是这样弹奏钢琴的绿川,弹完不久便宣布“我死期已近,至多还有一个月的生命! ”也惟其如此,读之让人更加叹服作者的文体是多么节制、内敛和从容不迫,多么内省、冷静而不失温情。就像一个充满哲思的诗人或富有诗意的哲人静悄悄注视湖面,捕捉湖面每一道涟漪,进而追索涟漪的起因——是风的吹拂还是湖底的颤抖。换言之,内心所有的波澜都被安详平静的语言包拢起来。或如一个纹理细腻的陈年瓷瓶,火与土的剧烈格斗完全付诸学术性推理和文学遐思。不错,这就是村上的文字、文体,就是他的叙事口吻。说极端些,这样的文体本身都可以独立存在而不屑于依赖故事的情节和主题。文体、文字本身即可轻击读者的审美穴位、感情穴位,一如《巡礼之年》的乡愁曲,悄悄唤起心底的愉悦和向往之情。

实际上村上也是极为看重文体的作家并为日本作家轻视文体的状况表示气恼。早在 1991年出道之初就宣称“文体就是一切”。[1]2008年5月,他就其翻译的美国当代作家雷蒙德 ·钱德勒的长篇小说《漫长的告别》接受日本主要报纸之一《每日新闻》采访当中,再次不无激动地表达了他对文体的推崇和迷恋。他说自己为“钱德勒的文体深深吸引”,“那个人的文体具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而他之所以翻译《漫长的告别》和重译 J·D·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司各特 ·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目的就是为了探究其“文体的秘密”。同时指出,文体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节奏或韵律( rhythm)。并在比较菲茨杰拉德和钱德勒的文体之后提及自己的文体追求:“想用更为简约( simple)的语言传达那种文体的色泽、节奏、流势等等。 ”最后断然表示:“我想用节奏好的文体创作抵达人的心灵的作品,这是我的志向。 ”[2]在那之前接受日本另一家主要报纸《朝日新闻》采访时他也提到文体,认为文体是其作品在世界各地畅销的原因之一: “(获得世界性人气的)理由我不清楚。不过,我想恐怕是因为故事的有趣和文体具有普世性(universal)渗透力的缘故”。他还说写作是相当累人的活计,为了在每一部作品中拓展新的可能性,必须每天坚持跑步——“一是身体,二是文体”。[3]亦即从身体和文体两方面“去掉赘肉”。事实上,村上身体没有多余的脂肪,文体没有各种赘物:简约、节制、内敛、平静而又富于节奏感,具有直达读者心灵腹地的润物细无声般的“渗透力”。

这种文体特征及其力度几乎在村上所有作品中一以贯之。诚然,在《1Q84》中村上有意将重心由文体向物语(故事)和主题的经营方向倾斜,而《多崎作》这部长篇新作,显然又返回他所擅长的文体原点。这对于文学本身无疑是一件幸事。一如莫言所说,“毫无疑问,好的作家,能够青史留

名的作家,肯定都是文体家。 ”[4]可从下面几个比喻句中窥见村上这种文体个性:

△她接过多崎作的名片,满脸漾出微笑,以推开大型犬柔软鼻尖那样的手势轻轻按下电话内线按键。

△才华这东西和容器是一回事,再玩命再拼搏,规格也改变不了 ——过量的水容纳不进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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