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澄腔”风韵*

2014-07-14 07:30
艺术百家 2014年3期
关键词:声腔淮剧唱腔

张 铨

(江苏省淮剧团,江苏 盐城224000)

站在当代中国戏曲艺术发展的高处,回视改革开放30年来的江苏淮剧,从新时期到后新时期再到世纪的转换,可谓是一路高歌,留下风光一片,精彩无限。那《半车老师》、《李斯》、《鸡村蛋事》、《宝剑记》等众多足够分量的精品力作,以及伴随着新剧目建设而带动起舞台上所呈现出的新的审美走向及艺术形态,皆以其戏曲开拓与创新难以驾驭的稳定性和可变性,坚守着淮剧的本体特质,实践着一系列崭新的探索,从而凸显出淮剧可持续发展的生命活力与艺术创造力,展示出淮剧在与多种艺术形态、风格、语言相互交融中而兼具的当代特性。

再从戏曲音乐发展角度看,有着厚重地域文化色彩的淮剧,其唱腔的变革又始终是围绕着传统与当代的语境进行着对声腔艺术多元性的探寻,于结构形态、唱腔模式、表现手段、形象塑造、技法出新、新腔构建等等诸多方面,均显现出多样化及不断拓展的新趋势。从这些有关剧种音乐建设的实质性推进中,我们仿佛又看到了跨入新千年的淮剧,社会影响日益扩大,音乐品质不断提升。而这其中,从淮剧音乐本身着手寻求个性化的表现方式上,一种动感十足、气韵非凡的“澄腔”悄然乍现,更是当今淮剧音乐发展的一大亮点。

所谓“澄腔”,系为江苏省淮剧团著名演员陈澄在演剧度曲的过程中,所渐趋形成的具有鲜明个性特征的唱腔样式,故借其名而冠之。

“澄腔”,并非如同昆腔、高腔、梆子腔、皮黄一样的声腔系统,而是源于淮剧诸多曲调所衍展起的一种特定的行腔和唱法,有如锡剧王彬彬的[彬彬腔]、梅兰珍的[梅腔]、广东粤剧马师曾的[马腔]、红线女的[红腔],虽未标以声腔之流派,却也以一派之唱风而誉满剧坛。

提起陈澄,大家或许并不陌生,这位刚过不惑之年,且富有一种清丽秀美气质的她,祖籍泰州,出身在一个梨园世家,幼年开始追随父母学艺,把自己最美好的童年岁月,全部淹没在粗犷、纯净的淮剧音乐里,及对淮剧这门艺术的爱。步入剧坛后,江苏省淮剧团这方舞台赋予陈澄艺术生涯以一个尽显才华、乃至力量惊人的理想艺境,不独凭借她作为女性特有的细腻、敏锐和敢于超越的胆识,以及无可替代之势挑起了省淮主演的重担,先后在《祥林嫂》、新版《太阳花》、《唢呐声声》、《王玉莲》、《宝剑记》等剧中担纲主角,用出色的舞台表演和现代气质,展现出自己独特的创造性品格,从而一举摘取了“中国戏剧梅花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奖”主角奖两项桂冠;而且在音乐唱腔戏剧性的表达上,则又紧紧依托厚重的传统音乐支撑,极力用抒情的风格、无穷尽的旋律创意,以及清新的声色冲击着观众的听觉,从而留在观众心底的是那久久不能散去的动人旋律。显然,极具戏剧张力的“澄腔”,正是在这样一个当代淮剧重启创新步伐的背景下产生的。

能否说,当下淮剧在审美层面上所形成全新开拓的“澄腔”的文化力量,业已给今日之淮剧带来一系列新鲜的变革,并亦成为当代观众赏听淮剧所必会有的一种新的选择及审美取向?对着新世纪以来淮剧舞台上最为显要的文化现象,“澄腔”的魅力何在?该怎样看待“澄腔”所产生的主流价值与审美效应?均为我们提供了值得思索和探讨的课题。

依我近距离地领略陈澄演唱所感:

一、“澄腔”的美质,首先取决于它深具剧种声腔本源性的特点:质朴鲜活,唱腔通体流露着民间心声,洋溢着民间气息,亦即不失淮剧固有的“草根”精神和音乐声调。

倘若我们稍加留意她所主演过的一些剧目,便不难发现其最能吸引人的,皆是她那一耳便能分辨其味的唱。无论是新版《太阳花》中方大姑所唱之[大悲调],还是《王玉莲》、《宝剑记》中王玉莲所唱之[淮调],甚或是那“澄腔”范本《赵五娘》中赵五娘所唱之[淮调清板],均无一矫饰地唱出了淮剧声腔那深沉醇雅的风韵,皆用最能揭示剧中本原特质的声韵,去焕发剧中表演的情感张力和生命伟力。聪明的陈澄,依托着传统音乐文化多侧面地折射出江淮民众的喜好及文化心态,并用这种表达方式给予人们深刻感动和深刻震撼。反之,从这深刻感动和深刻震撼中所产生的“口碑效应”里,又加深了我们对“澄腔”的深刻认识及对其艺术生命价值的深刻感悟。

这种将艺术创新所企求的独特性和新颖度建立在本土地域文化传统的深刻悟解之上,和对传统音乐文化的强调,体现了剧种的归属。我十分赏识陈澄把力在从传统文化角度阐释淮剧音乐的文化品位作为“澄腔”的基本定位;以淮剧本体音乐元素拓展新腔构建的空间,作为“澄腔”的创腔原则的做法。因为尽管未来淮剧究竟往哪里走或许大家也都不太明白,但大家都在寻找一个自己的音乐语言来代表新世纪的淮剧。今日之“澄腔”恰在音乐语言剧种化之路上摸索前行,不跟风、不造作、不混搭、不杂糅,多以用别人未曾用过的本土素材,用新的、不同于过去的方式来丰富自己的唱腔。因为她知道,一旦偏离根基的所谓“创新”若创到过头的时候,剧种传统音乐声腔的位置就势必会被淡化。同样,没有文化属性的音乐声腔,即使再有“新意”,也只是少有“根”态的过耳音符。

二、“澄腔”文化品格的塑造,意在通过充满个性的唱腔所体现出的多路融合的创新形式,使自己的所唱所表能更具表现的广度、情感的深度、声韵的浓度和技艺的多样性。

初听陈澄的演唱,似有一种舒展浑厚、声音里透射着甜化和美化的直觉,然则,若再往深处去细味它,却深感其腔其调有着她独属自己的意境和韵味。

其一,“澄腔”的旋律,简洁而大气,洒脱而舒美。少有停留在原始传承的状态,多含符合时代节拍的创新。亦即是说,听陈澄的唱,无直白空洞、索然无味之感,而是充满情韵,极富征服力和穿透力。如在《王玉莲》一剧中,主角王玉莲面对“休书”有一段独咏的[自由调]唱段,演唱者陈澄,无意去刻求原有曲牌曲体的规整性,而是对[自由调]固有传统声腔作了多种音乐素材的深化、解构或重组。从而形成二十个“休书”腔句,二十个不同的腔型,将无尽的愁绪化为一种略带伤感的优美旋律,缓缓地飘动、幽幽地伸展从而有层次地刻画了王玉莲充满悲怨的内心世界。而一段极其悲痛的唱腔,在她的嘴里,却唱得悲中含美,美在愁中。又如在依据同一故事题材而改编的《宝剑记》一剧中,心地美好善良的王玉莲,面对吴汉步步紧逼的休妻与杀妻,有一段在痛苦磨难中撕心裂肺的苦吟,舞台情境的更换,驱使着陈澄在那异常缓慢速度的[大悲调]里,一改原有曲调的结构形态,采以快板加花增腔的手法,谱咏了一个旋律悠长、气息宽广的长调,并分别于起首乐段的上下句末端,各添加了两至四小节的新的腔句,将传统的结句形式做成了一个刻意的拖长与延留,让那忽高忽低、时强时弱、悠扬动人的旋律始终游弋在[大悲调]慢板基调之中,从而强化了“澄腔”旋律色彩的宁静、华美、清啭、轻柔,也赋予陈澄唱腔风格以地道的悲剧性。

其二,“澄腔”除了有着旋律的优美流畅外,还有着节奏多变的色彩性。这在她高度风格化的唱腔里,占有核心地位的则是[淮调]的演唱。试以《祥林嫂》“天问”一折为例,她那运用板腔体的大段咏唱,与抒情性唱腔不断相交糅而构成“澄腔”特有的表现体式;她那于唱腔最激烈之处采以“加滚”“加垛”的手法而展示出“澄腔”演唱的个性特征;她那习以节奏紧密和句式的短小化处理而衬托起“澄腔”旋律的刚性气质,等等等等,均可从“天问”一则[淮调]里获得完美的印证。如此的架构和演唱,不仅让人体味到了祥林嫂闷郁心中的一切悲、苦、怨、愤乃至所有苍凉悲壮,而且也是人物在一种典型环境中思想感情的流动,这些必会在强有力地[淮调]节奏律动中,以最沉重的感伤感染着每个观众。并且这种多节奏类型板腔的密集使用所构成的一个完整有序适合戏剧性表达的变化形态,亦并非是一些不加梳理的碎片化处理,而是作了精心安排,始终让自己的表演全在戏中,全在音乐的节奏之中。尤其是在常用最快速的速度演唱的尾部,再引用抑扬剧烈的旋律线作结束的处理手法,势已化作“澄腔”的核心亮点。

这样美妙的唱段,于唱腔和戏剧之高度融合发展,堪称是淮剧历史上的佳作。而在观众和行家们的眼里,一曲“天问”之华美,当属当代淮剧声腔里最富于表现力的典型范例。

其实,这类以节奏、速度布局为主导来结构唱腔的陈述方式,在陈澄主演过的许多剧目里也都能见到或听到,少不了有更多佳思巧构、韵味隽永之句跌入耳际,撞人心怀。如在《赵五娘》一剧中赵五娘所唱之[悲调]、[拉调]与[老自由调]相组合的唱腔所显示出的强力动感,即是这种结构模式的再现。一段长达五十分钟、140句唱词、近似朗诵式的吟唱,被陈澄渲染得板板不漏、腔腔不偏,唱腔之美、声色之纯、情感之真令观众闻之而五体投地,拭泪同悲。同样,如此宽阔的意境和感情,以快速多变的艺术力量和魅力,浓缩在短短的几十分钟里,其“澄腔”之精细,技巧造诣之高超,也让人为之惊呼称绝。

其三,聆听“澄腔”,总感到亲切而新颖,那圆熟的技巧、舒雅的气质与特殊的音色,永远是对我们的一种诱惑。若问我的这种感觉何来?显然来自于陈澄在现代审美的观照中,不懈寻求传统声腔向现代形态的呼应与转换。

在声态上,陈澄有一副生来俱有的唱不垮、累不倒的好嗓子,有着她稳定的音色和气息,但更有她不可多得的嗓音美的质感。“澄腔”之优长,就在于她善于遴选最美的旋律,用最好的声音去诠释人物,并力在通过令人信服的知性与技巧,追求声态上“远能听其声,近则品其味”的最佳演唱效果。由此听其唱,声音是那样的清澈与透亮,挑不出一点刺音、破音或败音。富有创新活力的陈澄,正是凭借她演唱的美与力,让越来越多爱于观赏淮剧的人,乐在其中,美在其中。

在色彩上,陈澄的唱,有不可抗拒的听觉冲击力,但又有唱腔色彩的协调性和整体感。统观她在新版《太阳花》、《一江春水向东流》、《唢呐声声》、《王玉莲》、《宝剑记》等剧中的所有核心唱段,都贯穿着一个意在打造俗而不俗、创造高尚雅致之作的创新理念。如“澄腔”十分注意腔韵,在许多重点剧目的核心唱段里,尽管旋律核心没变,但却给曲牌唱腔以更多横向旋律的多种润饰。如在行腔中加入了大量的倚音、擞腔和叠腔、滑腔等润腔,借以在唱腔的“原色”上作些装饰性调色,扩大了唱腔的结构力和表现力。再则,“澄腔”在许多唱腔旋律的拓展上,习用“清板”唱法与升4和降7半音的色彩音,旨在通过不同调式、调性色彩的转换,强化淮剧唱腔个性化色彩的表现,保留着[淮调]古朴、吟调的艺术风格。还有,“澄腔”尤为重视对新音源和音色的探索,她一方面苦苦钻研传统唱法的精髓精华,一方面又大胆而审慎地融合跨界唱法,从京剧、沪剧、越剧、黄梅戏等剧种声腔里汲取养分,使自己的演唱既无剧种本体品位的缺失,又拓宽和提升了淮剧音乐声腔的现代品味,加大了对青年观众的吸引力。

在技巧上,陈澄的演唱技巧干练而训练有素,音质纯净而富有变化,尤其非常重视情感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把对情感的抒发作为自己艺术构思的动力。据此,“澄腔”给我们的最大印象,则是演唱者不只是从外部形态上追求所谓声音技巧的华美,而是着力将音乐唱腔、演唱技巧溶解于戏剧、作用于表演,突破了自己以往偏于小旦、花旦的声线,而以更多的宽音咏唱了大量集抒情性与戏剧性特征相一体的剧目,如陈澄在新版《太阳花》一剧中所唱之“孽子休要怨亲娘”一段[淮调],先于急速的“散板”与“垛板”中,用声音与速度两皆劲健的演唱,极力挥洒方大姑失落、孤寂与绝望的心态,唱出了主人公一颗对敌人、对亲生儿子叛变所充满着仇恨与怨怒的爱国之心。继之,在追忆对剑雄儿时倾尽欢爱的“慢板”、“行板”段落里,陈澄则转以声音“收”和“放”平衡技巧,用充满悲剧性哀叹的音调,唱出了人物的心绪在悸动与颤栗中渐入柔化、暖化及感化。最后,纯以戏曲化的唱法,用快速嘎止的炫技,如撕心裂肺般的呼喊,将整个唱段唱得如此美妙,唱出了唱腔的彩头,唱出了人物的风骨。

三、历史为淮剧所积淀起的传统,丰富而深厚,尤其在它所流行的区域内,更见很深的“文化力“与”影响力“。如果说戏曲文化所潜含的精神力量,一旦转化为影响力而产生出巨大能量的话,那此时“澄腔”文化现象的形成,正是这种文化力与影响力所显示的积极因素。同样,也正是这种文化力与影响力的作用,让更多的人产生了对“澄腔”的喜爱与认同。

文化艺术的价值,还在于它对社会的作用。若单就“澄腔”来予以评判,似乎并不怎样,但如果将它放在一个剧种艺术的整体中去审视,将它置身于淮剧受众中去检验,那便可以看出它的技艺和声色的拓展,都有着一定新的审美高度。而观众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美的才艺、美的品质。

诚然,“澄腔”文化现象的背后,是一条艺术风格、流派的创建之路。当我们从认真梳理淮剧所形成的多个艺术流派,并与之相比照中,你会欣然发现今日之“澄腔”,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体验、构思方式和表现角度,具有一个艺术家独具个性的艺术风格。很多时候,人们把“澄腔”的风格归集于陈德林的“陈派”门下,这显然忽略了“澄腔”独立的审美价值。剖开“澄腔”中精华之内核,除了承续父辈陈德林的创新精神,以及质朴和执著成了她传承下来的先天性格而外,几乎少有陈派声腔的主体旋律因素。相反,“澄腔”中所显露出的俏丽流畅的声线,浓厚的鼻腔共鸣,乃至运气(呼吸)发声、吐字归音,行腔润饰等,却更多的受益于其母黄素萍演唱的薰陶与传教。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不同的声音,在如今多元时代,我们应以更加开放、包容的心态鼓励各种艺术风格、艺术流派,在其兼收并蓄,相互补充中各自发展。尽管我们可以细数出淮剧历史上曾有过多少盛行于世的唱腔流派,但今日之“澄腔”可算是当属这个时代的新声,是陈澄为这个时代的淮剧塑造的声音雕塑。更何况历史演进到陈澄这一辈年轻人的时代,人们对淮剧、对“澄腔”的未来充满遐想和期待,这就使我们更加有理由相信,“澄腔”是具有特定内涵和意义的文化现象,是一个地域,一个剧种独特的文化体现,体现着在传统与现代交融中发展和更新着的新的艺术样态,因此,我们在乐于赏听“澄腔”的同时,要给予这种敢于创立新声的求索者以足够的敬重。

随着时代的快速发展、淮剧亦正在发生历史性的转折。凡热爱淮剧的人们都期盼通过“澄腔”文化现象的出现,能以此在更高的起点上、更高的水平上,加速推进当代淮剧的建设。实践表明,淮剧生命的延续不单需要人才,而且需要领军型创新创业人才,借以培养、引领和提升淮剧品质、品位的新格局。若以此而论,当代淮剧人才的培养,就是要寻找象陈澄这样对淮剧有较深认识与理解,并具有一定传承使命感和传承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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