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萧红的小说写作

2014-07-14 12:29任晓兵内蒙古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呼和浩特010070
名作欣赏 2014年30期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祖父

⊙任晓兵[内蒙古财经大学人文学院, 呼和浩特 010070]

“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从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现在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里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①说此番话的是萧红。她对自己生命体验的如此言说,清楚表明她具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身份符号:流亡者。从最初的1930年秋因逃婚而首次离家,萧红即开始了自己短暂生命历程中颠沛困苦的流亡:哈尔滨、青岛、上海、日本,再回到上海、武汉、临汾、西安,再回到武汉、重庆,直至1942年客死香港。

1911年6月萧红出生在关外偏远松花江畔的一座小城——呼兰县城。童年时代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两个男性形象是自己的父亲和祖父。父亲是封建文化传统培养出来的一类知识分子,其思想有着明显的双重性;依幼年萧红的心理感受,父亲的形象总是那么面目可憎:“父亲常常因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和疏远,甚至于无情。”②九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续娶,这使得萧红与父亲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变了样。偶尔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眼角,而后往下流着。”③任何人童年的心理都是单纯的,不知天高地厚,都会用自己的性情对亲人做出审视与评判,从此,“父亲”在萧红的心理就被定型:要么凶神恶煞,要么缺失。萧红童年时期唯一的欢乐来自于祖父。这位童心未泯的老头对萧红的出生喜出望外,视其为掌上明珠:“等我生下来了,第一给了祖父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害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的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④祖父是萧红在童年生活中也能感受到亲情关爱的核心,对萧红的一生产生了重要影响——“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着‘温暖’和‘爱’的方向,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⑤祖父一天到晚在后花园中,萧红也从早到晚在后花园中,与自然对话,在自然之中无限遐想。“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⑥从童年时代萧红的眼中看去,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这些都使得萧红内心充满对自由的向往;另一方面,祖父在给予萧红爱和温暖的时候,也给予了萧红最初的以古诗词为主的启蒙教育,这使得萧红从小就打下了较好的文学基础。1929年,祖父去世,对萧红而言,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祖父的去世,彻底斩断了萧红与呼兰县城、与那个没有给予她温暖和爱的父母家的牵连纽带,使得萧红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流亡之途。萧红自己是这样言说此种情境的:“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从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⑦

流亡者都会通过一种抽象的方式诸如写作来使得自己获得一种“在家”的感觉,一种精神上的归属感和历史感;一种对自我的反思。所以,对流亡者萧红而言,这也是她无法避免的处境与模式。这也即他者所言:“(流散作家)不得不在痛苦之余把那些埋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召唤出来,使之游离于作品的字里行间。”⑧萧红的一生都在逃亡,她始终让自己流亡在路上。她逃出了父亲的家门、北方的旷野,却逃不出战争与时代的灾难,逃不出女性的情感宿命。她的文学生涯始于流亡,却也终于流亡。

在漂泊的孤独情境之中,受伤的心灵不甘于堕落,萧红意欲用情感的理念思考表达女性的流亡、人生的流亡,乃至人类形而上的精神流亡。1933年,小说处女作《王阿嫂的死》发表。从这篇小说开始,到其写作于1941年“九一八事变”纪念日前夕的绝笔散文《九一八致弟弟》,期间萧红全部的文学作品都是在其流亡生涯中完成的:成名作《生死场》写于青岛的流亡漂泊岁月中,代表作《呼兰河传》和《小城三月》则写于流亡香港的战乱岁月中。即如萧红小说文本中所塑造的人物一样悲苦的人生境遇,在1942年,流亡中的萧红也在香港结束了自己凄凉悲苦的一生。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说:“如果一个人遭遇挫折,而感到沮丧,他会回想起过去失败的例子。他必须告诉自己:‘我的整个生命都是不幸的。’并只选择能被解释为他不幸命运之例子的事件来回忆。记忆绝不会和生活的样式背道而驰。”⑨因缘于此,在萧红叙述溃败人生生命故事的所有小说文本中,流亡都成为其写作最基本的叙事动机。

小说《生死场》中叙述的农妇形象王婆,是小说中唯一有感情的灵魂。她在婚姻方面大胆地摒弃了传统的思想意识:第一个丈夫对她不好,她就带着孩子另嫁他人,而后又嫁给赵三,然而男人们却不断使她失望;但是王婆却坚韧地流亡生存在命运的“生死场”上。王婆最后服毒自尽了,和自杀的母亲一样,女儿的命运也是流亡的:“小女孩被爹爹抛弃,哥哥又被枪毙了,带来包袱和妈妈同住,妈妈又死了,妈妈不在,让她和谁生活呢?”⑩女儿哭了一场之后,只可以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金枝是作为女性命运流亡的形象被叙述的。她与成业在河边相会,在细雨的歌声中开始了自己女性情爱的悲剧命运之途,短暂的爱情体验让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成业并没有给予金枝想要的安全与稳定,伴随着金枝的则是怀孕的恐惧、母亲的打骂、别人的耻笑,最后孩子也丧生在自己男人的手中。后来为了生存,为了躲避日本侵略者对她的凌辱,她流亡到都市,但是在那里依旧难逃厄运,不幸遭到了中国男人的欺侮,身心受到很大的冲击,最后她不得不转到了伤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金枝想要去当尼姑,然而庙庵也早已空了,金枝又将能走向哪里去呢?《生死场》中的最后五节,甚至可以说叙述的是所有的人均离开故土流亡的主题:就连思想最保守的二里半也颠簸着瘸腿,投奔革命军去了。

流亡中的萧红渴望有“在家”的感觉,获得精神上的归属感。1934年的时候,萧红与鲁迅一见如故;鲁迅给予的关怀与温暖,使萧红感受到犹如自己祖父般的温暖和爱。然而没过多久,萧红却与萧军出现情感裂痕,陷入新一轮情感的痛苦。心理学认为人类具有“情绪记忆”:“它以体验过的情绪和情感为内容的记忆,引起情绪,情感的事件虽然已经过去,但深刻的体验和感受却保留在记忆中。在一定条件下,这种情绪,情感又会重新被体验到。”面对萧军情感的背叛,少女时代情感受弃的伤痛记忆成为一种激素,加剧了萧红此时内心的痛苦。她常想寻找真正的自我,寻找理想的爱。萧红无法排除心中的寂寞和伤痛,于是她流亡日本:“从异乡奔向异乡,这愿望该多么渺茫!而况送我的是海上的浪花,迎接我的是异乡的风霜。”流亡的遭遇,激荡着萧红将自己流亡路上对人生、生命与爱的新的理解再次诉诸于文字;所以便产生了萧红堪为经典的小说文本《呼兰河传》等。小说中有如下叙述:“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的来了空虚。多半的人们,看到这样的景况,就抬起身来离开了河沿回家去了。呼兰河人死寂的生活状态,在放河灯的情景里复活了,感到人生漂流的悲凉。”⑪短短数语,萧红内心的流亡者情结尽显。在文本的第四章第二小节,萧红叙述到自家荒凉的院子中所住的一些流浪人物的形象与漂泊的生命形态:“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那边住着几个漏粉的,那边住着几个养猪的。养猪的那厢房里还住着一个拉磨的。……粉房旁边的那小偏房里,还住着一个赶车的。”⑫在文本的第六章叙述萧红本族一个特殊的家奴流浪汉“有二伯”这样一个人物的形象及其生命状态:“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动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动他的褥子,那所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省地割据开了……有二伯没有一定的住处,今天住在那咔咔响着房架子的粉房里,明天住在养猪的那家小猪倌的炕梢上,后天也许就和那后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一条炕上睡了。反正他是什么地方有空他就在什么地方睡。”⑬这些叙述,都毫无例外地描述着流亡的生活情境。

萧红的小说话语是个体性的话语,她叙述自己的故事、家族的故事、乡土的故事。然而无论哪一种故事,都关联着相同的历史情境,呈现着萧红感怀自身命运最基本的心理情结。开始就是结局,结局意即开始,拼死挣扎的循环是萧红流亡叙事最基本的模式,萧红经年累月的流亡创痛都浓缩其中。

① 梅林.忆萧红[A].王观泉编.怀念萧红[G].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68.

②③⑤ 萧红.永久的憧憬和追求[A].萧红散文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122—123.

④⑥⑦⑪⑫⑬ 萧红.呼兰河传[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44—217.

⑧ 王宁.流散文学与文化身份认同[J].社会科学,2006(11):174.

⑨[奥地利]A·阿德勒.自卑与超越[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66.

⑩ 萧红.生死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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