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黎
[长安大学文学院, 西安 710061]
论第三代陕军小说语言中的地域特色
——以黄建国作品为例
⊙刘 黎
[长安大学文学院, 西安 710061]
陕西作家群的作品大都带有突出的地域文化色彩,在第三代陕西作家中,黄建国以其浓厚的陕西关中特色的梅庄系列短篇小说而独树一帜。深具口语化色彩的叠音词的大量运用、各种带有方言特色的辞格的运用等,都令其小说达到了方言、地域文化及修辞间的和谐统一,从而呈现出独特的文学价值和艺术魅力。
方言 地域文化 叠音词 修辞
方言作为一种语言变体,承载的是特定地区人们对社会、人生、文化的经验和感受,反映了他们独特的世界认知方式。方言中蕴含着古朴的民俗风情、丰富的民间智慧和悠久的文化传统,通过它可以了解到多元地域文化的不同特色、人文特征。正因为如此,方言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新时期文学中,表现一种地域文化特色成了许多作家共同的追求,从而掀起一股“地域文学”的热潮。所谓地域文学,即作家以同一地域生活背景为题材,在其文学创作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这一地域所特有的色彩,从而形成的文学样式,它是中国文学中重要的一支。地域文学出现的时代很早,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文学始自于地域文学。从《诗经》到《楚辞》,从历朝历代的各地文学流派到 20 世纪的“乡土文学”“山药蛋派”等,无不充斥着地域文学的影子。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流传至今,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其原因之一就要归功于地域的语言特色。因而,在地域文学中恰当而不过分地运用特色方言词语,则成了地域文学创作中一开始就锲而不舍的追求。
陕西作家群的作品大都带有突出的地域文化色彩,尤其是陕西农村乡土文化色彩,如路遥作品的陕北色彩、贾平凹作品的商州色彩、陈忠实作品中的关中色彩等。上述作家被称为陕西第二代作家,当贾平凹、陈忠实等仍然耕耘在文坛之时,一批新生力量已然崛起。他们大都是上世纪 60 年代左右生人,已经在文学之途上跋涉了许多年,积累了较丰富的创作经验与人生阅历。李建军在《论第三代西北小说家》中说:“他们以刚健、清新的写作风格、道德态度和文学趣味上的积极与健康,敢于直面苦难和不幸的写作勇气,以及关注弱者及底层人的人道情怀,使这些年轻作家的写作成为一种在中国文学的整体格局中不容忽视的平衡力量。”“第三代西北作家”的说法也因而逐渐被大家所接受。第三代西北作家群的陕西籍作家包括冯积岐、杨争光、黄建国、红柯、寇挥等,其中黄建国以其带有浓厚的陕西乾县方言特色的梅庄系列短篇小说而独树一帜,并在 2003 年斩获了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那是包括王蒙、冯骥才等人在内的仅有十个人的奖——故这个奖还被称为当今中国十大“小小说作家奖”。综观黄建国的小说创作,可以明显地看到,他始终有意识地将关中方言作为创作的一种重要表现手段而不断开掘、积极使用。其作 品 中方 言 成分数 量 之多 ,简直 是关 中方 言 的集 成。如 像“么”“ 哩 ”“哈 ”“ 很 ”(作 为 词 尾 语 气 词 出 现)等 虚 词 的 使 用频率很高,他们都是来自于关中地区尤其是乾县地区的语言。黄建国小说写的虽是关中人、关中事,但他并不是将关中方言的说法简单地重现在小说中,而是精心选择,在最合适的时候使用最适当的方言词汇,从而塑造出一个个极具个性的人物形象,也使读者从中感受到了浓厚的关中民情。方言的运用不仅使他的小说在语言风格上保持了一种鲜活的色彩,同时又生动地展现了生活在古老关中平原上的人们的生活风貌,折射出了闭塞的农村生活背后所隐藏的各种人性的内涵。
一
黄建国作品中最具生命力的方言特色就是大量叠音词的使用。叠音词又称叠字、重言,是将两个形、音、义完全相同的字连接在一起作为一个词来使用,用以摹写人或物的某种情态、形态、声音、颜色等。它是汉民族语言的特殊表达形式,其出现最早可追溯到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至今还留下很多脍炙人口的描绘,如“灼灼”状 桃 花 之 鲜 、“ 依 依 ”尽 杨 柳 之 貌 、“ 杲 杲 ”为 出 日 之 容 、“”拟 雨 雪 之 状 、“ 喈 喈 ”逐 黄 鸟 之 声 、“”摹 草 虫 之 韵等。叠音词之所以能成为中国文学作品中极具特色的语言现象,从乐府民歌到历代诗词,直至现当代的文学创作,都留下了自己别样的身影,是因为它有着独特的修辞效果。它读来既有口语的朴实,又带有音乐的旋律;通过叠音词的使用,能够传神地描写出人、物的音、形、情、态,有栩栩如生的表达效果。另外,由于它的形式是语素或字的重复叠加,用于具体语境中后,容易使人产生各种联想,这样叠音词就超越了自身意义,其内涵也因此得到扩展而更加丰富,其话语意义则更为充实,更有吸引力。
黄建国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叠音词,几乎每篇作品中都有,据不完全统计,在其已出版的小说中,共出现了七十多种不同的叠音词。同为描绘太阳,在不同语境中作 者 就用 了“热 烘烘”“亮灿 灿 ”“疼刺 刺 ”“黄 蜡 蜡 ”“红堂堂”“白晃晃”等六个不同的词,可见作者驾驭方言的能力。这些叠音词的构成形式与中国传统文学有很大不同,也因此带上了独特的地域色彩。传统文学中叠音词多为 AA 式,除上文所举《诗经》中的例子外,又如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诗 中所 用 六组 叠 字“迢 迢”“皎皎 ”“纤纤”“札 札 ”“盈盈”“脉脉”皆是 AA 式。而黄建国小说中的叠音词只有人名才表现为 AA 式,如马奎被称为“奎奎”(见《坤坤的猪》)、双娄被称为“娄娄”(见《腊八》)等,这种称呼方式与陕西关中其他地区的称呼也略有不同。在关中,人名里多带有一个“娃”字,如果名字里没有这个字的,在长辈对小辈的爱称里也常常被叫“×娃”。如,同为反映关中地区文化风貌的陈忠实作品,这个特征就体现得非常突出。《白鹿原》中的“黑娃”,短篇小说《乡村》中的能人“王九娃”、会计“勤娃”等。短篇小说《信任》讲的是一场打架事件,被打者叫罗大顺,打人的叫罗虎。罗虎的父亲罗坤给对方赔礼道歉,把罗大顺叫“顺娃”;在双方和好后,罗大顺的父亲梦田老汉又找到派出所姜所长流泪求情:“所长,放了虎娃。”在这里“顺娃”“虎娃”的称呼很能体现双方老人的心理变化过程。而在黄建国作品中,除了做名字外,“娃”这个称呼一般是单独出现,是孩子的爱称。如“看你这娃,爸好着哩”(《过 年》);“娃 ,你 回来 了好 ,给 咱 招 呼 匠 人 ”(《盖 房》)。另外一种爱称的表示,就是将对方的名字做叠字来称呼。如:“奎奎,你看你把婆娘惯成啥样子了,往后得端上她 尿 尿”(《坤 坤的 猪》);“娄娄 ,你 孝 顺 得 很 么”(《腊八》)。这两例分别是马奎和双娄的母亲对他们的称呼;“娄娄,你手气正好哩,夜黑儿赢了三块多,你当我不知道?”(《腊八》)这是双娄的牌友改朝对他的称呼。可见,这种称呼方式并不仅限于长辈称呼晚辈,同辈之间表示友好、亲热时也可用。
在黄建国作品中,占绝大多数的叠音词都是 ABB式,一般认为这是一个三字格派生词,是由一个实语素与叠音虚语素构成的,即BB是附加在词根A后的重叠的双音节词缀。这些词缀并非可有可无的点缀,它们具有浓厚的口语化色彩,在表达上要比去掉叠音语素的单音词深刻、生动得多。这一类以形容词为主,少量为名词,如死巴巴、湿涔涔、潮腻腻、愁楚楚、燥烘烘等。它们的出现使黄建国的语言更具感染力,极大地增强了其作品细腻鲜明的效果。
《康麦》这部作品中,描写嘴馋的康麦诱使十几岁的“我”到红薯地里偷红薯吃,当“我”假装大便蹲下来,“手指刚摸到个鸡蛋大的红薯”时,被队长马堂发现了,“马堂抡起他的胳膊像一根椽一样擂下来”。“我”捂着被马堂打得“疼刺刺”的左脸走到康麦面前,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你这个拐带人口的囚犯”,此处作者用了一个叠音词“疼刺刺”来形容“我”被打后的感觉,实际上,这种疼痛不仅仅体现为肉体上的一种“痛感”,更体现为心灵上的一种“刺感”。因为之前在“我”的心目中,康麦一直“是一个绿林汉子的形象”,“我小时候耳朵里灌满了有关康麦的这些传奇故事”,但队长的这记耳光却令我对康麦的感情发生了变化。双重贫瘠的年代产生了双重矛盾的心理,此处“疼刺刺”实际意味着两种矛盾心理的互相对抗,即一种民间特有的与主流文化分庭抗礼的梁山好汉式的文化心理与传统的道德制高点式的标签判断的心理之间的对抗。在我身上,这种双重心理有着不同的体现,前者体现为一种冒险和反抗权威的下意识行为,后者则体现为一种内化的主动监视的语言表达。“刨红薯、卖豆腐的那个暑期随着岁月一起逝去了”,作者在埋葬了童年记忆的同时也埋葬了一种特有的民间文化。最终康麦的晚年景象与去世,作者只用寥寥数语就交代完毕。这种淡淡的表达方式与前文生动活泼的语言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体现了作者的无奈与失落以及对人性和历史感的反思。
又如小说《苦》,描写马保全大儿子从军队复员带回家一点钱,马保全左盘算右盘算到处都需用钱,这点钱放哪儿也不够用。正在此时,大队书记黄志亮以家里盖房需要钱为由,向他“借”去一百元钱。可五年过去了,“黄志亮连借钱的事一个字腿腿也没提说过”。此处作者借用一个十分夸张的叠音词“字腿腿”表达马保全对大队书记仗势欺人的愤恨,但同时也充分体现了一种契诃夫式的小人物的挣扎与无奈。“钱”在这里成了曹禺先生所描述的“金八”式的怪物,它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商品交换中的中介符号,而是一种有生命的冥冥中自在自为的存在物,它编织着一张无穷大的同时带有权力结点的网控制着马保全一家人的生活全部:这五年里马保全是“勒紧裤腰带、泼死没命地往前过日子”,正在读中学的女儿整个暑假一直待在家里用玉米壳编织各种草织品贴补家用,每天放下饭碗就编,晚上一直熬到小半夜,手指红肿得让谁看了都心痛。可是生活仍旧没有对马保全绽开笑脸:大儿子要结婚盖房,自己欠别人的五十元钱天天被债主催讨,上学的两个孩子需要学费,此时家里最值钱的大肥猪偏偏又生了重病!而黄志亮家房子盖得“像公馆一样阔绰”,“家门口三天两头就扔出一堆鸡蛋壳”,日子过得那么畅快,可黄志亮丝毫不提借钱的事,就连一个“字腿腿”都没提过!当马保全不得不接受这笔钱“瞎着哩”的现实后,自家肥猪的死亡彻底把他压垮了。自古就是“有名的闲不下”的马保全有好几天没有下地,“他病了,大概病得很厉害”。此时黄土地的厚重与倔强的民族特征在这里消失殆尽,同样的黄土产生不同的表现意象,这究竟是个人的错,还是现实的残酷?作者对现实提出了沉重的发问。
黄建国小说中还有少量叠音词为 AAB式,即 AA是附加在词根 B前的双音节词缀,这一般是用来表示程度 的 加重 ,如“香 香肉”“骚 骚货 ”“角 角 地 ”等 。《一 条狗的命运》中,作者在开头写道:“家里一走北门,给我带来了恐惧和不安。冬天的早上去上学,天还麻麻黑,田野空旷,结霜的地面白花花的,低洼处又黑糊糊的,像狼啃过的伤疤一样。”结合上下文语境看,此处的“麻麻黑”并非指天有一点黑,而是强调天比较黑,因此令年幼的我格外“恐惧和不安”。另外作者仅用“麻麻黑”“白花花”“黑糊糊”寥寥几个叠音词,就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调,它们将环境、人物内心世界及作品主题天衣无缝地结合到一起,几个简单的意象体现出了混乱的年代、人物内心的不安以及环境的逼仄压抑,而最终所有这些意象都归结为一条狗的命运。此时作者似乎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写一首意象诗,虽然主题没有庞德的宏大,但也小中见大。这充分体现了作者驾驭语言的功底。
同时,大量表颜色叠音词的运用,还令黄建国的小说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水墨画,如“红星星”一样的枸杞 、“ 金 灿 灿 ”的 油 菜 花 、“ 绿 汪 汪 ”的 水 库 、“ 蓝 蒙 蒙 ”的雾气 、“蓝莹 莹”的 远 山、“粉 扑扑 ”“红 亮 亮 ”的 脸 蛋 、“白蜡 蜡 ”的 豆 汁、“ 白 晃 晃 ”“ 亮 灿 灿 ”的 太 阳 、“白 生 生 ”的绵柳 条 、“黄蜡 蜡”的衣 服、“白花 花 ”“黑 糊 糊 ”的 天 、“灰沓沓”的村子等。它们融汇在一起,将多姿多彩的关中平原展现在读者面前,令人眼花缭乱、浮想联翩。
二
黄建国小说中还注意运用各种带方言色彩的辞格来增强文字的表达效果。
如他很擅长用形象的比喻来描绘场景、刻画人物、渲染气氛。比喻是文学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种修辞手段,也是作家语言风格的重要组成部分。恰当的比喻能够以具体显抽象,以变化彰平淡。而黄建国笔下的比喻,更是深深打上了关中文化色彩。如《岔口》,来发在岔路口捡了十元钱,兴奋得赶紧买了二斤肉、三斤豆腐、两斤葱回家包肉包子吃。当他踏着暖洋洋的太阳光再次来到岔路口时,却碰上了同村人康麦。康麦告诉他邻村发生好几起因白拿别人东西而遭了殃的邪事,当来发表示怀疑时,康麦信誓旦旦地说:“看你这个人,我哄你?我胡子这么长了我哄你?保当村离咱牙长一点路,你不信你问去。”相比较“胡子这么长”的康麦,更能打动来发的实际是发生在“牙长一点路”的保当村发生的那些事。此时个人欲望与传统思维的束缚在“牙长”这个比喻中体现得一览无遗,其中前者通过“牙齿”这个意象即对生活的基本需求——食物的追求与满足表现出来;后者则通过“牙长”所代表的乡村氛围联结的紧密性体现出来。乡村文化的贫瘠与消极不但迫使人们只追求食物的满足,而且在文化的监视与内化中腐蚀了个人的欲望,即人作为个体的独特性,成为几乎纯粹的单向人。于是来发下定了决心,顶着被妻子骂“脑子不中用了”,又拿了自家的十元钱丢到了岔路口。而随后捡到这个“十元钱”的康麦最终也同来发一样,将它丢在了岔路口。
黄建国非常擅长用民间谚语构成比喻,如“猫吃糨糊成天 在嘴上 抓哩 ”(《梅二亚 回 到 梅庄》)、“驴 不 能 跟马跑,我不会打麻将”(《梅庄的某一个夜晚》)、“猪黑不笑老鸦黑”(《偷窃者》)等。这些谚语深具关中特色,描写形象、准确、传神。除比喻外,他还擅长使用方言构成的借代、双关等修辞手法。
“借代”是利用客观事物之间的种种关系巧妙地形成一种语言上的艺术换名,这样的换名可以引人联想,使表达具体生动、特点鲜明。如“先人”一词是陕西方言中常见的一个词,“羞先人”意指“使祖先蒙羞”。作者在小说中常用“羞先人”借指做了丢人的事或指不敢做某事。如:“我 羞先 人 呢,要你 这个 后人。”(《一 个 没出 太阳的晌午》)“丁旺你羞先人呢,咋不敢进场合?”(《一个阳光明亮的晌午》)又如,在黄建国的作品中屡屡出现“看西湖景”一词,含义很丰富。一方面西湖的景色美如画,极具观赏性;另一方面,观景也是一件极简单、极惬意的事情。故“看西湖景”既可以指代闯荡世界之轻松,也可以指代瞧别人家的笑话。如《月光很好的夜晚》中,刘二家媳妇撺掇申五嫂跟自己去省城倒卖旧衣服,申五嫂起先非常迟疑,“一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婆子对外头的事一抹瞎,被人哄得卖了,怕还以为是寄居在一个好久没走动的亲戚家里呐”。但“又一想,权当逛世事哩,权当去看西湖景哩”。“西湖景”这个词体现出一种农村特有的认知世界的方式,就像其特有的语言特征一样,具有非理性、滑动性和断裂性的特点,它存在于主流认知世界的模式之中,又颠覆、撕裂和超越着主流认知模式。“西湖景”所代表的外面世界对申五嫂来说是陌生的,对一个婚后几乎足不离家、“成年家就是个庄稼庄稼庄稼,猪猪猪,枉活了多半辈子”的女性来说充满了未知与恐惧,但“看西湖景”所代表的戏谑心态又使理性的认知转化为席勒式的游戏心态,使申五嫂以一种游戏参与者的身份参与到游戏当中,抛开了主客体认知的距离感,从而可以更好地认知和把握世界。故半年下来,“她爱上了外头的世事”,可以在家乡与省城间来去自如,成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女流了”。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全心投入的心态也容易造成文化的断裂,使农村文化的积极方面如文章中提及的喂养功能消失殆尽,这一点可从申五嫂前后对待麦客的不同态度中看出。因此,一个看似简单的借代不但体现了作者对农村文化特质的挚爱,也体现出作者对城市文化冲击下农村文化步步退守的焦虑。
“双关”是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修辞格,恰当地使用双关手法,一方面可使语言幽默,饶有风趣;另一方面也能适应某种语境的需要使表达含蓄曲折。作者在《什么人藏在房庵里》这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天天梦想抓逃犯来发财,最后自己却被抓的农村青年形象。梅金砖在秋收季节正忙碌时,一门心思地琢磨起抓逃犯。他花费了一番心思伪装自己,“头上扣一顶帽子,把帽檐拉低,又翻腾出一副五块钱买的塑料墨镜周周正正地戴上,还往腰上缠了一截麻绳,藏在夹袄下”,“闪身出门去了”。他四处勘查地形,从杳无人烟的荒野到熙熙攘攘的工厂门口,踏遍了一切自己能够想到的可能被逃犯藏身的处所,连晚上的觉都睡不好,但数日来终无所获。妻子赵麦杏忍无可忍:“你能么……你又要去抓逃犯,你还想在空中日鹞子不?”“日”字是陕西方言中常用字,可作形容词,有“非常”之意,如形容一个人的走路姿势“日怪”(《庙》);还可作动词,与性有关,常用作骂人的话如“日你先人”(《杨凡本》)。此处是用作动词。而“鹞子”是一种类似鹰的猛禽,它个头不大,阴厉的眼神透着凶猛。鹞子虽飞不到老鹰那么高,但行动诡异极了。如果老鹰来叼鸡,人们就赶紧敲破脸盆吓走它。至于鹞子,往往借助林木和地形的掩护,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发动突然袭击,来无影去无踪,叫人防不胜防。赵麦杏此处用行为如此诡秘飘忽的“鹞子”做“日”的宾语,夸张之余,语义双关,贴切地表达出她对丈夫日日空想的讽刺。而作者则借赵麦杏之口表达了自己对市场经济冲击下人性蜕变的无奈。个人想发家致富的愿望无可厚非,但现实的压力却使他采取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抓逃犯。更为重要的是,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弗洛伊德式的用语还体现了作者的另一番深意:即妻子用同“性”相关联的“日鹞子”表达了对梅金砖的否定,实际意味着妻子与市场经济一道组成了现实的不同层面,共同阉割了梅金砖,使他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人生的悲剧。
三
总之,黄建国把取自关中农村的各种方言材料用心提炼、点化、提升,使之承载更多的内涵和功能,并以自己对关中文化的深刻理解将其在小说中恰当地运用,不仅达到了方言与修辞的和谐统一,而且令作品的主题得到了深化,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和艺术魅力。
[1] 李建军.论第三代西北小说家[J].上海文学,2003(8).
[2] 黄建国.蔫 头耷脑 的太阳[M].兰州 :敦 煌 文艺 出 版社,1997.
[3] 黄建国.谁先看见村庄[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
[4] 黄建国.文学魅影与生活镜像[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
[5] 李宗花.叠音词及其修辞功能[J].现代语文,2008(6).
[6] 韩承红.小说唱响的秦之声——陈忠实小说的关中方言与民俗色彩[J].中华文化论坛,2005(3).
作 者:刘 黎,博士,长安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本文系陕西省社科基金项目(11L114)“第三代陕军作品之语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