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他者的受制与反抗——以勃朗宁《我的前公爵夫人》为例

2014-07-14 04:38李晓君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广州510420
名作欣赏 2014年12期
关键词:勃朗宁美杜莎公爵

⊙李晓君[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语言文化学院, 广州 510420]

作 者:李晓君,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一、引言

罗伯特·勃朗宁的《我的前公爵夫人》(1999) 是以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费拉拉公爵阿方索二世的一个真实故事(他的前任妻子在他们婚后两年内离奇死亡) 为原型而创作的。在这篇独白中,新晋鳏居的公爵正站在他已故夫人的画像前,向前来提亲的使者批判他的前妻。本文从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分析了《我的前公爵夫人》中女性在画面中成为被消费的视觉对象背后是父权社会中,一方面女性遭受男性的压抑,被剥夺话语,物化、异化、妖魔化;而另一方面女性为了反抗男性所做的种种反弱化、反定势、反封闭、反压制的努力。

二、男权话语的强势

诗歌开篇,人物尚未全部“登台”之时,公爵夫人就已经被异化为一项定制的工艺品,失去了表达自我的话语权。“墙上的这幅面是我的前公爵夫人/看起来就像她活着一样。”①从那时起,公爵夫人的边缘女性话语就淹没在了公爵的男性话语中,她成为了公爵的附庸,沦落为“他者”。

根据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话语是权力的表现形式,权力决定话语。②女性不能有效地自主表达自己意愿就是女性失语。公爵大肆诽谤公爵夫人轻佻,卖弄风情,情感不忠——“先生,不仅仅是她丈夫的在座/使公爵夫人面带欢容。”“……她那颗心——/怎么说好呢?——要取悦容易得很/也太易感动。她看到什么都喜欢/而她的目光又偏爱到处观看/先生,她对什么都一样。”③“哦,先生,她总是在微笑/每逢我走过;但是谁人走过,得不到/同样慷慨的微笑?”④——而公爵夫人无法出声对自己进行辩护,否认这些诋毁,这就是典型的女性失语。而这种单边男性话语背后的权力关系,正如福柯所说,作为最高系统控制着知识和文化的生产。⑤于是,等级森严的贵族社会中,公爵以其绝对的话语控制对一视同仁,毫无阶级观念的公爵夫人进行批驳。“她胸口上/佩戴的我的赠品,或落日的余光/过分殷勤的傻子在园中攀折/给她的一枝樱桃,或她骑着/绕行花圃的白骡——所有这一切/都会使她同样地赞羡不绝/或至少泛起红晕。她感激人。好的/但她的感激(我说不上怎么搞的) /仿佛把我赐她的九百年的门第/与任何人的赠品并列。”⑥公爵对公爵夫人的大加贬斥,使得读者被笼罩在公爵父权权力下统治的“正统价值观”和“权威知识体系”下。公众知情的权力也完全被掌握在公爵手中,除了公爵夫人的美,他们无法得知公爵夫人内心的想法与感情,也无从得知公爵夫人被谋杀的真相,而因失语存在于读者与公爵夫人之间的陌生化拉远了读者与公爵夫人的距离,使得读者无从得知公爵夫人内心的心思。

公爵夫人的失语不仅仅归咎于其所处的由公爵为代表的父权社会,也需要追本溯源,反思这种现象背后罗伯特·勃朗宁身为男性作家的局限。埃莱娜·西苏批评有些男性写作经常将女性同死亡等同起来。她认为:“男人们说有两样东西具有不可表象性:死亡和女性。那是因为他们需要将死亡和女性联结起来!”有些男性写作中,“在这里女性永远没有分配到语轮的可能”,“这就是对女性的压制延续不绝之所在”⑦。“因为写作恰恰正是改变的可能,正是可以用来做反叛思想之跳板,正是改革社会和文化结构的先驱运动。”⑧因此应该通过让某些女性自己写自己来颠覆、终结女性失语甚至死亡这种男性作家书写下的叙述。

另一方面,在公爵与公爵夫人之间的矛盾无法协调时,公爵从公爵夫人的微笑里感受到了威胁与挑战,于是他下令制止了这种微笑。这种男性将女性微笑妖魔化可以追溯到希腊神话传统中的蛇发女妖——戈耳工·美杜莎(Gorgon Medusa) 的故事。根据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 所述,美杜莎原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也许美丽有时候就是上帝的惩罚,悲剧开始上演。海神波塞冬垂涎她的美色,就玷污了她。她曾经跑到雅典娜的神庙祈求庇护,但还是在神庙内被夺去了贞洁。事后雅典娜对她不是贞洁之身很是愤怒,她不能惩罚波塞冬,一怒之下将美杜莎的头发变成毒蛇,而且对她施以诅咒(也有一些版本称因美杜莎自恃长得美丽,竟然不自量力地和智慧女神比美,而被雅典娜诅咒) ,因此美杜莎成了面目丑陋的怪物,而任何直望美杜莎双眼的人都会变成石像。宙斯之子帕尔修斯(Perseus) 知道这个秘密,因此背过脸去,用光亮的盾牌作镜子,找出美杜莎,在雅典娜和赫耳墨斯的帮助下割下了她的头。以此为源,美杜莎蛇发、丑陋的形象使得人们谈“美”色变,而往往忽视了美杜莎其实只是个受害者的角色。尤其是在文学艺术创作中,以男性为主导的文学艺术家为了宣扬男性英雄战胜邪恶的观念,无限制地放大了宙斯之子帕尔修斯(Perseus) 杀死女妖美杜莎的故事,将美杜莎压制成为了邪恶与黑暗的产物。“例如,文艺复兴巨匠达·芬奇笔下的《被斩头的美杜莎》,除了被半人半神的英雄帕尔修斯砍下的美杜莎人头之外,象征着巫师、巫术、黑暗的不祥之物——蝙蝠、蛇、蟾蜍、蜥蜴也悉数出现在了画作当中。”⑨从此,美杜莎的形象成为了邪恶的代表。直到如今,美杜莎仍是沦为雅典娜诅咒下的悲哀,成为彻底的反面人物。

在这首诗中,不同于希腊神话中被雅典娜(女性) 诅咒下成为牺牲品的美杜莎,公爵夫人是被公爵(男性) 扼杀下成为受害者的美杜莎。尽管她们受戕害的原因大相径庭,但是她们的遭遇却如出一辙,都是被历史妖魔化、邪恶化,公爵夫人的微笑本应令人如沐春风,然而公爵却在其微笑中解读出了各种各样的不忠、背叛和威胁。正如埃莱娜·西苏所言,男性将女性“牢牢地钉在两个可怕的神话之间:美杜莎与深渊”⑩。“男性泰然自若地保持着荣耀的男性崇拜的单性的观点”⑪,一直在试图让女性“被那王权宝杖的巨大阴影笼罩过,并被告知:崇拜这个偶像吧,你是无法举着它挥舞的”⑫。公爵剥夺了公爵夫人的“话语”和“存在”,并且试图通过曲解公爵夫人的微笑对公爵夫人的形象进行扭曲和封闭。这种将女性客体化,以男性为权威的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背后根深蒂固的是千百年来对美杜莎的陷害和先入为主。其实美杜莎才是历史过程中最为无辜的形象。正如西苏所言:“黑暗大陆既不黑暗也并非无法探索。——它至今还未被开发只是因为我们一直被迫相信它太黑暗了无法开发。还因为他们想迫使我们相信,我们关心的是白色大陆,还有它的匮乏之碑。”⑬

三、女性话语的拆解

综上所述,既被消音物化、又被妖魔化的公爵夫人似乎已经完全屈从于傲慢独裁、不可一世的公爵,但是实际上公爵夫人正在以她的微笑和反凝视跳出相框对她的封锁,以最大的努力对父权制的压制与迫害进行挑战。正是这种全力围剿封闭与反围剿封闭的暗中角力形成了诗歌冲突和内在张力。

1896年,恰洛特·波特(Charlotte Porter)和海伦·克拉克(Helen A.Clarke)指出,勃朗宁的想象力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中找到两个概念:“框架和肉体”(frame and flesh) 。⑭框架试图封闭肉体,而肉体则试图摆脱框架的禁锢。事实上,公爵夫人这幅画就如同古罗马斗兽场一样,矛盾冲突的两方在进行激烈的生死角逐。一方面父权制下的压迫封闭渗透于框架外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已经化身成为相框本身对框中人物进行封杀;另一方面框架中的肉体用她永恒的微笑、平和的反凝视、自反无意识的反抗进行鼎力对阵,永不屈服。

虽然希腊神话中描述的美杜莎,两眼闪着骇人的光,任何人哪怕只看她一眼,也会立刻变成毫无生气的一块大石头。然而这只不过是菲勒斯中心者对其恶意的丑化和妖魔化。实际上,即使美杜莎具有使人石化的魔力,前提也是在于对视的对象先对美杜莎存在一定的恶念和意淫。美杜莎的魔力只是一种防卫,她是有选择的反抗。身处于父权制统治下,被歪曲、被描黑的公爵夫人就是美杜莎的翻版,假如直视的主体本意不在侵犯、抹黑、扭曲地观看客体,那么客体自然不会自动出击,自动防御。然而假如直视的主体凝视的目的就是为了压制、抑制、摧毁客体,那么客体的反抗自然不言而喻。故而为给像公爵夫人这样的美杜莎正名,对美杜莎进行重新定位和塑造是十分必要的。所有对美杜莎的误读和扭曲都需要站在美杜莎的角度重新出发,进行重新解读。西苏说“你要想见到美杜莎,只需直视她。而她并不是致人死命的。她是美丽的,她在笑”⑮。相反,面对公爵这样检阅的目光、占有的心思,公爵夫人的微笑就如同美杜莎的魔力一样是颠覆、倾倒、崩坏男性秩序最好的武器,是客体对象征界发起的最好行动。诗中两处提及公爵夫人的画像就如同鲜活的人一样,可见公爵夫人永恒的微笑对试图压制她的公爵造成了逆袭,反过来威胁着公爵,公爵的气急败坏由此可见一斑。

与此同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巴赫金说过:“人物形象有一个全新的结构,那就是血肉丰满、意义充实的他人意识;这个意识没有纳入最终完成作品的现实生活框架之中,也不会被任何东西(甚至死亡) 所最终完成,因为他人意识的蕴涵不可能以现实生活来解决或这一他人意识没有嵌入作者意识的框架中,它是从自身内部向外展开的;他人意识处在作者意识之外而与之平起平坐的作者同它处于一种对话关系之中。作者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创造着(确切说是‘再造’) 独立于自身之外的有生命的东西,他与这些再造的东西处于平等的地位,作者无力完成它们,因为他揭示了是什么使个人区别于一切非个人的东西”⑯。在这首诗中,公爵夫人的微笑代表了这么一种“他人意识”,她独立于被谋杀的公爵夫人之外,甚至独立于作者罗伯特·勃朗宁的意识框架之外,从自身由内部向外蔓延,并对公爵造成包围与反抗。更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将女性同死亡对等起来的父权观,正是这种女性追求完整个人的要求赋予了公爵夫人微笑的全部生命和活力,使之跃出框架的限制,对父权社会进行了反抗与颠覆。

此外,劳拉·马尔维1975年发表在Screen的文章《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中提到,“有三种与电影有关的不同的观看:摄影机记录具有电影性的事件的看,观众观看拍好的电影时的看,和银幕幻觉内人物相互之间的看”⑰。当影视作品辐散到所有的视觉画面时,那么这三种不同的凝视也可以被运用到广泛意义当中。当公爵夫人被物化成画,承受男性受众对视觉画面的凝视,那么画面中的公爵夫人的反凝视,即女性凝视,也对制作画作的画家以及公爵产生了凝视效果——用沉默的凝视作武器,回击了男性压制性的凝视,有力地回击了菲勒斯中心主义。

凝视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而女性凝视则是对权威的反抗和挑战。诗中潘道夫师具有双重身份,他既是画像制作者的隐射,又代表了观看承担者的男性。他制作的框架中人物是满足他好奇和欲望的女性客体。通过他的画作,她满足了他对她的规范和性幻想,画像的存在是男性艺术家和男性观众的共谋。这种双重凝视试图压制女性的声音与存在,然而诗中潘道夫师对公爵夫人的双重凝视却受到画像中人物的凝视的挑战。当完整的公爵夫人在画中成型时,她看起来就像活着一样,公爵夫人在收到画家双重凝视的时候反过来也凝视着画家,她静态的、微笑的、干扰的存在跳出了画家的束缚,其生命力跃然映入其眼帘,被动观看的公爵夫人反过来用其凝视瓦解了画家的约束,甚至以其永恒的美倾倒了画家。潘道夫偶然说过:“夫人的披风/盖住她的手腕太多”,或者说“隐约的红晕向颈部渐渐隐没/这绝非任何颜料所能复制”⑱。在沉默中,她把目光投向了画家,甚至夺过象征权力的画笔,并用其天然的美丽,无法调制的颜色指向了潘道夫师,质疑、挑战和反抗以潘道夫师为代表的男性艺术家和男性观众的注视权威。公爵夫人作为被消费的消极的客体反而成为了消费的主体。菲勒斯中心主义开始坍塌。

与此同时,在公爵夫人的注视下,公爵同样受到了来自公爵夫人的注视,他作为公爵夫人占有者的权威也被颠覆了。他的愤怒、他的不忿、他的脆弱,在公爵夫人的注视下表露无遗。通过公爵夫人的注视,读者读到的公爵是一个维持不了婚姻,只能靠暴力占有伴侣,自私傲慢,虚伪残暴的小人。他不再是一个“常态”,高大的自我。他的性格已经被扭曲。他试图封闭公爵夫人的同时他也封闭了自己,也无法认识自己,只能龟缩在自己海市蜃楼般的世界里,任由他的举止和由此产生的结局来主宰自己。他只能靠不断地占有另一个女子来满足他对女性的需求,“美貌的小姐/才是我追求的目标”⑲。然而这只是满足了他精神上的幻想,他永远也无法实现同女性进行“身体”和“精神”双交流的愿望。他只能靠不断的驯服,调教,压制女性这个懦弱而虚幻的空壳来满足异化的自我。公爵夫人的凝视将公爵代表的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虚弱和空洞裸露在阳光底下,在公爵夫人反凝视公爵的那一刹那,公爵夫人的凝视获得了权威,而公爵代表的权威则不断被削弱、颠覆。

四、结论

本文通过被他者化的公爵夫人的角度分析阐释了《我的前公爵夫人》,揭示在父权制社会女性的生存逆境和负隅顽抗。由此揭示该诗的引申社会意义,即有些男性作家选择女性沉默和死亡的创作手法和书写题材下的女性同情和支持是对女性的压制延续不觉之所在。这种带有印记的写作无法表露女性真正的心声,女性的情感与渴求必须要为代表大多数女性的女性作家所记载。通过对男性崇拜统治的言论的挑战,女性才能确立自己的地位。

①③④⑥⑱⑲[英] 罗伯特·勃朗宁:《勃朗宁诗选》,汪晴、飞白译,海天出版社1999年版,第59页,第60页,第60页,第60页,第60页,第61页。

②⑤ Foucault,Michel.Archaeology of Knowledge.New York:Routledge,2002:45,54.

⑦ Hélène,Cixous.The Laugh of the Medusa.Chicago:Chicago Journals,1976:884.

⑧⑩⑪⑫⑬⑮[法] 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微笑》,选自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00页,第200页,第199页,第199页,第200页,第200页。

⑨ 佟薪火:《浅谈古希腊神话中“美杜莎”形象在影视及动漫作品中的衍变》,《文学界》2010年第4期,第60页。

⑭ 许淑芳:《被封闭的女人——读勃朗宁的四首戏剧独白诗》,《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第110页。

⑯ 胡继华:《诗学现代性和他人伦理——巴赫金诗学中的“他人”概念》,《东南学术》2002年第1期,第134页。

⑰ Mulvey,Laura.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 a.London:Screen,1975: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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