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勇攀[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中国的言情小说传统源远流长,始于明末而盛极于民初,主要通过描写人物的感情世界来透视社会历史风貌。到了民国,旧体言情小说已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为了生存只有进行变革。民国中期的言情小说已不再是单纯的“言情”,更多地加入“社会”成分,倡导“经以国事,纬以爱情”的现实主义创作模式,是社会与言情的有机结合,可以称之为“社会言情小说”。张恨水的一系列通俗言情小说正是此类小说的成熟代表。
《啼笑因缘》是张恨水影响最大的小说,也是张恨水在上海重要的报纸上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其围绕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男三女的感情生活,讲述了一个有时代背景、文化含量的三角恋爱。几代评论者已对这部小说进行了详尽透彻的剖析,无论是其继承的传统章回体艺术形式,还是其赋予的全新“现代性”内容,更或者是其蕴含的反封建礼教和平等自由博爱新思想,无不进行了准确的解读,本篇论文不再赘述。笔者就其主人公樊家树的恋爱观进行重新解读,希望还读者一个更加真实的艺术形象。
樊家树在文本中呈现出一种怎样的形象,似乎早有定论。绝大多数人都肯定他是一个具有中庸之道的男人:接受过新思想,具有平等意识,乐于助人,多金但非纨绔子弟,有进步的道德标准情操。然而,张恨水笔下塑造的完美男性身上就没有缺陷吗?本文试图从樊家树与三个女人的感情纠葛角度来探讨其隐藏在背后的恋爱观。
笔者比较认同夏征农所批评的观点,樊家树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欣赏主义恋爱观”,是“一般公子哥儿的典型恋爱方式,这种恋爱观的出发点,乃是否定女子的人格,而以金钱身份为武器,以欣赏为归宿的性爱商品化的必然现象”。虽然樊家树并未否定她们的人格,将她们看作是性爱的商品,但这并不能否认他的这种对待恋爱的观念。
传统评论认为,樊家树是一个经过“五四”新思想熏陶的对爱情抱有理想主义观念的进步青年,抛弃了传统的门第观念。这个追求恋爱自由的年轻人真如读者所看到的那样对以唱大鼓书为职业的下层市民代表沈凤喜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吗?最终与出身官宦之家且完全欧化的新潮女子何丽娜的结合,是发自他的真心所愿吗?而面对侠女关秀姑的默默付出,樊家树难道真的没有犹豫过吗?笔者不这么认为,爱情本无完美,樊家树的婚姻,阴差阳错,最终变成啼笑皆非的结局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一
首先论述的是,笔者与通行见解的第一个分歧:一般都认为,樊家树对沈凤喜是一往情深且对恋情的投入至真至诚;而本人则认为,樊家树之所以不计门第选择沈凤喜,完全是其潜意识里站在有产者的高度居高临下,来俯视无产者获得心理满足的结果,沈凤喜只是“必然”中的“偶然”选择。
樊家树算半个权贵,舅舅是总领事,表兄陶伯和“在外交部有差事”,叔叔樊端本是天津银行的总经理,用文中的话说“家里人又做大官,又开银行,还少的是钱吗?”这从侧面已经说明他的有产者身份。从第一回他与刘福关于天桥的对话中,我们就可以看出他已经默认自己是上层社会的一分子。樊家树的自我阶级定位注定了他对下层市民是有嫌弃之意的。他选择沈凤喜作为自己的交往对象,是有一个思考过程的:
她那一双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就在家树身上溜了几回。家树一见她,先就猜她是个聪明女郎。虽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种清媚态度,可以引动人,现在她不住地用目光溜过来,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怜惜她的意思……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长的尾音,目光却在那深深的睫毛里又向家树一转。家树先还不曾料到这姑娘对自己有什么意思,现在由她这一句唱上看来,好像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由得心里一动。
从这里不难看出,初次见面由于樊家树的慷慨,沈凤喜便展现了“示好”的双眼,再加上沈母的攀逐。站在樊的立场上,我们能够得到这样的体会:这个清秀的女子因为自己的一块钱竟这样现出媚态,完全可以手到擒来,关键看自己的意愿了。当沈凤喜发展到可以作为樊家树的可选答案的时候,樊家树经过比较才选定了她:
心想她何尝没有何小姐美丽?何小姐生长在有钱的人家里,茶房替她穿一件外衣,就赏两块钱,唱大鼓书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只赏了她一块钱,她家里人就感激涕零。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份,也是以金钱为转移的。据自己看来,那姑娘和何小姐长得差不多,年纪还要轻些……转念到与其和何小姐这种人做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认识了。她母亲曾请我到她家里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借此探探她的身世。
从上面这段话,我们可以得到许多信息:樊家树看待容貌还是以金钱为转移的,金钱的刺激同样影响了他的感情生活。对比之下,为什么要去探探她的身世呢?可以说容貌只是激发出家树爱的一小块青砖,真正使他倾心的是她凄苦的身世,因此他要“蓬门访碧玉解语怜花”。在家树的恋爱观中,永远无法拔除的是那种男人对雄性的莫名夸大,他要以其强悍的金钱手段来救凤喜于困顿之中,完完全全以一种英雄之态去爱。于是才有了后来先农坛的缠绵情话和资助上学。其实,资助上学能够解读出许多内容:樊家树对于女性的态度包含着“五四”式的“启蒙”,送凤喜上学兴有可能就是出于这种启蒙和创造的愿望。可是读者请看,“等她上学之后,再加上一点文明气象,就越发的好了”。不难看出,樊家树要把凤喜创造成新时代的文明女性,难道不是为了抬高她的地位以缩小他们之间的差距吗?恐怕其潜在动机未必没有吧。
另外,笔者认为,真正的爱情是无私的,是全身心的付出,无论是否在一起,也都是心心惦念的。如果另一半认为不合适而去追求另一份幸福,我相信,是会有人祝福而非抱怨的。像樊家树后来在先农坛对沈凤喜声声刺骨的挖苦有必要吗?他的付出是真爱吗?在文中面对秀姑的问话:“设若她现在死了,樊先生作何感想?”樊家树的回答是“那是她自作自受”。一个男人,能说自己心爱的女人是“自作自受”,可见他的爱情并不深远。
需要提的一点是,沈凤喜最初因为钱而去接受樊家树,后来又因为钱而放弃樊,他们之间的爱情是不纯粹的,从开始便带有金钱的烙印,导致最终的分手恐怕也是难免的吧。“无情最是黄金物,变尽天下儿女心”,用这句来形容樊家树与沈凤喜的爱情再贴切不过,社会是很现实的,自古以来,门当户对的爱情才能持久。
二
相信很多读者都能看出,书名《啼笑因缘》里的“笑”就是笑樊家树与何丽娜的结合。这是因为最没有可能缔结婚约的两个人最后竟走到了一起,完全颠覆了读者的期待视野。对于樊家树来说,何丽娜只是其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因为“疯的疯了,走的走了”,他没有其他选择的可能性了。
樊家树虽然接受过现代新思想,但通过他对沈凤喜及舞厅里何丽娜的描述,我们很容易能看出他对传统文化的倾向,证明了他骨子里传统知识分子的本质特征。樊何情趣的差异,也是他们爱情发展的严重阻碍,在文中我们多次看到樊家树对何丽娜这样一个“欧化”的新潮女子提出多次尖锐的批判,“樊家树先不必看她那人,就闻到一阵芬芳馥郁的脂粉味……以为这人美丽是美丽,放荡也就太放荡了……”“尤其是古人的两条腿,非常的尊重……现在染了西方的文明,妇女们也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设法露出这两条腿来。其实这两条腿,除富于挑拨性而外,不见得怎样美”。“何丽娜又不然,交际场中出入惯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样,她不言不语之间,就看了一个透。”对一个成见如此之深的女子,为何会那么容易改变态度去接受她呢?虽然何丽娜极力改变自己的生活作风去迎合樊家树是一方面,但真正的原因乃是樊家树最后所处的尴尬处境所决定的。
另一方面,樊家树具有平民思想,对生活奢侈浮华极力排斥。文中就有这样的描写,“真是不登高山,不见平地。像她这样用钱,简直是把大洋钱看作大铜子,若是一个人作了她的丈夫,这种费用,容易供给吗?”针对何丽娜的买花,樊家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从前我看到妇人一年要穿几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经惊异了。今天我更看到一个女子,一年的插头花,要用一千多元。于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见多怪了。不知道再过一些时,我会看到比这更能花钱的妇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归入少见多怪之列了。”其实,这与樊家树的传统观念相悖之外,我认为还有更深层次的因素:在樊沈分手的时候,他已明确说出了家产有几万许,可与何丽娜相比,似乎还是少的多,家产的多寡直接威胁了其内心深处男权中心的心理优势。
故笔者认为,虽然有诸多障碍阻碍着樊家树与何丽娜的结合,无论是价值观的相悖还是男权心理主导优势的作祟,这些在面对现实状况的时候只有屈于下者。樊家树的选择是应该受到同情的,因为他被现实所制约、所“绑架”。
三
“啼笑因缘”,“因”不做“姻”,是指“欲除烦恼须成佛,各有因缘莫羡人”之意。在文中照应了两个女人,她们分别是关秀姑和何丽娜,但更多意指的是秀姑在经历情感与心理的挫折后,所去追求佛理的一种心境。虽然在樊家树与关秀姑之间,更多的是秀姑钟情于樊,但樊也不免流露出了对其的好感,这种暧昧的态度甚至让秀姑产生了误解:
他想到她手臂,溜圆玉白,很合乎现代人所谓的肌肉美,这正是燕赵佳人所有的特质,江南女子是梦想不到的。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偏了头,向秀姑抱在胸前的双臂看去。
……
秀姑又引为奇怪了,说再见就再见吧,为什么还多此一笑呢?于是又想到樊家树每回来探病,或者还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她心里就不住地暗想着,这个人用心良苦,但是他虽不表示出来,“我”是知道的了。
从上面的摘录中,我们能看出,关秀姑的形貌特征是在樊家树的审美范围内的,而秀姑的猜想即使是误解,这也是樊家树暧昧的行为所导致的。从后文事态的发展看,他是知道秀姑的用心的,只是把她作为了其他女人的候补:
一个姑娘,居然能够假扮女仆,去探访侯门似海的路子……但若非对我有特别好的感情,又哪里肯做这种既冒险又犯嫌疑的事!……这种人,心地忠厚,行为爽快,都有可取。虽然缺少一些新式女子的态度,而也就在这上面可以显出她的长处来,我还是丢了凤喜去迎合她吧。
在凤喜变心之后,樊家树这不是立马准备把秀姑这个从属地位的女性扶正吗?以致让秀姑都始料未及,“不料自己已经跳出圈子外来了,偏是又突然有这样向来不曾有的恳切表示”。樊家树甚至又提起两个月前关寿峰要给他说的事,当时他已明明猜出是要把秀姑说于他,这时樊家树重提,是不是在探询秀姑的口气呢。
然而,在何丽娜“追津”泣泪而去后,樊家树心里“又添了一段放不下的心事”。在秀姑的“密谋”下,樊家树得以与何丽娜相会,并最终“留”在了西山。他对于秀姑的暧昧没有让她看到实现的可能性,就只有选择辞别。当秀姑雪天“赠发”“离别”时,何丽娜问家树在看什么,樊家树说“眼睛里面吹了两粒沙子”。也许这其中除了感动以外还有遗憾在内。
其实,秀姑是“侠女”的化身,她并不是樊家树所钟情的小鸟依人的化身,相反,她是强者的代表,这也与传统的男权心理主导心态相冲突,这可能是樊家树之所以迟迟没有明确表白的深层顾虑吧。
文中就主人公樊家树游走于三个女人之间所表现出来的摇摆不定进行分析,还原了樊的“欣赏主义恋爱观”本质,虽部分难免有牵强之嫌,但总体而言,还算做到了客观公正。希望笔者的分析能起些抛砖引玉的作用,引来读者更深刻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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