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梦[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昌 330022]
作 者:周 梦,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中国古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西游记》中,唐僧的身世好比一部灾屯重重的苦难史。他本是如来佛二弟子金蝉子,因如来讲法时分心而被贬下凡间,降生为状元陈光蕊与丞相千金殷温娇之子。未产之时父亲赴任遇灾,致使唐僧满月而被抛江,为金山寺和尚所救,机缘巧合入了佛门。通行世德堂刊本小说第十一回有一首长诗,给予了完整的交代: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
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
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
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
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复谒当今受主恩,凌烟阁上贤名响。
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做陈玄奘。①
万历十卷本朱鼎臣本《西游释厄传》、清初刻本汪象旭本《西游证道书》等小说版本,更是将唐僧“江流儿”的身世作为专门一节,单独成章。创作者苦心孤诣为唐僧安排一段“江流儿”的传奇身世,除了要为取经人制造一个不平凡的出身,使其蒙上一层神秘面纱外,是否还包含了其他的创作意图与作用?本文不揣浅陋,欲对此展开深入考察,探讨唐僧身世对《西游记》整部小说的作用和意义。
一
唐僧的苦难身世主要由两部分构成,一者前世如来佛徒弟金蝉子,一者今生遭受磨难的江流儿。《西游记》全书总是通过各种方式,反复提及唐僧的前世今生,使其俨然成为小说情节中不可缺少的叙述部分。据笔者统计,《西游记》中共有二十次提及唐僧前世“金蝉子”身份;八次叙述其今生“江流儿”的身世,其中五次均使其与“苦难”“磨折”相联系,与“江流儿”之名颇有关联的水难共有八次,其中唐僧经历六次,而整部小说共十四次提及与水难相关的内容。对于唐僧的身世,创作者或借小说人物之口道出,或通过韵文展现,或借相似事件的呼应呈现,从而达到对唐僧身世的复述目的。下面笔者将以唐僧身世中的“江流儿”及“水难”为例来尝试分析《西游记》如何对唐僧身世进行复述。
在整个苦难经历中,满月抛江的“水难”是唐僧记忆中最难以抹去的生命体验,创作者通过各种方式促成唐僧在此灾难上的回顾与诉说。首次论及唐僧尘世“江流儿”身世是在第三十七回。当听说乌鸡国国王被妖怪推落井中,尸沉井底,皇后为妖所占之事后,小说写道:
三藏道:“你的灾屯,想应天付,却与我相类。当时我父曾被水贼伤生,我母被水贼欺占,经三个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师救养成人。记得我幼年无父母,此间那太子失双亲,惭惶不已!”
唐僧亲口道出自身的悲惨遭遇,并指出两桩灾难十分“相类”,通过相似事件的呼应叙述,达到对唐僧身世复述的目的。当唐僧看到国王尸首时,小说中还有这样一段话:
那唐僧与沙僧开门看处,那皇帝容颜未改,似活的一般。长老忽然惨凄道:“陛下,你不知那世里冤家,今生遇着他,暗丧其身,抛妻别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晓!可怜你妻子昏蒙,谁曾见焚香献茶?”忽失声泪如雨下。
八戒笑道:“师父,他死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你怎的这等心硬?”
长老一番惨凄之言,表面是对乌鸡国国王而言,但字字直指父亲陈光蕊的遇难之事,他的“失声泪如雨下”,恐怕更多流露出的是一种回顾往事、触景伤情的悲悼情绪。所以猪八戒便直接问道:“他死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干脆利索地将陈光蕊和乌鸡国国王建立起了联系。
由此可知,小说安排乌鸡国国王的水难故事并非偶然,而是意在借乌鸡国国王之事重诉当年陈光蕊的水边遇难,力图暗示两者间的内在连贯性和统一性,借此牵连出唐僧幼年作为苦难“江流儿”的身世,通过身世复述强化唐僧的苦难经历。那么,陈光蕊与乌鸡国国王的“水难”仅仅只是一个孤立的呼应事件吗?试看唐太宗由地府还生人间,醒来时与众大臣的一段对话:
唐王方才睁开眼道:“朕适才好苦:躲过阴司恶鬼难,又遭水面丧身灾。”众臣道:“陛下宽心勿惧,有甚水灾来?”
可知,有着相同水灾体验的除了唐僧、陈光蕊和乌鸡国国王之外,连人世间的至高主宰唐王也不例外。如果仔细梳理文本,像这样类似的“水难”事件,取经之路频频出现,常伴唐僧师徒左右。诸如流沙河遇险、黑河逢灾、通天河两度遇难、子母河孕子等。而且凡遇水灾,几乎都会出现论及唐僧身世或直接出现象征唐僧苦难经历的“江流儿”之名的韵文,或唐僧自抒,或创作者自注。如第四十九回“三藏有灾沉水宅,观音救难现鱼篮”,师徒在通天河遇难,唐僧为妖怪所擒,不仅在回目里直道“水灾”,而且亦借唐僧之口再次道出自己满月抛江的悲惨身世:
行者不言语,侧耳再听,那师父挫得牙响,哏了一声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时多少水灾缠。
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堕渺渊。
前遇黑河身有难,今逢冰解命归泉。
不知徒弟能来否,可得真经返故园?”
第六十四回中也有相同的身世复述。再看第九十九回中,当师徒们第二次来到通天河边,小说写道:
沙僧转头四望道:“是这里!是这里!师父,你听听水响。”行者道:“水响想是你的祖家了。”八戒道:“他祖家乃流沙河。”沙僧道:“不是,不是,此通天河也。”
行者之言“水响想是你的祖家了”,可谓一语双关,直指唐僧和其父陈光蕊两人的水灾经历。作者总是于细微之处,有意无意把读者的目光引向唐僧早年的身世,不断突出与强调唐僧与水的密切联系。有时即使不逢水灾,创作者亦在多处以客观之笔反复提及“江流儿”之名,如遭逢虎怪,为其所掳:
(虎怪) 化一阵狂风,径回路口。路口上那师父正念《多心经》,被他一把拿住,驾长风摄将去了。可怜那三藏啊:江流注定多磨折,寂灭门中功行难。……这的是苦命江流思行者,遇难神僧想悟能。
无疑,幼年被抛江逢灾是唐僧心灵中最刻骨铭心的伤痛,以至于只要在遇难之时,或有相关的情景触动之际,他便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身身世之悲而抒发感慨。创作者通过大量的身世重述,使“水难”成为唐僧生命中灾难的象征,这似乎有意在暗示,唐僧取经过程中的历难是冥冥中已经注定好了的,那些妖怪加之于他身上的灾难,只不过是其幼年所受苦难的一个延续,抑或说唐僧今生所受灾难是对其前世犯错的惩罚。
二
我们已知晓,唐僧前世为如来佛弟子金蝉子,他因听讲佛法分心而自天贬降来凡间历难,为前世所犯错误接受惩罚。对此,小说中也反复提及:
菩萨曾言:取经人乃如来门生,号曰金蝉长老,只因他不听佛祖谈经,贬下灵山,转生东土,教他果正西方,复修大道。
再反观其他取经人,他们的人生道路无非都是先因犯错而从天贬降,后在观音点化下前往取经并历经磨难,再取经成功,达成正果,最终重返神界。如: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西天取经赎罪→封斗战胜佛
猪八戒:调戏嫦娥→误投猪胎为妖→西天取经赎罪→封净坛使者
沙和尚:打碎玻璃盏→被贬流沙河→西天取经赎罪→封金身罗汉
小白龙:烧毁殿上明珠→不日遭诛杀→西天取经赎罪→封八部白龙马
所以五位取经人的人生历程基本为“自神界贬下凡间→受观音点化而为取经人→历经磨难修成正果→重返神界”,可以说,他们所经历的正是一个由放心到归心的过程,一个灵魂救赎与人格修炼的历程。而这在整部小说里多次提及的由唐僧江流儿身世中的水难而引出的“本骸”和“沉到底”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汪象旭本《西游证道书》第九回写到,陈光蕊被杀后,尸首沉于水底不动。②该情节在各个《西游记》版本的后文里都多次被提及,因水难而引出的“沉到底”成为徒弟们打趣师父的一个戏谑之词,在第四十八回过通天河时,因妖怪设计,使唐僧落水被擒,作者写道:
只见行者在半空中看见,问道:“师父何在?”八戒道:“师父姓陈,名到底了,如今没处找寻,且上岸再作区处。”……大圣云头按落,一同到于陈家庄上。早有人报与二老道:“四个取经的老爷,如今只剩了三个来也。”兄弟即忙接出门外,果见衣裳还湿,道:“老爷们,我等那般苦留,却不肯住,只要这样方休。怎么不见三藏老爷?”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改名叫做沉到底也。”
此处分明是对陈光蕊当年尸首“沉到底”的一种揶揄调笑。我们再看第九十八回:
行者却引沙僧八戒,牵马挑担,也上了船,都立在舟旱舟唐之上。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
当师徒四人看“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众人皆欢喜地相互祝贺。比较前面徒弟们对唐僧沉水的嘲笑,两者态度一戏谑,一庄重,差距之悬殊,可见一斑。那么,从被妖擒拿到由佛引渡,“沉到底”与“尸浮水面”到底有什么深层涵义呢?
小说第九十八回有一首诗:“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今朝行满方成佛,洗净当年六六尘。”第六十四回中有诗:“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从中可晓,“脱本骸”即是由心向佛靠近后,所达到的灵魂救赎和人格锤炼,而“当年六六尘”就是指唐僧前世听佛法分心的罪愆,为了求其放心,重修佛性,而历尽上天注定安排好的灾难。第十二回“御敕垂恩修上刹,金蝉脱壳化西涵”、第十五回“致使金蝉重脱壳,故令玄奘再修行”都说明了唐僧是上天注定的要来人间经历苦难,通过经受西天取经的种种磨折而“金蝉脱壳”,回归本心。
“立普斯认为,悲剧性往往表现为:一种是由于善良(或者说为了善良) 而受难;另一种则是由于邪恶(或者说为了邪恶)而受难。……前者是冤枉的,后者却是罪有应得的。”③于唐僧而言,如果说其前世“金蝉遭贬”的苦难是他“听佛法分心”的罪有应得,那么其今生的“取经历难”则更多地显现出了一种大悲精神,于是通过唐僧身世,两种悲剧类型便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对于自己的苦难命运,唐僧亦朦胧间颇为自知,如第九十二回“不识灯中假佛像 概因命里有灾愆”,这一切似乎都是作者在有意暗示唐僧身世是其历经磨难的根源所在。
前世身为金蝉子的唐僧处处为妖怪所擒,正是上天为惩罚其怠慢佛法,而注定了唐僧要化身为人,来到凡间承受如此灾祸。正如余国藩所言:“玄奘的历难是对前世犯错者的‘惩罚’,是对世俗取经人毅力的‘考验’,也是西天取经这一代价高昂的旅程的‘示范故事’。”④而对于唐僧命里的这种“灾愆”的消解,正是通过西天取经来实现。西天取经的过程,恰是唐僧师徒灵魂赎罪的过程,而其灾愆完结的标志,即是“脱却胎胞骨肉身”的捐弃本骸。因此第一次通天河落水,唐僧会“沉到底”,而最后一难的第二次通天河落水,“还喜得唐僧脱了胎,成了道,若似前番,已经沉底”。这说明,“沉到底”与“浮水面”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前者是有罪愆的凡胎,而后者是灵魂净化的成佛者。因此当我们再回头去看第八回中的一段话就不足为奇:
(沙僧) 又向前道:“菩萨,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这个水,鹅毛也不能浮。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耍玩,这去,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却不是反误了我的前程也?”菩萨曰:“岂有不到之理?你可将骷髅地挂在头顶下,等候取经入,自有用处。”
沙僧遵观音之旨,将九个骷髅挂在头项下,以此为记等候取经人。那为什么偏偏是以浮于水面的九个骷髅作为沙悟净与唐僧之间的信物呢?原因其实很简单,这九个取经人的骷髅之所以能浮于水面,皆因其修行完满,佛性澄净,故早登极乐,所以这九个骷髅可以引渡有罪的沙僧走向佛门,通过加入功德无量的取经事业而完成灵魂的救赎。
三
众所周知,《西游记》是以唐僧师徒西天取经为核心,从而形成了小说整个大故事框架。在这个过程中,唐僧作为西天取经的核心人物,成功地将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和白龙马几个毫不相干的人物联系在一起,进而使西天取经队伍最终形成。在此,唐僧身世对西天取经的最终实现有着重大的意义和作用,他的前世“金蝉子”和今生“江流儿”身份,使其成功地沟通了以观音为代表的佛教西方世界和以唐太宗为代表的儒家人间世界,使西天取经成为了一件人间天上功德无量的大事。
唐僧得以最终成为受观音和唐太宗嘉赏的取经人,与其最先成为法会盟主有颇多关联,而他能成为法会盟主则又和其身世密切相关。试看第十一回有这么一段话:
当日对众举出玄奘法师。这个人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他外公见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他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一心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当时三位引至御前,扬尘舞蹈,拜罢奏曰:“臣 等蒙圣旨,选得高僧一名陈玄奘。”太宗闻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否?”江流儿叩头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举之不错,诚为有德行有禅心的和尚。朕赐你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
众大臣会选拔唐僧作为水陆大会的主坛法师,不仅看重的是唐僧外祖父殷开山和父亲陈光蕊的学识品德及其当朝地位,也是基于唐僧个人满月抛江、入金山寺持斋受戒的“根源”与“德行”。而在和太宗初次见面时,太宗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否?”唐僧出身再次成为太宗考虑人选的必要条件。在此,“江流儿”身世发挥了重要作用,没有身出名门、备遭磨难,没有幼年持戒、命里修行,他就不会被推荐为主坛法师。
如果说,唐僧入主水陆大会,是借唐王展现出其入凡尘后,作为江流儿的那层苦难身世;那么随后获选取经人,则是借观音菩萨道出唐僧前世里,身为如来佛徒弟金蝉子的传奇身份。第八回观音下山寻访取经人:“菩萨将金箍藏了,执了锡杖,径下灵山。这一去,有分教:佛子还来归本愿,金蝉长老裹旃檀。”
到了水陆大会,观音菩萨适逢唐僧,再次牵连出唐僧的前世根源:
(观世音菩萨) 忽闻得太宗宣扬善果,选举高僧,开建大会,又见得法师坛主,乃是江流儿和尚,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菩萨十分欢喜,就将佛赐的宝贝,捧上长街,与木叉货卖。
唐僧的金蝉子出身,注定他成为观音菩萨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取经人选。这前世今生的双重身份,呈现出了因果相袭的关系。金蝉子的前世之因,直接导致凡尘苦难江流儿之果,最后双重身份共同作用,最终促成了唐僧踏上西天之路,开始了他西天取经途中的种种苦难经历。
唐僧前世的金蝉子身份,还在取经之路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第二十三回写道:
(白骨精) 看见长老坐在地下,就不胜欢喜道:“造化!造化!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真个今日到了。”
何止白骨精觊觎一块唐僧肉,其他如第三十二回的金角大王、第四十回的红孩儿等一干妖怪,无不处心积虑想虏获唐僧,以求吃一块唐僧肉而长生不老。“金蝉化身、十世修行”的前世,使得唐僧的取经之路魔障不休,饱受身心摧残之苦,就连在道教镇元大仙的道观,也因为他的金蝉子身份而身陷灾愆。
(镇元子) 大仙道:“你那里得知。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与他在兰盆会上相识,他曾亲手传茶,佛子敬我,故此是为故人也。”
可以说,唐僧前世的金蝉子身份有力地推动了取经情节的发展,不但促成取经之路的开启,也构成了《西游记》第十二回后“唐僧被抓——众徒弟营救”的经典模式,从而为《西游记》“西天取经”这一主干故事的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由此,唐僧前世金蝉子和今生江流儿的双重身世,使之成为受儒、释、道认可的西天取经人,沟通了人间、西方、天庭三个世界,最终使得取经这项大事得以顺利进行,其身世总是若隐若现地贯穿于《西游记》中,使小说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全线贯珠式的结构形态。“珠”就是相对独立的众多短篇,“金线”就是孙悟空以及唐僧等取经人物形象。⑤抑或进一步说其即是唐僧身世。更有意思的是,一方面,作为前世金蝉子,唐僧由最初的佛界贬谪到人间,于人间历难后又重回佛界而为旃檀功德佛;另一方面,作为今生江流儿,唐僧尘世历难由满月抛江而始,却又以通天河二度落水而终。他的双重身世,在西天取经这一线性叙事中实现了环状叙事的圆满,从而使得整部小说形成了一个闭合式的结构。毫无疑问,唐僧身世是一条贯穿整部小说始终的无形的线,为小说内容的连贯性和结构的统一性做出了突出贡献。
总而言之,在整部小说中,作者总是有意无意在小说各处或明显表现,或由他事牵连出唐僧的身世,甚至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暗示唐僧即是《西游记》的中心人物。而无论是在思想内容的表现还是结构布局的绾合上,唐僧的身世都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特别是江流儿唐僧,其苦难的世俗人生由满月抛江而始,却最后又以通天河落水之灾抛却本骸而终,成就了他旃檀功德佛的圆满,从而使整部小说浑融一体,妙合无垠,呈现出了一个闭合式结构。于此,作者似乎意在说明,能带来灾难的,亦能带来圆满,毁灭与再生同属一质,而条件则是修炼佛性,锤炼人格,自觉向佛靠近。
① (明) 吴承恩:《西游记》,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6页。本文所引小说文本均出自该版本,即百回世德堂本,不再另注。
② (明) 吴承恩:《西游记》,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45页。该版本是黄永年、黄寿成以黄周星、汪象旭合编的《西游证道书》为底本而形成的。
③ 程孟辉:《西方悲剧学说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43页。
④ 余国藩:《〈红楼梦〉、〈西游记〉与其他:余国藩论学文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31页。
⑤ 张锦池:《西游记考论》,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