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岱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300000)
译介学肇始于比较文学中的媒介学研究。媒学将媒介者大致分为个人媒介者、环境媒介者以及文字材料媒介者。个人媒介者更多的是从影响和接受角度来揭示译者的作用。译者只是文学文化交流的管道,被当做客观的存在而放置在影响者和接受者之间。此外,之前的不少译者认为翻译应当是忠实的翻译,译者应该时刻牢记等值翻译的原则,将作者所述还原再现给读者,在此过程中译者最好是隐身的,让读者意识不到译者的存在就是最完美的译作。很显然,无论是比较文学影响研究学派还是上述译者,都没有意识到译者作为有生命的个体必然有其主观能动性。林纾虽然翻译了众多的西方文学作品,将西方意识观念引入中国,对当时新文化运动先驱起到了难以估量的推动作用,但他本人依然不承认自己译者的身份。由此可见,译者自身的个体价值意识和自尊心都令他们不甘居人后,一种极力摆脱仆人、奴役地位,希求获得能与作者、读者平起平坐的机会的翻译理论应运而生——译介学。
译介学从媒介学中脱离出来是从20世纪70年代才开始的。日本学者大冢幸男在《比较文学原理》中将“译者”和“媒介者”分别列为独立的章节1,意在强调“译者”相对于媒体、文字材料这些客观存在物来说的主题能动性。同一时期于欧洲兴起的翻译研究大大促进了译介学的学科化。比较文学家和翻译文学家苏珊。巴斯奈特在《比较文学》一书中提到“现在是到了重新审视比较文学与翻译研究之间关系的时候了……比较文学已经过时。女性研究、后殖民主义理论和文化研究中的跨文化研究已经从总体上改变了文学研究的面目。从现在起,我们应该把翻译研究视作一门主导学科,而把比较文学当作它的一个有价值的、但是从属地位的研究领域。”2苏珊的观点虽然有失公允,但是她是在解构主义盛行的情况下提出的,因此也就不足为奇。翻译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其字面义是译介者将源语转化为目的语,但广义的翻译不仅在于语音语义语境技巧层面转化,而是更加关注现实世界,当下社会以及文化现象的内质与流变。一旦翻译被如此定义,那么作者也不过就是社会自然的“译者”,作品也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译作”。因此作者被从高高在上的宝座拽回平地之上,译者与其站在同一起跑线之上。
这样平等的地位并不是外力强加使其然也。德国著名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认为“译作因为原作而产生——然而却不是原作的现世,而是原作的来世”,并且强调“译作总是标志着原作生命的延续。”原作经历了诞生的阵痛而生产出译作,而译作一旦成熟,也会经历同样的过程生产出其他的的译作。他们只是不断循环往复的过程,任何一个译本都会无限接近纯语言,但却始终不能达到那个所谓的目的地——纯语言本身。他否定了西方自古希腊以来的模仿说,因为它只承认艺术是对现实世界的反应,再现和模仿。而忽视了创作者的主观能动性。应为人的创作灵感,创作激情和创作情感都源自心灵世界,因此并无高下优劣的等级之分。只有再现表现之类的“表演”才会产生好与不好的区别。此外,纵使再优秀的作品也不能百分之百的再现社会本身,译作也不能完全复制原作,在此过程中,纯语言的意涵在一层一层的丢失。但是所幸的是,读者在读了经过误读、创造性叛逆以及本土化译本之后,还依然咋舌不已。其原因可能是一种全新的陌生化语境和新的思想观念以及表达方式的刺激与冲击,也可能是纯语言虽然丧失了一成,但其值依然高过读者的期望值。而纯语言作为巴别塔建立之先的人类共同话语,对失语久矣并且一直在探索寻觅的人们无疑起到振聋发聩的心灵感召作用。这也同样解释了读者在阅读外国文学作品是,虽然感觉美妙,但总认为与本国文学作品一比还是显出了一定差距的原因。
本雅明的见解只是初步蕴含了解构主义的萌芽,真正将解构主义发扬光大的是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 Derrida,1930-2004)。他的解构主义思想肇始于语言学以及翻译理论。他摒弃了本雅明那种天然的宗教神秘主义倾向,决口不谈诸如“纯语言”之类玄而又玄的难以捉摸的东西。他虽然出生于犹太教家庭,但是对于教规教义并不苟同。既然上帝用语言创世(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又用语言阻碍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那么就不应该忽视语言的功能和作用。因此他推翻了索绪尔关于能指和所指的二元对立关系。认为能指在场的情况下所指未必在场,因而能指和所指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换句话说能指只和能指相关,与所指却无实质性的关联。因而文本就成为一场能指之间进行的语言游戏,进而消解了言语中心论,打破了原作与译作、作者与译者的二元对立,平衡了双方之间的关系问题。
德里达本人还提出了著名的“延异说”和“播散说”。简单说来就是由于诸多原因的限制,意义会缺席,但是它会留下踪迹(trace)标识它曾经存在过。后人可以通过这些踪迹找寻到它昔日的身影。意义时潜时浮,不断变化,所以根本没有终极永恒,亘古不变的意义存在过。因此作者本人的思想也不过是芸芸译者、读者之一,既不是头也不是尾,漂浮在译本的时间之海上等待着诠释。正是由于文本的延异属性,文本显得十分松散而且非常不稳定也非常不完整。对文本的阅读都可能产生新的意义,而这种新的意义很可能是对原文的曲解和“不忠”,但不管是正确的也好还是错误的也罢,其可再生的多元性是可以肯定的。就像塔罗牌一样,一代一代的译本播散下去,进行着无止境的创造性叛逆,这应该是译者的职责之一。
“延异”和“播散”这两个极为重要的概念影响到译介学研究。例如雅各布森提出的关于符号间翻译(intersemiotic translation)和语言内翻译称为“变形”和“重新措辞”,或称为“变异”。每一次翻译都是对原文的重写,都是变异与创新,都重新赋予原文新的生命。例如寒山诗歌因庞德的翻译而在美国大行其道,而在此之前在中国本土确未受到足够的重视。英国女作家伏尼契在本国一直默默无闻,但是因为《牛氓》符合中国革命的要求,被广泛译入。继而在超越影响中确立自身的价值3。基督教和合本《圣经》中译本的出现,促进了基督教在中国的流传则又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再如查良铮翻译了拜伦大量的抒情诗和革命诗,由于文笔优美而家喻户晓。人们因此更加关注他本人抒情诗中的异域风情,等等。
翻译家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则继续将解构主义翻译理论发扬光大。他认为任何译本都会被归化为适合适合本土美学观的固定形象,提出“把那些看起来无助于本土关怀的价值观、争论和分歧统统排斥掉。在这个过程中,翻译使本土作者形成了某种态度,尊重或蔑视一些特定民族、种族和国家,并由此表现出对文化差异的尊重或是基于本族中心主义、种族偏见、爱国主义的仇恨”。4以上观点恰好诠释了译者,作为能动的主体,应尽的义务和应有的影响。译者从译本的选择开始,就具有其强烈的目的性。正如芥川龙之介起初在发表《罗生门》是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但是《鼻子》引起了鲁迅浓烈的兴趣,夸赞芥川龙之介如果再写二三十篇这样的作品,定能成为一代名流。鲁迅将之翻译为中文译本,而他的翻译引起了中国文人对芥川龙之介应有的重视。鲁迅之所以选择《鼻子》而非《罗生门》来进行翻译,是因为考虑到人们的悲剧根源不在于黑暗的社会现实这种外在的条件,而在于国民狭隘自私冷酷无情的利己主义的小农意识。译者在成功的挑选完文本之后,并非是按着等值原则逐字逐句的译为目的语,而是经过了一番创造性的叛逆,甚至有时候是刻意的误读和过滤,加工成为具有本土化特色的译本,迎合读者的接受审美心态。通过这一系列的过程塑造译者的身份。
从本雅明到德里达再到韦努蒂我们大致可以看清楚译者为其自身身份革命的全过程。他们的努力将译者由低下的奴役变为与作者、读者平分秋色的第三方,这正是解构主义翻译理论建立的目标之一。
注释:
1.曹顺庆.《比较文学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5:110.
2.Bassnett Susan,Comparative Literature,pp.160-161.
3.孟昭毅.《比较文学通论》.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11:98.
4.Lawrence Venuti,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on:Towards an Ethics of Difference.New York:Routledge,1988: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