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人生的现代性叙事

2014-07-13 01:17俞世芬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1121
名作欣赏 2014年2期
关键词:工头底层小说

⊙俞世芬[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杭州 311121]

作 者:俞世芬,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华东师范大学访问学者。

新时期以来,众多底层小说在对当代底层形象的塑造中凸显了现代化进程中时代对人性的反思,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和特殊的审美品质。纵观底层创作,如何拓展底层叙事的现代性内涵、超越底层叙事的悲剧审美范畴,并通过生命的终极追问来深化底层叙事的思想内涵,从而代替以“苦难叠加”的方式呈现底层生存的传统叙事,仍然值得深入探讨。

一、现代性:底层叙事内涵的拓展

西方现代性“被引入中国时,它们与华夏本土的丰富传统杂糅对抗,注定会产生出更为‘多重的现代性’”(王德威语)。这种“多重的现代性”在当代底层叙事中首先表现为现代性启蒙的命题。“五四”时期“人的文学”这一有关现代性启蒙的命题与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及创作实践,立意就是从思想上确立人的主体性存在。当代底层叙事继承了这一传统,立足于底层群体的现实处境,并已将叙述视野由底层的生活现实拓展至底层的生存生态。这就大大超越了古典文学以来诸如“悯农”一类的传统人道主义关怀。那么,底层的生存生态究竟如何?社会学家孙立平一针见血地指出:“由于底层资源的有限,为了获得哪怕是比别人稍稍有利一点的位置,就不惜手段,甚至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干得出来,这就是严重恶化的底层生存生态的现实。”①

这种“严重恶化的底层生存生态的现实”,我们可以在许多作品中深切感受到。最典型的莫过于刘庆邦的小说《神木》了。进城打工的乡下人宋金明和唐朝阳为了赚钱养家,就物色与自己一样身份的打工者为“点子”,将其带至小煤矿,谎称为自己的亲戚,然后在井下作业时将其砸死,再以矿难为由从矿主处得到事故赔偿金,寄钱养家还嫖娼享乐。事实上这血淋淋的描写就是取材于新闻报道的。在小说问世后,这样的事件依然层出不穷。2011年10月22日的《南方周末》就以“前矿工组织杀死同伴伪装矿难,扮演死者亲属索赔”为题刊文,罗列了1997年以来类似《神木》的案件,趋势是有增无减,甚至在近年又出现将真正的亲人作为“点子”谋财害命的案例,因为这样做更安全高效。

作家在对血淋淋的现实揭示中,实际提出了尖锐的质疑: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煤矿下惨绝人寰的杀戮?杀人者的残暴冷血固然是根本原因,但深入探究,却绝不仅此。小煤窑老板担心违规经营遭到查处,因此宁愿花钱息事宁人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无法回避的原因是:宋金明家里有地却不够老婆一个人种,只好老老实实在小煤窑打工,工资又屡遭拖欠,可是孩子急需学费,政府又有摊派……这无疑触及了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底层的真相:这些人贫困,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还未完全解决;他们在市场竞争中处于弱势地位,在社会和政治层面,缺少表达和追求自己利益的能力。

因此,底层文学能否深入,根本在于能否切实关怀底层个体的精神世界,关心他们的未来、理想和幸福。贵州青年女作家肖勤,以多年乡村基层工作者的身份与经历,写出了包括留守儿童、外出务工人员和空巢老人在内的乡村人们的精神困境。《暖》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只有十二岁的“留守”女孩小等。小等和年迈体衰的奶奶留守家乡,艰难度日。渴望外出打工的母亲早日回乡团聚的小等虽然得到村主任周好土和瘸腿的庆生老师的无私帮助,但终究还是死于非命。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为了保护电话线这唯一能与母亲联络的工具,小等不幸触电身亡。小等对母爱质朴的渴望,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能干,以及最后无谓的死亡都催人泪下。以“暖”为题,作者表达了:“暖,是人生必须的温度和爱惜,却是乡村最缺少的东西,因为,乡村不圆满,她的儿女们没有回来。”②应该说,《暖》中呈现的也是当今中国的普遍现象:大量的青壮年涌入城市打工,留在乡村里的是他们年迈的父母和不谙世事的儿女;他们出于各种原因滞留城市,可能几年都不回家,以致无法团圆……正是基于对乡村生活的深刻体验,作家行使着“干预现实”的权力:现代化建设必须以实现人们的幸福生活为第一要务。

可以说,底层叙事延续了“五四”问题小说消除不合理的社会因素、建构理想的社会形态的精神内核。但底层叙事的这种建设性内涵还体现在其他层面。仍以肖勤的创作为例,她在《云上》中塑造的少年岩豆和姐姐荞麦,从另一个视角叩问了中国乡村底层的现状。这是一对生长在贫困家庭中的姐弟俩,弟弟因为不堪忍受村支书儿子的百般挑衅与凌辱,愤怒之下因为防卫过当将其误杀。美丽出众却懵懂无知的姐姐于是被村支书要挟,用她的身体去贿赂好色的上级来做其升官的阶梯,以换取弟弟的性命。无知的荞麦直到丢失了自己处子的清白才知道弟弟的杀人其实根本无需偿命,于是愤怒之下赶去复仇,终于沦为真正的杀人犯。小说表达了对当下中国农村落后的思想面貌的质疑与批判。荞麦如果不是发誓保护弟弟这棵家中的“独苗”,唯一的男娃,怎会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处子的清白,最终在受辱被骗的悲愤之中绝望杀人?《暖》中小等的父母,不也正是因为执拗地想生男孩才导致负债累累东躲西藏?也是为了多赚钱养儿子,小等的母亲才毫不顾念小等渴望母爱的感受而几年不回家,沦为一个毫无母性的冷酷之人,最终间接“害死”了女儿。作家通过对底层现实的揭示让我们反思,现代化进程中的今日乡村,重男轻女等封建落后的思想其实远未销歇,包括法律意识在内的现代文明的精神成果不仅没有深入人心,甚至连基本的普及都尚未做到。于是在这历史文明的罅隙中,愚昧的民众才上演了一出又一出悲剧。倘若对法律“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有所了解,荞麦怎会沦为杀人犯!当代乡村底层现状的这一精神描摹再次表现了中国城乡现代化建设的艰巨:通过进城打工等方式最大限度地实现物质的丰富、享受现代物质文明,已成为乡村底层民众恒常的人生目标,但他们中又有相当数量的人依然停留在传统落后甚至原始愚昧的精神状态。荞麦、小等的母亲这些底层女性形象只是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底层民众与现代精神文明之间的巨大差距。

承上所述,底层叙事的现代性意味着底层叙事不再仅以展示苦难为主旨,对底层民众的苦难生活也不仅止于道德主义的同情,它在更高层次上提出了揭示苦难与冲突的具体演化与成因的要求,提出了探讨隐含在深处的人的主体意识与文化观念的问题,也正是在这种深入中,底层叙事的内涵才能够得到拓展。

二、超越悲剧:底层叙事的审美突围

检视当代诸多底层小说,一个显著特征便是作家基于对苦难现实的批判与控诉而使作品包蕴的愤怒感伤的情绪与强烈的悲剧意味。贾平凹的《秦腔》、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年月日》、刘庆邦的《穿堂风》《兄妹》、王祥夫的《菜地》《街头》、陈应松的《太平狗》《马嘶岭血案》、罗伟章的《我们的路》《我们的成长》、方方的《奔跑的火光》《出门寻死》、曹征路的《那儿》《霓虹》等作品中,身处底层的人们无一例外地居于被侮辱和被打击的境地,他们毫无尊严地苟活于人间,他们愤而发出的反抗又总是充满绝望,最后他们只能以命相搏,以死亡来做人生的了断。

毫无疑问,这种悲剧意味正是底层小说重要的审美品格之一,它带给读者的震撼效果自是不言而喻。但不能否认的是,在这种以展示苦难为主的底层叙事中,作家习惯了以“苦难叠加”的方式呈现城乡底层人们的生存状态,将底层叙事与苦难叙事画上了等号。有的作家甚至以窥探和贩卖底层人们的苦难生活为写作目的,希望以苦难为谈资来博人眼球。还有的作家对“底层问题”的表现仅以简单的“城乡对立”和“弱肉强食”的线性逻辑来理解,将底层叙事变成了“悲情叙事”“仇恨叙事”。表现在女性叙事上,将底层女性在现实中的拼搏简化为身体在性的漩涡中的挣扎,将底层女性复杂的生活面貌和精神生活简单化与片面化。这其实是对底层现实生活缺乏根本了解的不负责任的胡编乱造。

必须承认,悲剧的审美可以极大地实现底层小说的控诉功能。但是在小说不遗余力地渲染苦难、展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时,它除了造成沉重压抑的审美感觉,还能带给我们什么?事实上,正如洪治纲所说:这种对底层苦难的极端性表达正是一种“苦难焦虑症”的表现,“从审美接受上说,其中的不少作品却冲破了人们正常情感的承受力,使读者仿佛置身于一间间毫无光亮的黑屋中。”③因此,这种毫无希望感的审美表现尽管在客观上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但就其审美趣味所达成的艺术效果与审美高度,显然是值得商榷的。就如同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在记录和表达人生的悲哀中,我们感受到的只是一种凄凉、无奈与哀怨,这里充满了受制于现实的困顿感。对于这种限制感,弗洛伊德曾表示:“生活正如我们所发现的那样,对我们来说是太艰难了;它带给我们那么多痛苦、失望和难以完成的工作。为了忍受生活,我们不能没有缓冲的措施。”④

这种“缓冲的措施”在不同作家的笔下有着不同的理解。以汪曾祺的小说《大淖记事》为例,小说展现的亦是底层人生的画卷。锡匠十一子和巧云深深相爱,却横遭恶霸士兵刘号长的迫害,美貌的巧云被其强奸霸占,十一子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两人的悲惨命运让人担忧。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作家却以幽婉诗意的笔墨轻轻化解了这场灾难:锡匠们以民间最庄严肃穆的顶香静坐的方式向县长请愿,要求为十一子和巧云讨回公道。这场无声的请愿最终换来了对刘号长的处罚:驱逐出境,并永不得入境,否则任凭老锡匠把他收拾了。于是刘号长灰溜溜地走了,而十一子在巧云的护理下慢慢养伤,两个彼此深爱的苦命人儿从此不再分离。小说中的苦难被作家以民间的智慧和爱情的力量化解于无形,让我们感受到沉重之外的轻松与温情。正是这种对苦难的化解,让我们体会到人生的真谛、文学的真谛,那就是被苦难压倒的人生是没有希望的人生,它是弱者的人生,而被苦难主宰的文学则是没有希望的,因而也是缺乏关怀的文学。因为唯有能够打倒苦难的人生和文学方能显示出人类的智慧、创造,以及永不言败的精神。

对苦难的超越,除却这种诗意的化解,还有一剂良方,它被卓别林解释成幽默:“由于有了幽默,使我们不至于被生活的邪恶所吞没,它激发起我们一种完善的感觉……”⑤以“有趣”为内涵的幽默在底层叙事中可以显示尤为强大的现实意义。一个极好的例证便是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在看过众多表现德国纳粹如何在集中营残害犹太人的悲剧作品之后,可以说,这部电影除了让我们对纳粹充满愤怒,也更为强烈地激起我们对美好人生的珍惜。影片中其貌不扬却幽默风趣的父亲,为了让年幼的儿子摆脱集中营里恐怖的气氛和残酷的现实,杜撰了一场子虚乌有的有奖游戏。他一边在纳粹的监督下做着苦力,一边精心设计着游戏环节让儿子对游戏信以为真而沉浸其中。父亲以自己的智慧令人匪夷所思地完成了他对儿子的保护,直至最后被纳粹枪毙,他仍然让儿子相信这只是游戏的一个环节而已。于是,儿子尽管在肉体上忍受着饥饿、肮脏,但因为始终心怀赢得游戏的希望而充满快乐。电影的最后,是美国大兵的坦克开进了集中营,把小孩放到了坦克上,而坦克正是父亲设计的这场游戏最后的奖品!看着孩子脸上幸福的笑容,我们不禁为父爱的伟大潸然泪下。在此,我们感受到了苦难,但我们还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那就是爱、温情、责任、智慧、幽默、坚韧、宽厚……我们不得不同意这样的观点:“喜剧情感是一种强烈的生命感,它向智慧和意志提出挑战,而且加入了机运的伟大游戏,它真正的对手就是世界。”⑥正是凭借着这种“喜剧感”,我们可以尝试在沉重中超越苦难,学会以感恩的心重新开启人生的旅程。

所以,悲剧与喜剧的审美效果显而易见。底层小说应该学会写出“眼泪的宽广”(余华语),用文学“为人类‘爱’字作一个恰如其分的说明”(沈从文语)。因为,表面看来发生于感觉的审美现象仅仅表现为一种“情性”过程,但其内在更是一种“智性”活动,它提醒人们苦难的宣泄需要理性的节制,否则就会陷入滥情的泥淖而显得粗俗蠢笨。正如徐岱所说的:“悲剧虽然显得庄严高雅,但却常常让我们受现实困境的限制;而喜剧看似轻浮凡俗,但却总是让我们去超越限制。但由于这一缘故,现代美学有必要向早已成陈词滥调的那种视悲剧为艺术之巅的观点亮出黄牌。”⑦鉴于此,作家在底层叙事中对苦难所持的不同审美姿态和审美选择事实上影响并最终决定了作品的审美范式、表达效果以及思想深度。

三、底层叙事的终极追问

一直以来,同情弱者、为民请命是底层叙事惯常的主题表现,它实践的是文学济世救人的社会功用。而坚持正义、坚守良知,以温暖的人情来化解人世的苦难,以对真善美的永恒追求超越苦难,则提高了底层叙事的审美层次并拓展了底层叙事的思想空间。但在现代化建设进程中的今天,如何在对底层大众的悲剧命运的揭示中,既表现作家对底层生命的悲悯情怀,又从自由、生命的角度构建底层叙事的现代精神,则是一个有待深入的课题。事实证明,唯有将底层形象置于现代社会有关人类的生存环境、人生价值、生命意义的现代人文关怀中,底层叙事才能更加深入地切近时代,从而迸发崭新的活力。在此,刘震云通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和《我不是潘金莲》表达了自己关于生命的一种思考。

“说话”作为一种植根于市井乡情的人类基本生存方式,成为刘震云这两部小说切近底层人生的核心词语,其本质上也是对底层乃至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注。《一句顶一万句》的两个主人公——杨百顺和牛爱国,是底层小人物的典型代表。他们为了寻找各自的“知心人”和“知心话”奔忙终生。而《我不是潘金莲》则让一个底层农村妇女——李雪莲为在人群中纠正一句话而告了二十年的状。无果的奔走使其精神陷入了永恒的孤独。刘震云用“说话”把人心中存在的焦虑感牵引出来,说一句甚至一万句,这种焦虑感都无法消解。作家在一大堆琐事里,从焦虑、说话和孤独的关系入手,以一种极不典型的创作方式(没有传奇而复杂的故事、特殊的叙事手法,只有反反复复地和小说人物、和读者絮叨),呈现出了一种包括底层在内的人类一直存在的普遍的生存状态,那就是想要说出真话却又处处不被接纳和信任的生活悲剧。所以小说中的人物只能选择在不停的行走中艰难地寻找消解孤独的方法。作家通过这一群心无所托的个体要表达的正是一种人类共通的生命体验。所以出版人安波舜说:“这样的孤独体验每个国人都有;这样平视百姓、体恤灵魂、为苍生而歌的小说‘五四’以来却是第一部。”(《一句顶一万句》的编者荐言)刘震云找到了一个特别的视角直捣人类的灵魂世界,他让我们看到了人类延宕百年千年的孤独与心灵疲惫。可以说,在人心浮躁、物欲横流的时代背景下,能把复杂的人性如此抽丝剥茧、能将现代人的孤独和彼此间的无法沟通以这样一种另类的方式道出,不能不说是作者的大智慧。

残雪的《民工团》则从另一个层面创造了底层叙事的现代性。这部小说以来到大城市打工的民工团为叙述核心,讲述了发生在民工老瑶、灰子、葵叔、老石以及杨工头等人之间的琐碎之事。如同残雪其他的作品,这部充满隐喻意味的小说以不疾不徐的姿态述说着农民工“我”(老瑶)来城市打工后的辛苦劳作与内心彷徨。

“我”任劳任怨地在工地上卖着苦力,只为让家乡的妻儿过上幸福生活。“我”只知一门心思地干活,毫不理会民工团里靠揭发别人偷懒而换取轻松工种的告密行为,即便工头当面开导也置之不理。“我”这种一根筋的做法逐渐遭到众人的鄙夷与排斥。于是“我”先是被工头送去郊区的劳改农场“休息”反思了一天,在这里我见到了身体孱弱的灰子(家境良好的灰子本该在家休养,因为他的心脏长在了体外),居然在寒冬里光着小腿站在染皮革的黑水池里翻皮革。他一脸通红地咳嗽着,却始终兴致高昂。回到住地后“我”又在烧饼铺里意外看到了被绳子吊在屋梁上的烧饼铺老板娘的儿子(这是他极力死缠和要求的结果),随后老板娘也被吊上了屋梁,因为她也要尝试这种“忍耐的极限”。当“我”被工友深夜带到一处断电的黑漆漆的院落(到处是私设的刑堂)时,我又见到了恳求卡脖子弄死自己的杨工头。杨工头自寻死路的做法更是让“我”匪夷所思。“我”在惶惑之中对濒死的杨工头进行了胡乱的“施救”,就是用脚踩在他的胸口进行心脏按摩。“我”还应灰子的要求把他带到了被拆除的刑堂废墟上,他在这里兴奋地流连忘返,最后不知所踪。老板娘的儿子也被工头托付给了“我”学砌瓷砖的手艺,因为他不愿接受妈妈留给他的烧饼铺的“事业”。“我”干起活来居然开始有些松懈了,杨工头也不像往常那样死盯着监视“我”了。“我”终于提出换轻松工种的要求,被工头派到了二十六层大楼的楼顶值班。这是一个饭来张口,既可以养病又可以照拿工资的好工作。“我”开始幸福地享受起来。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条眼珠血红的狼狗出现在楼顶后,“我”主动出击与之搏斗,就在打杀狼狗的同时,“我”的小腿不幸也被狼狗狠狠地咬了一口。担心得狂犬病的“我”被老板娘用匕首剜去了伤口里的腐肉留下一个几乎可以看到白骨的洞。她蛮横地让“我”忍住剧痛正常行走,“我”尽管痛得常常晕厥却也吃惊地发现,“我”可以正常活动。于是在剧痛中“我”又恢复了在工地上贴瓷砖的活儿,尽管重活儿干不了了,但可以胜任的活儿仍然有很多。“我”成了工头口中的“民工团的宝贝”!

表面看来,这篇小说表现的民工生活一半是残酷的现实:民工在工头的威逼之下卖着苦力,不敢有丝毫怨言,甚至还担心随时被工头辞退而失去工作,因此可怜巴巴毫无主见。另一半的描写却显得违背常理而颇具荒诞意味。比如灰子不愿在家等死坚决要求出门打工,愿意在大冷天踩在黑水里翻皮革,在刑堂的废墟上兴奋不已;还有老板娘和她的儿子希望被绳子吊在屋梁上考察自己忍耐的极限;杨工头在刑堂里自寻折磨,体验濒死的感觉;还有“我”从不问闲事只管劳动到顺遂内心,自动表达需求……残雪逼问的是这一群人的精神世界。除了辛苦劳作,他们不甘心在死寂的现实中等死,他们怀揣冲破平淡的决心,他们要尝试突破生命的局限。通过对病痛、折磨和劳作的超凡忍耐,他们感受到了生命的希望。这篇小说实际秉承了残雪小说关于生命的自由意志的探讨:人是如何突破种种外在的有限性而能够自由享受生命的。而这也正是现代社会中的人类应该严肃思考的问题:我们如何真正享有高质量的人生,而不仅仅是在衣食住行的物质层面?

四、结语

当人们对从第一代、第二代到“新生代”的农民工,从农村、城市到城乡结合部的“棚户区”,从“神木事件”到“新失业群体”中产生的底层问题痛心不已时,美国著名社会学家科塞的话应该铭记在心:社会冲突可以起到一种安全阀的作用,起到发泄或释放的通道的作用。适度的社会矛盾与冲突,可以使问题更早暴露出来,从而赢得时间和机会去解决问题。因此,只要一代又一代的作家持续不断地关注底层的生活,顽强地进行开拓性的艺术探索和实验,文学就能保持与现实的强劲互动,底层叙事就能真正起到社会安全阀的作用。

① 孙立平:《重建社会——转型社会的秩序再造》,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68页。

② 肖勤:《通往幸福的方向》,《小说选刊》2010年第5期。

③ 洪治纲:《底层写作与苦难焦虑症》,《文艺争鸣》2007年第10期。

④ [奥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论升华》,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170页。

⑤ [苏]齐斯:《马克思主义美学基础》,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76页。

⑥ [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04页。

⑦ 徐岱:《感悟存在》,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版,第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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