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孙明亮
现场抵抗遮蔽
——读陈平原《五月四日那一天》
山西 孙明亮
陈平原先生的《五月四日那一天》,不是从整体上评价和反思五四运动,而是复原和辨析1919年5月4日发生于北京的那场学生运动的具体细节,也就是“回到现场”。这场运动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人们对当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似乎并没有浓厚的兴趣。大多数人对五四运动的认识源自高中历史教材,多年之后,被赋予这一运动的重大意义在记忆中或许会变得模糊,但它自身的“历史质感”不会有所损耗,我们仍会态度决绝地宣称:那是一个真正意义重大而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
我们感受到了来自历史深处的光和热,对此我们坚信不疑,而那燃烧的是煤块还是木柴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历史事件的“重要性”,如同强烈的光线,使得我们在“事件”面前变得“目盲”。对于这类历史事件,我们心甘情愿予以最大程度的同情和包容,不论它的具体细节是什么,都不妨碍这些细节最终走向重大意义的圣殿。更通常的情况是,我们对“事件”本身失去了热情,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用简单的观念,一劳永逸地替代对事物复杂因素的艰苦认知。
在还原历史现场时,似乎更应该把五四运动想象成一个“群体事件”。经由陈平原先生的复原,我们对5月4日的诸多细节有了较为确切的把握。无疑,陈平原先生依据的只能是材料,而且必须是材料——来自不同渠道的丰富多样的材料。文中既采纳了事件次日即5月5日的新闻报道,也引用了诸多当事人若干年后的回忆文章,甚至上溯至《燕京岁时记》这类古典文献来考证事件发生时的时节气候;除了文字材料,文中还穿插了大量照片,尽管这些照片所能提供的信息有限,但依然有助于我们修订和润色对这一事件乃至这一时期的想象。
“火烧赵家楼”是整个事件的关键环节,没有这一把火就不会有学生被捕,就不会激起更强烈、更广泛的抗议,“五四运动”或许就不会成其为“运动”。然而当日的游行示威并没有这一计划,虽然口号很激进,但学生们并未打算采取任何暴力措施。我们来看一下文中与此相关的几段描述,或许有利于我们理解“历史事件”通常是怎样发生的:
1919年的5月4日乃“星期天”,这点至关重要。因为,学生之所以游行至东交民巷,目的是向美英等国公使递交说帖,表明誓死收回山东权益的民意……倘若并非星期天,起码美国公使可以出面接纳说帖,若如是,学生之激愤将得到很大缓解,事件很可能不会进一步激化。
说不清是谁的主意,你一言,我一语,群情互相激荡,一不小心,便可能出现“创举”……日后追根溯源,非要分出彼此,弄清是哪一个首先喊出“直奔曹宅”的口号,其实不太可能,也没必要。
高师学生张石樵自称:“亲眼看到北京高师一同学用煤油把房子点着了,我还添了一把火,赵家楼顿时起火……至今仍有不少人误把匡互生说成是烧国贼的放火者,这应该加以更正,真正放火者为俞劲(又名慎初)。我们不能为此而改写历史。”(《怀念五四壮士匡互生》)可俞劲本人,70年代末撰写《对火烧赵家楼的一点回忆》时,却将此光荣归诸匡互生。匡互生呢?1925年写作《五四运动纪实》时,他只提学生放火是“以泄一时的忿怒”,而没说火是谁点的。
在第一段中,我们看到了“历史的偶然性”。无论如何我们难以想象,一次转折了整个中国历史进程的伟大运动,竟可能被某些人周末休息而左右。在第二段中,我们看到了群众运动的盲目性,当诉诸说帖的初衷意外受阻,示威游行的路线和目的都临时发生了改变,没有人能控制整个局面,也没有人能对学生们爆发的狂热激情承担责任。第三段则呈现了历史更为吊诡的一面,排除当事人记忆的差错,我们看到了某个既定事件不断被训诫和重构的可能。“火烧赵家楼”这样一个充满正义感和英雄色彩的事件,当被置于其发生的历史情境时,向我们显示出它作为“群体事件”的另一面:偶然性、盲目性,以及内容和性质有待于被进一步解说的未完成性。那么,五四运动由此被质疑、被否定了吗?显然不是,我们同样看到了“还我青岛”的爱国热情,看到了“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的政治诉求,这些口号的提出既不是偶然的、盲目的,只要稍微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也不需要进一步加以解说。
陈平原先生此文是《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一书“总说”部分中的一节,全书的主体是梳理“五四人物”与五四运动的关系,不妨挑出几位来了解一下。鲁迅的态度是:“然由仆观之,则于中国实无何种影响,仅是一时之现象而已。”胡适的态度是:“单用罢课作武器是最不经济的方法,是下下策。屡用不已,是学生运动破产的表现。罢课于敌人无损,于自己却又大损失。”梁实秋的态度是:“五四往好处一变而为新文化运动,往坏处一变而为闹风潮。”这三位都没有亲身参与五四运动,他们与这一“群体事件”保持着距离,甚至持有质疑乃至否定的立场。而在今天的语境下还原历史现场,鲁迅、胡适、梁实秋等“当事人”的声音,也应该被看作历史现场有机的一部分。如果说这三位都是事件的旁观者,不妨再看看罗家伦的态度,作为五四运动的重要参与者、《北京学界全体宣言》的起草者,他在事后表达了懊悔之情:“偶一回头,为之心酸。”
至此,通过还原现场我们有了至少三个方面的收获:其一,丰富感知,历史是有血有肉的,不能仅停留于概念认知的层面;其二,澄清事实,比如是谁放火烧了曹宅,被捕学生是否遭到了虐待;其三,深化认识,事件现场总是众声喧哗,不同的声音会提示我们看待事物的不同角度。正如前文所言,在事件的“重要性”面前,我们对事件本身的探究热情和辨识能力都会受到干扰。我们倾向于宽容历史事件的偶然性和盲目性,忽视那些旁逸斜出的枝干,并不自觉地去抚平它毛糙的边缘。进而,即如鲁迅的不以为然和胡适的质疑批评,也可能最终被关于五四运动的权威解释所吞没。
复原历史现场的具体细节,或如陈平原先生所言,回到历史事件的“瞬间”“感性”与“私人”,根本的价值恰好在于对既定的权威解释的回避。对于先在的、构成我们生活世界的解释框架而言,历史和现实并没有真正的界限,现实世界的合理性要求历史给予一个支点,而历史则从现实世界汲取了道成肉身的力量。无疑,既定的权威解释将我们引导至历史现场,同时也构成了对历史最深刻的遮蔽。遮蔽不等同于虚假和错误,历史无法自证其身,它永远只能在解释中显现自己的“真相”和合理性。回到现场细节,并不意味隐含着一种新的解释,它的意图首先是敞开意义生成的原初语境,在对权威解释的“去蔽”中,事件自身的多义性和历史言说的秘密得以显现。
作 者:孙明亮,现为《名作欣赏》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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