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温州医科大学仁济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00]
萧红(1911—1942),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小觑的女性作家,她的优秀作品流传至今,特殊的人生经历备受瞩目,仅十年的创作生涯,却留下上百万字的作品。萧红的创作从稚嫩到成熟,一路走来不断尝试自己对写作的独特认识。她和萧军是在哈尔滨参加抗日文艺运动中开启了作家之路的。和萧军共著的短篇集《跋涉》(1933年)被当局禁止发行,之后被迫离开哈尔滨来到上海。在上海得到鲁迅的认可和帮助,萧红的《生死场》(1935年)得以出版,通过这部作品,她的主流作家身份被大家所认同。但是她却在事业正如日中天的1936年,主动选择去日本东京。萧红缘何离开上海,离开亲友?选择远赴日本?在日本的生活如何?这一段留学经历是否让她实现初衷?日本的生活对其个人以及创作有何影响?本文将基于上述疑问展开论述。
萧军对萧红去日本的原委作此说明:“1936年我们住在上海。由于她的身体和精神全很不好,黄源兄提议,她可到日本去住一个时期。”身体问题“总括起来,这全是长期生活折磨,营养不良……种下的病根(贫血),再加上她先天的素质也不好(据说她母亲是肺病死的),而又不喜欢做体力运动,于是就成了恶性的循环”(第三十二信)①。先天遗传不良,后来的贫困生活造成的饥饿、营养不良,导致贫血,生活的折磨再加上“神经质的过度敏感”都造成了她身体和精神很不好。由此可知,感情问题绝非是萧红赴京的唯一原因。萧红赴日后寄给萧军的三十五封可谓情意绵绵、对萧军毫无责难的信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平石(2000)认为是事业上的压力让萧红选择离开上海。在上海得到鲁迅的认可和帮助,萧红的《生死场》得以出版,一跃成为当时文坛的红人。在平石看来,虽然在上海获得事业的收获,但是二人的创作能力还没有成熟到能够产出人们期待的作品的程度。初到上海时,两人为谋生而写作,不难想象这对于年轻的作家特别是对于萧红这样有着作家使命感的人而言将造成何等的精神困境。而萧军并未打算将作家作为终身职业(第二十七信注),随时准备重新做回军人(这也是最终导致他们分手的原因)。对于萧军积极参与国防文学论战,萧红不可避免地长生了隔阂。
初到上海,萧红对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因此她的作品大都是以故土为根基,以充满自传色彩的短篇为主。对于远方故土的怀念和对现在与过去生活之间的差距加深了萧红的悲哀感。她觉得如果想要作为作家生存下去,必须要挣脱开眼前的困境,逃离上海和故土,去到另外的地方,而这时黄源正好向她推荐了日本。
上海距日本的路程不算太远,生活费用比上海也贵不了多少;那里环境比较安静,既可以休养,又可以专心读书、写作;同时也可以学学日文。由于日本的出版事业比较发达,如果日文能学通了,读一些世界文学作品就方便得多了。黄源兄的夫人华女士就正在日本专攻日文,还不到一年,已经能够翻译一些短文章了。何况有华夫人在那里,各方面能够照顾她……
萧军的这段叙述正是当时日本留学热的原因所在。中国人在日本的留学始于1896年,从最初的清政府派遣的十三人到科举制废除的翌年1905年已达到8000人以上。此后三四年间,国内革命的气焰高涨,回国参加革命的学生前仆后继。随着辛亥革命的成功,新生的中华民国的留学生陆续赴日,留学生的数量在抗日战争的前夕达到顶峰。②日本之所以成为留学生选择的目的地主要在于甲午中日一战使更多人意识到日本人学习西方的成功。由此,中国知识分子中引起一股研究日本的热潮,另外日本离中国较近,饮食等方面与中国相差不远,花费相对较少。实藤惠秀在《增补中国人日本留学史》中如此叙述:中国人的日本研究热和汇率对中国人来说的好转使中国人的日本留学热在1936年达到顶峰。③由于日文中有很多汉字,许多粗通日文的人,也能大致阅读甚至译介日本的西学译著,对于学习西方先进文艺思想、科学技术都有一定便利。包括萧红的恩师鲁迅先生在内,当时很多文人都留学过日本。鲁迅先生或许也向萧红推荐过日本。
萧红唯一的亲人、六年未能相见的亲弟弟张秀珂当时也在东京留学,萧红希望借此机会能和弟弟相聚。而向萧红推荐去日本的黄源,他的夫人许粤华当时也在东京留学,有亲人和熟人的照顾免去了萧红的后顾之忧。
由此可见,日本成为萧红的留学目的地首先在于其便利,其次或才体现出逃避的意味。即暂时逃避夫妻感情的裂隙,逃避写作上的压力,逃避对现实生活的不满。
萧红1936年7月17日从上海出发,1937年1月9日回国。在东京时,她住在 町区富士见町二丁目九一五、中村方④。萧红住在这户人家的二楼一个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隔壁住着会弹筝的老太婆,楼下住着房东一家,房东有个五岁左右的孩子,能教萧红单字,有时还叫来一起吃饭。房东很好,常常送萧红一些礼物。警察来盘查萧红时他们还阻止过这些人上楼。在日本虽只有短短半年的时间,但随着几个事件的发生,她的生活以及精神状态也有较明显的转变。以此为分界点,村田(1983)⑤把萧红的东京生活分成前中后三个时期,本文参照村田的时期划分梳理萧红的东京生活。
1.前期。1936年东京发生了二二六事变,日本帝国路军的部分皇道派青年军官率领数名士兵对政府以及军方高级成员中的统制派进行刺杀,最终政变遭到扑灭。政变次日东京戒严,萧红到达长崎的7月18日才解除,对此萧红并没有任何记述。⑥萧红的住处沿九段坂南下,就是现在的北之丸公园,当时是近卫步兵第一、第二连队驻扎的地方,周围是宪兵司令部、宪兵队官舍、军人会馆集中的地域。但是萧红的文章或者书信里也没有提到。⑦刚到东京安顿下来让她无暇顾及已经结束的戒严,还是身体的病痛和内心的悲伤让她无心关心时事政局呢?即使萧红不关心政局,但是政局还是威胁到了她的生活:便衣警察搜查她的住处、跟踪她,但是她在信中除了表达愤怒想要离开之外,并没有谴责时局,谴责日本政府之言。究其原因,除了刚到东京安顿下来让她无暇顾及、身体的病痛和内心的悲伤让她无心关心时事政局外,或许是她有意在信中不提政治敏感话题,以免信件被查,受到人身伤害。
萧红刚到日本时,正是7月中下旬东京最热的时节,环境的烦躁、原本身体和精神状态的不好,再加上孤独和失望,⑧让她的生活非常难捱。因为不认路也不会日语,所以很少出去走动。“一天廿四小时三顿饭,一觉,除此即是在椅子上坐着。”就像第十一信中写的那样“:补习学校还没有开学……一开学,我就要去上学的,生活太单纯,与精神方面不很好。”不懂日语、孤身一人、学校还未开学、无事可做,所以说生活太单纯。再加上便衣警察的骚扰、心情烦闷却无处排遣,于是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甚至表达了要回国的念头(第十五信、第十六信),可见这个时期萧红心情的低落。
为了驱散初到异地的孤寂和苦闷,这段时期也是萧红在东京创作最多的一个时期:回忆故乡和童年的《牛车上》《家族以外的人》《白的果园》《王四的故事》和描写自己的东京生活的散文集《孤独的生活》都是出自这一时期。这些作品以一种感伤悲悼的回忆方式来写,个人感情色彩浓厚,在悲喜交加的叙写过程中用一种写作的寂寞来观照儿时的寂寞。在她的精神意识选择上,家园对她而言是“美梦破灭”的地方,是应该逃离的,但逃离开了却又怀念。
2.中期。9月14日东亚学校开学,上学让萧红的生活圈子扩大了(去学校、乘国铁、看电影),作息时间规律(每天下午4小时的上课时间)、交往对象增多(同学老师)、生活重心转移(学习日语)。萧红的情绪开始稳定、身体逐渐恢复,信件中也较少出现身体不适的描述。
冈田(1983)⑨对萧红就读的东亚学校做了详细的调查。本文不再赘述。
萧红去日本的目的之一就是学习日语。但还未开始学,就表达了对日语的不喜欢。在第十四封信中说不大喜欢学日语,但还是去交了学费,三个月连书本费二十一二块钱。9月14日开学,但是在9月14日的信中没有提到第一次去学校上学的事情。9月19日的信中第一次提到每天都去学校,而且关于学校的仅此一句。9月21日的第十九封信中写道:上课的时间真是够多的,整个下半天就为着日语消费了去,今天上到第三堂的时候,我的胃就很痛,勉强支持过来了。10月20日第二十二封信中说:日语教得非常多,大概要通通记得住非整天的功夫不可,我是不肯,而且我的时间也不够用。可见萧红对于学日语兴趣不大,也不太愿意花时间去学。或者可以认为写作对她而言更为重要,与学习日语相比她更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写作上。这段时间萧红忙于学习日语,没有创作于这个时期的作品。
3.后期。1936年10月19日鲁迅的病逝给逐渐适应东京生活的萧红沉重的打击,恩师的病故让她十分悲痛。关于鲁迅的死,萧红从21日的日本报纸上隐隐约约知道一点,直到23日在一份中文报纸上终于确切得知了鲁迅病逝的消息。11月9日收到约稿时萧红说:“一时写不出来,不是文章难作,倒是情绪方面难以处理。本来是活人,强要说他死了!一这么想就非常难过。”在《在东京》里,萧红描述了鲁迅逝世后在学校里同学的反应:一位三十多岁头发半白爱做旧诗的同学认为鲁迅没什么了不起,文章旧诗一个骂,而且人格也不好,尖酸刻薄。日华学会开追悼会,一个班级四十几个人去的只有一人,回来的时候全班都笑她。萧红愤怒地说“这就是我在东京看到的这些不调配的人以及鲁迅的死对他们激起怎样不调配的反应。”与鲁迅在上海的交往中可以看到作为父辈的鲁迅对萧红的体贴关怀和爱怜骄纵。萧红九岁丧母,父亲性格暴虐。只有从祖父那里,她才知道人生除了冰冷和憎恶以外,还有温暖和蔼。毫无疑问,她一生中对人间“温暖”和“爱”的憧憬和追求,只有在跟鲁迅交往的过程中才得到了最大的满足。⑩这样一个人的去世无疑对她造成极大的伤害,而她的同学们对于这样一个人的诽谤更让她气愤。
虽然鲁迅的死让萧红在一段时间内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又有恶化,但平静下来之后她的东京生活依然有条不紊地继续着。在东亚学校第一期结束后,她还打算第二期到私人教授的地方去读,这样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学习,最主要是为了能够读读日文的文学作品。买了三张画贴在墙上,还饶有兴致地介绍画的内容,这说明萧红这段时间的情绪已经恢复到一个平稳的状态“,大概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一点,也总是开心些的。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心情好像开始要管到一些在我身外的装点”(第二十三信)。自己做菜、胃很好,很能吃,因为日本饮食清淡,胃也变好了。也有一次较大的地震,隔壁的老太婆叫唤着萧红,可是萧红已经跑到楼下去了,大家大笑了一场。这说明萧红与房东邻居的人际关系也比较融洽,是适应环境的表现。尽管一个人住,但萧红开始对一些物品有了感情。小沙发和生了火的火盆“像一个伙伴似的陪着我”。
萧红的日文进步很快:很多话都能听懂、与房东交涉也差不多了、《文学案内》读懂了一些。9月15日开学,到11月24日,70天,10周,每周按5天上课时间计算,每天4小时,共200学时,已经学完初级上,萧红使用的教材可能是当时东亚学校的校长松本龟太郎参与编撰、东亚学校发行的《日本文语文法课本》(1927)、《日本语本》(1928)、《日本语のはじめ》(1932),其内容是语法书、读本形式的教科书、入门综合教科书。其中《日本语のはじめ》已经已经开始重视听力和口语⑪,所以萧红说简单的日常会话和文章都能听懂看懂。
从生活上、人际交往上、语言上已经大为改观来看,萧红应该会继续留在日本。萧红原本的计划是在日本住上一年,并从十二信开始对于萧军劝她回去表示了拒绝,第十二信、第十三信、第十七信、第二十一信、第二十二信、第二十三信、第二十五信、第三十二信共八次表达了不回去的决心。一直到在东京的最后一封信中萧红也没有表达过要回国的意思,却突然于1937年的1月9日回国。萧军在第三十九信⑫的注释中写道“为了要结束这种无结果的恋爱,我们彼此同意促使萧红由日本马上回来”。但是从萧红的信件里没有对于此事的任何线索。有部分信件丢失或未刊,还是发了电报而没有写信?从萧红在日本后期的生活状态来看,她应该会继续留在日本,突然回国唯一的可能就是上述的突发状况。
萧红赴日的直接动机是暂离夫妻情感困境,其次为避开事业上的压力,甚而逃避现实困境。颇为遗憾的是夫妻感情的裂隙非但没有修复,却有了更大的裂隙。在日期间是萧红创作的一个高峰,这个时期的作品以回忆故乡和童年为主,可以说写作上的压力得到释放。如果说离开上海就已经达成逃避现实生活的目的,而通过回忆故乡和童年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萧红的思乡之情。萧红的另一个在日期间要达到的目的就是学好日语,达到能看懂书的程度,9月15日开学到12月22日⑬,共14周左右,一周5天课,一天4小时,总学时280学时,相当于修完日语初级的课程。总之,萧红在日期间释放了事业上的压力,对现实的不满。本文对萧红的东京生活做了初步的探讨,对于其作品的深入考察还留待今后的研究。
① 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②⑪正昭:《日本语教育史研究序说》,スリエ—ネットワ—ク1996年版,第86页,第136—143页。
③ 藤惠秀:《中国人日本留学史》,くろしお出版1960年版。
④ 平石淑子:《有关萧红在东京的事迹调查》,《北方文学》1984年1月。
⑤⑥⑦ 村田裕子:《东京における萧红とその作品》,《东方学报1983年第3期。
⑧ 萧红到了东京没有见到弟弟,后得知弟弟已不在东京,非常失望。其实当时张秀珂在东京,但是不敢与姐姐见面。原因参见张秀琢《重读〈呼兰河〉,回忆姐姐萧红》,海燕1979年第3期。而唯一的熟人许粤华,因为去图书馆学习等原因不能经常陪伴萧红,并且因为经济原因定于8月27日回国。
⑩ 林敏洁:《甘为春泥护落红——鲁迅与萧红交往纪实》,《长城》2002年第2期。
⑫ 第三十九信是由萧红从日本回来后又去了北京之后写的第一封信。
⑬ 12月18日第三十三信:学校只有四天课了,完了就要休息十天,而后再说,或是另外寻先生,或是仍在那个学校读下去。
[1][日]平石淑子.萧红の东京时代(特集:中国人作家の“帝都”东京体验)[J].学,2000(2).
[2]季红真.萧红全传[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1.
[3]萧红,萧红全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4]彭放,晓川.百年诞辰忆萧红[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