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涛[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海子的诗歌创作深受西方文学影响,他短短的一生共写下五首“十四行诗”,这首著名的《十四行:王冠》①(以下简称《王冠》),从内容到形式都打上了西方文化的烙印。然而,海子的诗歌创作并非一味模仿,他善于吸纳和化用外来典故,用鲜活的现代汉语创造出别具一格的艺术佳作。那么,《王冠》究竟蕴含怎样的诗歌主题?海子如何利用“十四行诗”形式抒发自己的隐衷心曲?这是本文要探讨的主要问题。
一
十四行诗(Sonnet)——闻一多先生译作“商籁体”——是一种源于欧洲的抒情诗体。一般来说有十四行,每一行有特定的韵律,且行与行之间,有固定的押韵格式。海子用汉语创作的“商籁体”,他称之为“十四行”而一概免去“诗”字,究其原因,除受诗人冯至《十四行集》影响外,当有自谦的成分。闻一多先生对“商籁体”结构颇有研究,他说:“最严格的商籁体,应以前八行为一段,后六行为一段;八行中又以每四行为一小段,六行中或以每三行为一小段,或以前四行为一小段,末两行为一小段。总计全篇四小段,(我讲的依然是商籁体,不是八股!)第一段起,第二段承,第三段转,第四段合。”②海子这首《王冠》共分四个诗段,诗歌结构为4∶4∶3∶3(第一、二诗段各有四行,第三、四诗段各有三行),四诗段之间大致具有“起承转合”的结构关系。下面我们逐段分析——
我所热爱的少女/河流的少女/头发变成了树叶/两臂变成了树干
本诗段作为全诗的开端,海子用简洁的语言概括了西方神话传说中阿波罗和达芙妮的凄美爱情故事,关于月桂树及桂冠的传说在此萌芽,为引出“王冠”做好了铺垫。
阿波罗和达芙妮的故事,源于古罗马奥维德的长篇神话讽刺诗《变形记》,其情节大致如下:由于太阳神阿波罗被厄洛斯(罗马名丘比特)的爱情之箭(金箭)射中,他热烈地爱上了河神的女儿达芙妮。而达芙妮却因身中厄洛斯之铅箭而处于厌恶爱情的状态,她甘愿终身以处女身份陪伴月亮女神。阿波罗望见达芙妮,就朝她追去,而达芙妮却惊慌地逃开。就这样,一个追一个逃,越过许多山川和田野,横在前面的尼罗河挡住了达芙妮的退路,陷入绝境的她急忙向作为河神的父亲求助,父亲答应了女儿的请求。于是,达芙妮的身体就变为月桂树干,双臂变成树枝,金发伸展成为树叶,双足则生出了根须。等到疯狂追逐的阿波罗冲过来,他抱住的只是一株静立的月桂树。伤心欲绝的阿波罗凝视着月桂树说:“你虽然没能成为我的妻子,但是我会永远地爱着你。我要用你的枝叶做我的桂冠,用你的树枝做我的竖琴,并用你的花装饰我的弓。同时我要赐你永远的年轻,不会衰老。”从此,月桂树成了阿波罗的圣树,终年常青。每年,阿波罗所挑选出的全希腊最优秀的诗人,也被赐予桂冠以示荣耀。
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我将和人间的伟大诗人一同佩戴/用你美丽叶子缠绕我的竖琴和箭袋
第二诗段紧紧承接第一诗段,引出“王冠”的来历,突出了内容细节。在第一诗段,诗人以“阿波罗”的口吻向读者叙述其爱情悲剧,本诗段“阿波罗”直接向恋人“达芙妮”倾诉衷情:“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你”不能做“我”的妻子,已是“我”最大的遗憾;作为补救,“我”要用你所化身的月桂树枝编一顶“王冠”。“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口气如此决绝,没有回旋的余地。“我将和人间的伟大诗人一同佩戴/用你美丽叶子缠绕我的竖琴和箭袋”——读者注意,有资格“佩戴”这顶“王冠”的,并非皇帝或国王,而是“伟大诗人”。“我”把自己置身于伟大诗人之列,决心戴上那顶“诗歌桂冠”。众所周知,阿波罗掌管文艺又精通箭术,竖琴和箭袋是其随身携带的爱物。用月桂树美丽的叶子缠绕自己的竖琴和箭袋,说明“阿波罗”对“达芙妮”眷恋之深,非如此不足以安慰那颗受伤的心灵——其实,既如此,也未必能够安慰,只是无奈之中聊胜于无吧!古往今来,感天动地的爱情往往伴随着莫大的痛苦和深深的遗憾,痛苦之后,遗憾之余,能够将其升华为艺术的结晶,不失为理想的发泄或缓解之道。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如果把爱情之痛能升华为伟大的诗歌,何尝不是莫大的幸福!
二
秋天的屋顶 时间的重量/秋天又苦又香/使石头开花 像一顶王冠
第三诗段,诗人由阿波罗的悲情故事“转”到诗歌桂冠上——这顶王冠,既是阿波罗的,又属于海子本人。也正是在这一诗段,阅读难度陡然增加。譬如,如何理解“时间的重量”?秋天的“屋顶”有何寓意?“石头”为何开花?“石头”和“屋顶”之间有何联系?
本诗段“屋顶”和“石头”的出现比较突兀,要理解二者的意义,不妨参照海子写于1987年10月的一首诗《石头的病》。在这首诗中有如下诗句:“被大理石同伙/视为疾病的石头/可制造石斧/以及贫穷诗人的屋顶/让他不再漂泊 四海为家/让他在此处安家落户”。学者高波解释该诗的主题时写道:“海子在经受爱情的困扰时,曾经写过一首《石头的病》,在诗中他以石头自喻。因为爱情,‘石头’生了病,但也正是因为爱情,石头开花,石头也做梦,这是他的命运。”③高波认为海子“以石头自喻”,这是正确的;但他说“石头”生病是因为“爱情”,则值得商榷。笔者认为,一方面,海子笔下的“石头”(如同诗歌)是“古老、贫穷和家园”的象征——它可以制造原始人的“石斧”、“诗人的屋顶”,让贫穷的诗人“安家落户”;另一方面,这块“生病的石头”,又是诗人海子的自况:它有一颗“柔弱的心”,在现实世界里“不堪一击”,而在诗歌的世界里,却“会在荒野的黑暗中胀开”,“长出鲜花和酒杯”。在海子看来:一方面,写诗是一种疯狂的疾病;另一方面,诗歌中又有爱情、鲜花和酒杯。因此,选择诗歌道路,是诗人海子不可逃避的人生宿命,正如《石头的病》诗中所言:“如果石头健康/如果石头不再生病/他哪会开花/如果我也健康/如果我也不再生病/也就没有命运”。
此时,重新审视《王冠》第三诗段,难点或疑团便可迎刃而解。
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的良药,也是把痛苦升华为艺术的酵母。而秋天,是等待收获的季节;在等待中,时间因岁月的沉淀而仿佛获得了重量,“时间的重量”遂成为海子独特的“诗家语”。“石头”为何开花?因为它生病了。“石头”本是坚硬的,“生病的石头”才有柔弱的心,不堪一击。爱情、痛苦、疯狂——造成诗人一颗脆弱而敏感的诗心,此乃“我”的宿命。那么,秋天的“屋顶”有何寓意?不妨先看“屋顶”和“石头”有何联系。秋天的“屋顶”,是贫穷的诗人的“家园”;而“石头”,正是建造诗人“屋顶”的“石头”。
唐代诗人王梵志、宋代诗人范成大,都曾以“土馒头”比喻坟墓。④《红楼梦》中的妙玉也深谙“土馒头”之典故。“土馒头”大多喻指黄土堆成的坟头,对于石筑的坟墓,“土馒头”之喻有失恰当。就石墓而言,相对地下的墓室,坟墓上部用石头筑起的部分,看起来如同“屋顶”一般。在诗人海子朦胧迷离的想象中,仿佛有一顶诗歌桂冠弥漫在自己的“屋顶”上方——它是痛苦爱情的结晶,是“石头”开出的“花朵”,散发着苦香的气息……“屋顶”—“石头”—“王冠”,在诗人海子眼里,实乃“三位一体”;“阿波罗”—“诗人”—“我”,也难分彼此——他们都因爱情而痛苦,都为诗歌而骄傲!鲁迅先生在《野草·题辞》中写道:“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腐朽。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⑤对死亡,鲁迅有着清醒的认识。在海子的思维中,生命从来以死为邻,他非但不惧怕死亡,而且往往赋予死亡以温暖的色调甚或欢乐的表情。请看海子描写死亡的诗句:“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祖国(或以梦为马)》);“大地是我死后爱上的女人”(《诗人叶赛宁》);“我的头颅就埋在这里/搂抱着夜色中的山冈”(《草原之夜》);“现在我要睡了,睡了/把你们的墓地和膝盖给我/那些喂养我的粘土/在我的脸上开满花朵”(《传说》)。诗人海子相信“时间的重量”,坚信秋天会有收获,哪怕死后也一定能戴上命中属于自己的诗歌桂冠。海子生前寂寞,身后哀荣备至。而今,在诗人海子的故乡,他不正安息在“石头屋顶”下面吗?每当祭日来临,那布满鲜花的坟头,恰似一顶巨大的王冠……
秋天的屋顶 又苦又香/空中弥漫着一顶王冠/被劈开的月桂和扁桃的苦香
第四诗段写秋天的“屋顶”上方,空气中弥漫着一顶王冠,时间在特定的空间凝固,空间里弥漫着“又苦又香”的气息。本诗段的结构功能在于“合”,诗歌收束于一幅弥漫着苦香气息的画面。这是一幅凄凉而唯美的画面,属于诗人海子独创的诗歌意境。“弥漫”一词既写出了画面的虚幻缥缈的一面,又暗示出“又苦又香”气息的漫无边际。“又苦又香”的气息源于何处?——它来自“被劈开的月桂和扁桃”;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它源于失败的爱情,源于痛苦而崇高的诗歌,源于诗人坟头上的王冠!
三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得知,诗人海子的“王冠”其实就是“诗歌桂冠”。中国文化传统中也有关于“月桂树”和“桂冠”之说。汉晋以后,月中桂树的传说盛行。《太平御览》引《淮南子》云:“月中有桂树。”到了唐代,《酉阳杂俎》则演绎出“吴刚砍桂”的神话。传说中的月中桂树高达五百丈,吴刚因学仙被罚在月宫砍桂,每砍一斧,桂树的创伤就会立即愈合,因此吴刚常年在月宫砍桂树而始终砍不倒。月中桂树的果实每年四五月后飘落人间,称“月中桂子”。因有月桂树的传说,所以人们又称月亮为“桂月”、“桂宫”等。在中国封建社会科举场,每年秋闱大比正好在八月,人们便将科举应试得中者称为“月中折桂”或“蟾宫折桂”。诗人海子创作《王冠》之时,未必想到“蟾宫折桂”,他称“诗歌桂冠”为“王冠”,流露出他在诗歌王国里的雄心壮志。“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夜色》)。“诗歌、王位、太阳”这是诗人的“三种幸福”,在海子看来,作为一个诗人,就是要争取诗歌的“王位”,成为“诗歌太阳”。“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祖国(或以梦为马)》)。海子在《生日颂》中写道:
至于我 早就想成为父亲/虽然我没有妻子/要说有 五六年前就已经结婚/我的妻子就是中国的诗歌汉语的诗歌/我要成为一首中国最伟大诗歌的父亲/像荷马是希腊的父亲 但丁是意大利之父 歌德是德意志的父亲/我早想成为父亲 我一定能成为父亲/成为父亲总是人类最大的幸福⑥
“我的妻子就是中国的诗歌 汉语的诗歌”,“我要成为一首中国最伟大诗歌的父亲”。这位以“汉语诗歌”为妻的青春诗人,立志要成为“中国最伟大诗歌”的父亲,这是何等的胸怀和气魄!所以,解读《王冠》这首诗,要与《石头的病》《夜色》《祖国(或以梦为马)》《生日颂》等诗歌一起参照,在文本的互文关系中把握该诗的主题内蕴。
对于希望以“汉语诗歌”为妻的诗人海子而言,事实上他更多地从西方诗歌那里汲取文化营养,但他并未机械模仿。以这首《王冠》为例,尽管在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海子都处于外来文化“影响的焦虑”之中,他仍然能够运用鲜活的诗歌语言,巧妙地加融入中国本土的元素。在《王冠》结束句“被劈开的月桂和扁桃的苦香”中,诗人写“扁桃”像“月桂”一样“又苦又香”。诗人海子加入“扁桃”既非偶然,也非随意,细究起来,倒有一番微言大义呢!
海子初恋的女友来自内蒙古,海子生前所公开发表的有限的一些诗歌,有不少是在内蒙古的《草原》上发表,就和这位欣赏他的诗篇的初恋女友相关。海子曾经到过内蒙古旅游,他完全有可能接触过大名鼎鼎的“蒙古扁桃”。蒙古扁桃(别名山樱桃)属蔷薇科,在中国分布于内蒙古的鄂尔多斯西部、阿拉善东中部、大青山西部、宁夏的贺兰山、甘肃的河西走廊等地。因稀少而珍贵,被誉为“植物中的大熊猫”。每年的4月份,蒙古扁桃枝头挂满粉红和白色相间的小花朵,空气中飘逸着苦香气味……苦中有香,香中有苦,此乃苦香也。遭受初恋失败打击的诗人海子,具有浓重的“情殇情结”⑦,他若没尝过“蒙古扁桃”的苦香味道,为何一再提及“又苦又香”?他若没有铭心刻骨的记忆,为何把散发“苦香的扁桃”与作为“达芙妮”化身的“月桂树”相提并论?另外“,被劈开”三个字仅仅指涉“月桂和扁桃”吗?诗人海子失恋之时,是否具有某种灵魂“被劈开”的痛苦……这一切,只能停留在猜测层面。不过,问号种种,反倒证明了《王冠》这首诗内涵的丰富性。从全诗结构上看,第一、二诗段侧重叙述西方神话故事,第三、四段则融入诗人自我的生命体验并赋予该诗本土元素,四个诗段合起来构成一首中西合璧、古今相融的抒情佳作。
综上所述,《王冠》借鉴“商籁体”形式,以西方神话故事为原型,抒发了诗人对伟大而痛苦的“诗歌桂冠”的深刻理解及其生命隐衷。海子相信“时间的重量”,坚信秋天会有收获,哪怕死后也一定能戴上命中属于自己的诗歌桂冠。在其朦胧迷离的幻觉中,仿佛看到一顶王冠弥漫在自己的“屋顶”上方——它是痛苦爱情的结晶,是“石头”开出的“花朵”,散发出苦香的气息。该诗最大的特点在于中西合璧、古今相融。在借镜西方文化时,诗人融入了自我体验及本土元素,这种艺术探索是难能可贵的。
① 选自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18页。
② 闻一多:《谈商籁体》,《闻一多全集》(第3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447页。
③ 高波:《解读海子》,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0页。
④ 唐代王梵志《城外土馒头》曰:“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宋代诗人范成大有诗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⑤ 参见《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页。
⑥ 《生日颂》是海子写给友人孙理波的生日颂诗,参见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7页。
⑦ 指因初恋受挫而形成的心理情结,参见拙文《月光下的老舍——“月牙儿三部曲”创作心理探析》,中国老舍研究会选编:《世纪之初读老舍》,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