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松乔
2013年是与家乡富顺亲密接触的一年。初冬晴日,与省市县数十文友又相聚,是在县西南距县城30多公里的李桥镇岩上林区。很多人是头一回来李桥,而我却是旧地重游,一别整整四十年了。
1969年,我与富顺二中同学杨大敏、李宗清、杨永、郑家芬、伍漪萍,集体到县西永年区张湾公社新兴一队(现属永年镇)集体 “插队落户”,结庐蔡山(生产队一处院落地名)。1990年代初,我在《四川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矮丘陵侧记》的散文,是当时打算写富顺系列散文的开篇,里面有这样的文字:
下乡后要修宿舍,集体户的六位知青朋友一致要求在一处高丘凌坡而建,哪怕屋基下曾为墓穴。这位置可以望出去好几十里,脚下的雾霭炊烟,常常是长龙般蜿蜒飘浮在众丘之中,淡了尘世的忧烦。目力极处,一长溜望不断的红岩,那是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质变的阶梯之一。每当阳光径射,红岩便熠熠生辉,显示出震动心灵的磅礴气概,向我们传递着未达之境的神圣召唤。
这 “红岩”便是李桥岩上,知青岁月,它曾经日复一日地与我们遥相厮守。从知青屋望过去,它在阳光下很有些澳大利亚中部著名景观红石山的味道,朝夕抚慰与激励着年轻的心灵。
在当时社会与人生的逆境中,我们的蔡山集体户很有些 “乌托邦”的味道,出工之余,读书、歌唱、强身,四面八方的知青常来相聚,漫无边际地滔滔不绝。
而我们待客的最高礼遇就是上岩,有诗为证(自己耕读之中时有所思,每每片纸记录,日久盈筐,包括数百 “打油”杂句):
生米难以成熟饭,结伴上岩去打柴,
数十里路好山水,此番不为风光来。
(《上岩》)
岩下的乡村是没有树林子的,上岩打柴是为解决燃料问题,知青有些煤炭供应,上岩是打柴、玩耍并举。在后者的意义上,我们可能是李桥最早的游客。
好几十里路,回程还要担柴,很辛苦,是什么让我们如此向往呢?
写到这里,还得 “穿越”回二十多年前那篇《《矮丘陵侧记》去。对于富顺以至范围更大的川南丘陵,我的描述颇有冒犯:
那是片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丘陵,大部分是浅丘。从审美的观点看,这样的地貌是很难叫人恭维的。这些海拔300多米、比高 (从头到脚)几十米的丘陵,大多是馒头模样,彼此连接,错综起伏。它没有高山峻岭的雄壮肃穆,也没有一马平川的开敞辽阔。土壤是紫灰色的,很难唤起人们神秘深沉或热情奔放之类的感觉。在这里呆得久了,感觉就更容易麻木。只有在离开之后,蓦然回首,才有可能找到一个审视它的角度。
说白了,景观平庸。
而李桥岩上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同为丘陵,但与县里分布最广的“馒头”状低丘大为不同,它已经是坪状形的台地高丘了,面积有二三十平方公里。因为地貌的构造性侵蚀、剥蚀,里面还生出好些个深丘,夹杂着诸如今天已经小有名气的 “五条沟”之类景观。主要分布在县西李桥、板桥与南溪、宜宾等县接壤的此类高丘,突兀而起,丘顶宽平,边缘陡立,高出浅丘百米左右,因此一向被称为 “岩上”。与岩上相对高度带来的视觉冲击珠联璧合的是,这里的土壤颜色也很特别,它由厚厚的层沙岩与泥岩组成,呈现出深深的砖红色,当地习惯称为“红岩”。
这一类有型有色的红岩非同小可,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为 “赤壁丹崖”,自然地理学里也叫做丹霞地貌。2010年,贵州赤水、福建泰宁、湖南崀山、广东丹霞山、江西龙虎山、浙江江郎山等处 “中国丹霞”的代表,被 “打包”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李桥红岩呢,或许是不够典型不够规模,或许是藏在深闺人未识,更可能同川南与贵州赤水一脉相连的若干其它丹霞地区一样,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回事,或者从来没做过 “申遗”梦,反正是错过了这趟车。
当然,李桥赤壁或曰李桥丹崖,依然以红岩的名目,在这里巍然屹立、熠熠发光。
在我看来,李桥风景的主旋律首先在于它是岩上。
今天的游客是从富顺县城经邓井关过永年、板桥到李桥的。公路弯来绕去,游客一头扎进岩顶林子里,失掉了在红岩边缘仰观、俯瞰还有攀援的乐趣,实在是极大的损失。如果真搞旅游,由下到上的视角非有不可,体味拔地而起的红岩莽苍苍,那才有开启上岩典礼般的庄严与激动呢!
李桥红岩的台地之型、丹霞之色是第一位的,而林木之绿则是第二位的。
因为不是高海拔、中海拔的高山、山地,富顺本来就少有品种珍稀的乔木,再经过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全县创造性的大跃进、大炼钢铁,稍微像样的树林都被刀斧扫荡一空,所谓 “原始森林”早已不存在。现在以及我们当年看到的李桥树林,都是天然恢复与人工次生起来的。时间是伟大的魔术师,它抹平了大地的伤痕,而由于相对人烟较少,退耕还林与保护管理得力,岩上的沟谷坡崖,已经郁郁葱葱。季节更迭,四时芬芳,足以入画入诗入镜头。而那清新宜人的空气,更能让饱受废气、雾霾、尘埃困扰的城里人无拘无束深呼吸。这一次,作家们兵分两路走“五条沟”,本地的一路,竟然在林子里很快迷路,迷失的事故,反证了李桥岩上的植被密度相当可观。
这里曾经有过的庙宇、土匪,已经如烟而散。真正值得一说的神秘,该是更早更早的僚(古籍中写作獠)人。
僚人是古族名,系古代中国南方百越族的一支,其人身材矮小,但强壮有力、好战。他们秦汉时主要居住在牂牁即今贵州省西部,两晋时期,大量北迁巴蜀。关于僚人的文献记载,始见于《三国志·霍峻传》,其支系和名称有乌武僚、俚僚、蛮僚、濮僚、鸠僚等,唐代川南有 “葛僚”,川东、黔北有南平僚。北周天和二年(公元567年),以富世盐井所在地为县治的富世县,是富顺地域设郡建县的开始。据1993年版的《富顺县志》考证,建县之时的僚人,已经是这里的土著。汉人是秦灭巴、蜀之后陆续迁入的,到东汉,沱江两岸已为汉人盘踞,僚人则退而聚居在西南山地,宋代渐渐融入汉俗。
虽然如此,南宋的《舆地纪胜》仍然明确记载了这一带 “土獠”(也称 “富顺蛮”)造反的事迹,及其保留的 “多不巾……衣服青布,刺绣纹(即文身)”的习俗。李桥红岩曾是盘踞过川南、黔西、滇北一带的僚人最后的栖身地之一,这支古老的血性民族早巳走进了传说与神话,但他们切切实实曾是这片土地最初的开发者与主人。或许有一天,考古发现会让他们重见天日。
当年上岩,岩上人家那些房屋,房间大,回廊也宽,满放着用不完的木料与劈柴,令我们这些成天为烧锅煮饭缺燃料发愁的岩下人好生羡慕。更有妙不可言的咸菜,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在一户蒋姓人家,头一回看到靠墙壁一溜摆开、数不过来的坛坛罐罐,吃到满满一桌、琳琅满目的岩上咸菜。准确地说,那是腌菜,干湿都有,但不是岩下丘陵、坝子那种泡菜。李桥咸菜品种很多,保存期极长,据说像窖藏酒一样,越久越香。单吃或者拌作料吃、煮汤皆可,用来与荤料配搭或炒或蒸,更是下饭好菜。岩上人家,几乎都有做咸菜的好手艺,谁家咸菜样数越多,便有会持家的口碑。新娘子进门,陪嫁的咸菜坛子越多,便越被人瞧得起。那位蒋姓农民还说,曾经有姑娘一出生,家里便每年为她做一坛放好,一直做到18岁——当时一听到这故事,脑子里立马便蹦出了 “女儿十八坛”的词语。李桥咸菜一朝品尝,口齿留香,念念不忘,在心头一稥就是四十年。后来不止一次地给好多人讲起过,包括前两年在四川泡菜论坛的大会上发言,被我鼓吹得流口水、做起李桥咸菜梦的听众,想来不在少数。倘若有一天真的能品尝到现代版的李桥 “女儿十八坛”,我愿意将这未注册商标免费奉送,只要能再饱口福。
李桥咸菜至今依然隐居岩上,另有一个与吃有关的李桥人却在海外大名鼎鼎,被誉为中国餐饮与川菜之神。
这个出生在李桥阳家嘴的岩上人叫陈建民,聪明能干,却从不 “安分守己”。只读了两年小学,便跑到宜宾餐馆打杂混饭吃,一边偷师学艺,不到20岁便成为一名出色的 “锅儿匠”。之后不断在中国大城市 “跑滩”,终成香港 “八大名厨”之一。解放战争结束前往日本,凭着一身烹饪绝技,在东京餐饮界迅速崭露头角。短短十年,当上老板,又从东京田村町第一家 “四川饭店”开始,先后在池袋东武百货大楼、横滨东站大厦与滨柏百货大楼、北海道札幌百货大楼和德岛百货大楼等繁华之处开店,直至组建四川饭店集团。陈建民吸引来一大批散落海外的华人名厨高手,将川菜技艺推到一个高峰,长期风靡日本与东南亚。他还创办了 “中国料理学院”,上万学生满世界开设四川饭店分店,总计上百家。他在电视台开办的“今日料理”节目,经久不衰,被称为“长寿节目”,在日本家喻户晓。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1978年邓小平访问日本,早已是日本重大宴会指定承办者的陈建民,为田中首相宴请邓小平亲自主厨。邓小平高兴地接见了这位四川老乡,对他为中日文化交流所做的贡献表示赞扬。1980年,陈建民正式访问祖国,到了宜宾。1983年,他携夫人、儿子,专程回到李桥老家探亲祭祖。少小离家老大回,陈建民受到家乡史无前例的盛大欢迎,在区乡场镇上,万人空巷,涌上街头。他与一百多位亲属一家一家地合影,由夫人陈洋子亲自拍照。
游子归来,吃到李桥的家乡宴席,陈建民由衷称道,每菜必问,一一拍照。他对富顺豆花、乌鱼片和酸菜葫豆瓣汤几样传统家乡家常菜赞不绝口,知道酸菜是特地从岩上一位老太婆家选用的时,感慨地说:“如果李桥的咸菜能拿到日本,不知会赚多少票子啊!”
据我所知,成都、四川餐饮包括麻婆豆腐走向世界,陈建民都作了实质性的贡献。遗憾的是,富顺似乎没有借船出海,直到陈建民逝世(四川饭店集团现由他回过家乡的儿子主政),他垂青的李桥咸菜依然墙外无花。这一次来,问了好几个当地人,对这位老乡皆语焉不详,而正宗的李桥咸菜,当然也失之交臂。或许,这门手艺已经无人传承,没有人感兴趣了。更让人郁闷的是,从网上搜索陈建民,竟然多数说他是宜宾人。
到达李桥岩上的这一天是个好记的日子:2013年11月9号。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这一天开幕。这一天我们也开小会,会议主题也颇有难度:富顺旅游何去何从?
不是专家,也没有研究,只能说说感觉:
旅游这块蛋糕不是谁都能做大的,四川盆(地)周(边)丘陵县有着相似的同质、均质资源与可观的人口市场,富顺怎么办?
定位很重要,做不成高端则不必攀高枝,退一步天宽地阔。着眼区域,高速交通落地开花,川南的 “水”正在烧开。六市同城化统筹,弄好了,新川南未必不会是一个巴蜀江南!如果把自贡、宜宾、泸州三点连线,富顺位于三角形重心旁,口岸不错,周边以及自身休闲度假、户外活动的旺盛需求,不言而喻。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包括运气。同等条件下,成事在人。后来居上、将等而次之的资源做大做强的不乏其例,当然,前提是做好,关键在特色。豆花是正在绽放的舌尖上的传奇,西湖是我有人无、尚待开发的闹市潜力黄金股,牵一湖可动全城。李桥岩上呢,眼下还只是一位处女,待字闺中。
一切皆有可能。
我们所住的这家度假村叫 “卧龙山庄”,庄主是一位本地青年,他是岩上风光价值的先知先觉者,关了城里生意,回村里吃旅游第一只螃蟹。眼下是自家人打理,下一步还打算招人。
住地附近一家刻有 “舒府”横额的民宅,被大家临时发现。这家只有身板硬朗、还在干活的两位七旬老人,儿子在成都军区做事,城乡共建起这座前有山有湖(鱼池)后有自家林子的四合大院,环境、视野、花木甚佳,宽敞的院坝、抬高的内廊,格外宜人。众人心情为之一爽,逗留半日,舞墨的,拍照的,各得其所,不亦乐乎!我与新泉、加建、高虹、述贵、蒋涌等人竹椅围坐喝茶,天南海北一番,其间言者多次站起走动,手舞足蹈,可见酣畅淋漓。“舒府”如果办起林家乐,我看在场者都会愿意再次光顾的。
——因此,不能不再次感谢李桥岩上,家乡的这方红岩绿洲,它使我们保有如此难得的年轻与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