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伟
古称嘉州的乐山,地处青衣江、大渡河、岷江流域,山水秀丽,悠久的历史长河中,人文荟萃。岑参、李白、杜甫、陆游等大诗人在此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佳句,苏东坡、郭沫若等文化艺术巨星生于斯长于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古老的嘉州城再次成为文化界焦点,“嘉州画派”画家扬名京城,中国画坛名宿直将其与长安画派、岭南画派相提并论。中国绘画艺术源远流长,开宗立派,非同寻常。
2004年春,乐山市作协常务副主席康鉴邀约一些朋友到五通桥王家花园聚会,应邀者有我敬仰多年的嘉州画院院长李道熙先生、乐山市作协主席周钢先生、书家蒋氏兄弟等。时为初春,园内各类花卉已次第开放。少长咸集,坐在浓荫下鲜花前,品香茗,闻鸟语。周老和康老侃侃而论中国文学兴衰,我等后辈,偶尔插几句助兴。道熙先生最为年长,笑容可掬,不温不火。先生画羊早年深得岭南画派梁又铭精髓,几十年揣摩研习,博采众长,自成名家。1991年,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报道题为《吉祥老人》新闻专题片,我就在屏幕上领略过先生风采。吉羊的秉性在先生笔下神形兼备,羊的精神,化为了先生谦谦长者之风。
初次见面,我没与先生有过多对话,只私下请康老向先生帮我求一幅字,业外人只知先生的画珍贵,而不知先生的书法造诣深厚,弥足珍贵。早在1971年,先生就为成都望江楼书写长联,1974年书写了招牌 “成都百货大楼”,那个时候先生的书法就已经有相当高的知名度了。先生听康老转述后,转过头来,笑盈盈地问我:“写啥子内容嘞?”知道内容较为拗口不好记,先生又说:“请写给我好吗?”一个 “请”字的谦逊,一个 “吗”字的柔和,一脸的慈祥敦厚,留给我终身抹不去的美好记忆。
几天后,康老把道熙先生写好的四尺条幅交给我:“唤起独创性的表现与求知之乐,是为人师者至高无上地追求。杨伟先生雅嘱,甲申初春八十四叟道熙”。我曾在五通桥中学的会议厅欣赏过先生的书法作品,完整一幅墙壁,长10米,高6米,内容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大气磅礴,震人心魄,词作与书法相得益彰。道熙先生宽广的胸襟,完美地诠释了领袖纵览古今英雄事的深邃与豪迈。先生所赠条幅虽然规模不及展厅作品,但依然彰显大气,行云流水,美不胜收,条幅内容成为对我这样一名普通教育工作者终身的激励。我与先生仅一面之交,直接打电话言谢,似乎有些唐突,便委托康老代我致谢。
当年夏,我接到道熙先生电话,原以为先生有事吩咐,我正好回报先生殷殷盛情,岂料先生一无所求。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我即将搬家,画了一幅峨眉红枫白鹇,装裱好了送我。先生吐词不疾不徐:“请你给我说一下地址,我请他们给你送来装好。”我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连声道谢。
收到先生的墨宝之后,我请我校的美术老师来我家一同欣赏。一对生机勃勃的白鹇站在一段遒劲的乌桕树干上,相对凝视,眉目传情,乌桕红叶鲜艳夺目,右上方的题款是:“表现红叶以枫树为多,深秋杂树中乌桕等均呈红色,八六年秋去日本,曾见枇杷叶形之红叶,以朱砂胭脂洋红随潜随浮写之,余画峨眉山白鹇常用此衬托之。甲申仲夏八十四叟道熙”。美术老师观赏审视良久,款款道来:“李老作这幅画非常精心,构图简洁,以少胜多。用色独到,明丽可心。雌雄白鹇,顾盼生情。枝叶写意大气,留白款识精妙。属于他的上乘之作。”我很珍爱先生的作品,请裱工师傅装在客厅正中,厅堂因这幅美丽的画作满堂生辉。
两日后,我抽空专门去拱城门先生府上致谢。拱城门在乐山中心城区油炸街去上河街的路上,因完整保留了古代城墙和完整的拱形门洞而命名。道熙先生的两楼一底府第肩枕古嘉州悠久历史的红砂石城墙,窗接古城墙上旁逸出的榕树枝干,先生在闹市中处宁静,在宁静中寻得一份创作的好心情。我们在二楼客厅品沁香的绿茶,我表达对先生的仰慕以及感激。先生很谦逊,满脸慈祥笑容,轻轻摆摆手:“过誉了,过誉了!”那天晚上我们谈艺术谈文学,我佩服先生把文学和绘画艺术融为一体,见解卓尔不凡,从心里叹服这位长我36岁的师长。他思想敏锐,学识渊博,难怪他的画作和书法都透出浓浓的书卷气息,潇洒大方,亲切耐读。也难怪在画家辈出的乐山,继李琼久先生之后,他能够成为新的领军人物。传统文化学养深厚,驰骋艺术天地60余载,待人真诚宽厚,因此他能够团结本土画家继往开来,把嘉州画派艺术创作开展得风生水起,打造出四川省二级城市中唯一的热热闹闹长盛不衰的书画交易市场,让更多乐山人常常可以受惠高水平艺术熏陶,同时又让更多乐山画家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2004年夏,我的好朋友市文联熊主席陪道熙先生一行来我校为师生现场作画和讲学。道熙先生在会议室画了一幅他经常画的,但很少画那么大的《吉羊图》,六尺宣纸还接了两尺。先生下笔,我就一直在旁边观赏,并拍下先生全神贯注作画、师生认真仔细观摩的珍贵照片。整整两个半小时,年过八旬的先生一丝不苟,画得十分投入。体型不一,错落有致,形态各异,皆具吉祥之气,十三只可爱的吉羊活鲜鲜跃然纸上。上百字的题款与灵动的吉羊相得益彰。先生题款收笔,画室响起热烈掌声。画幅过长,先生年事已高,我居左,市书协秘书长高正权居右,我们两人牵起八尺大画,先生居中笑容可掬,风度翩翩,让师生的相机手机拍了个不亦乐乎。
我很喜欢先生这幅画,装裱后挂在我的办公室。中间还有一小插曲:先生来校绘画没带印章,当晚,我校美术老师沈显威为此去他府上,先生的夫人,性格朗率的乔阿姨很是惊讶,“画给谁的,这么大?”沈老师回答:“外国语学校的杨校长的。”乔阿姨听后满面春风:“好,好,快盖上印章!”而这幅画后来因为方方面面原因,竟不明不白遗失了,为此我一直深感愧对先生和乔阿姨厚爱。每每念及,心生切肤之痛,不知我者,以为我为高达六位数的价格痛心,知我者,懂得我深感愧负先生的厚爱。那幅画寄托了先生夫妇对我的关爱,对我所服务的学校的一片深情,以致我心中留下的阴影,多年来挥之不去。
我校美术老师早年就与先生有交往。据他叙述,先生相当随和,当年在五通桥,寻常百姓都有机会得到他的画。一次他亲眼目睹先生在面馆吃面,面馆老板说:“李老师,帮我画一幅花鸟,要得不?”李老师满口应承,一点没有大画家的架子,几天后,一幅情趣盎然的八哥图就上了面馆的墙壁,食客进店来,看到如此平常的面馆居然也挂有大家之作,无不啧啧称奇,而面馆老板乐乐呵呵。
2006年冬,我再次搬家,道熙先生获悉,给我电话,要再次作画贺乔迁之喜,并要我点题。我口头称谢,答应想好即告知,其实内心实在觉得承受不起,不愿再麻烦先生。先生的画,无论在京都在省城,还是在乐山,市面价格相当可观,受此重礼,让我如何回报先生?
大约过了两月,我去看望先生,那是个晴天,先生正在与客厅连通的画室作画,客厅画室本为一间大屋子,用了隔断,视觉上感觉为两间,因无门,客厅画室一目了然。我进客厅,老先生罕见地没怎么理睬我,淡淡地点了点头,只顾埋头画一幅紫藤。我立在一旁,惴惴不安,先生向来崇尚礼仪,一团和气,我做了啥错事,惹得先生不高兴?倒是乔阿姨热情地沏茶与我聊天。先生画完紫藤,走进客厅,面带愠色:“我是不是老了?”
我很纳闷:“您很健康啊,红头花色的。”
“那你那么久不给回音,是以为我老了画不动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一向文质彬彬、和蔼可亲的先生今天见我形同路人。老人的确误会了我。我连连赔罪,找了些理由搪塞。宽厚的先生相信了我善意的谎言,脸上恢复了惯有的笑容,“说吧,画啥子?山水、花鸟、人物,我都可以画。”
四川省社科院社会学所张雪梅副所长在她的长篇大作《李道熙先生艺术成就和成才环境研究》中论及先生 “‘文革’期间与陈子庄、李琼久、冯建吴齐名,并作为蜀中画坛四老,成为四川代表画家之一,在国内画界享有极高的声誉。”先生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曾在成都金牛宾馆受到小平同志亲切接见并合影。90年代,先生多次应邀进京,为天安门作大画,为钓鱼台国宾馆作大画。先生的作品先后被邓小平、江泽民、李鹏、朱镕基、乔石、贾庆林、李长春、姜春云等众多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以及国家博物馆、徐悲鸿博物馆和全国各地博物馆收藏,名山古刹中峨眉山、大佛寺、乌尤寺自不待言,张家界等等风景名胜,我处处都见到先生题写的楹联。身名卓著的他,对我一介教书先生那么关爱有加,而这种一如父辈般的关爱,令我感动不已。恭敬不如从命,我点了画册上的一幅《游园》,先生很高兴。
几天后,我到先生家,先生把已作成的《游园》摊在画案上让我欣赏。画面上两片肥大的芭蕉绿叶下,9只小鸡或专心觅食,或嬉戏。画笔简约老辣,情趣雅致和谐,令我欣喜不已。款识云:“作画应有法,然又不为法所拘。丁亥新春八十七叟道熙写”。先生画作继承宋元文人画传统,抒发个人性灵。他的众多款识,展示了他深厚的文人素养,作画有法与无法,充满了哲学的辩证思维。我曾见过他的其它款识,“花鸟画重在有情趣,花鸟画之情趣如人物画之传神也。”一语中的,画论精当。“作画忌邪、甜、俗、赖。邪者画无肉,灵气用笔不正;甜者画无内在美;俗乃意境平凡,格调不高;赖者画无独创,专事临摹。此乃作画之禁忌。”融汇宋人陈与义诗论 “四宁四勿”之说,而加以深化拓展,扬弃有道。画册封面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题写册名,画册中有道熙先生与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有先生不同时期的各类题材的得意之作,也有抗战时就教丰子恺、梁又铭,以及后来与苏葆桢、石鲁等大师交流的简要记录。还有四川美协前主席钱来忠先生手书:“道熙先生之于绘事,自传统中来,向生活中去,自成一格,自得天趣,且加之技艺精妙,可为蜀中奇才左骥也。”钱先生的中肯评价,恰如其分。那天天气很好,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棂,客厅透亮,我提出为先生和夫人拍几张照片,文质彬彬的先生与善解人意的乔阿姨饶有兴致。我拍了先生单人照,拍了先生作画照,拍了伉俪情深的合影,我与先生也在客厅留了一张合影。先生坐在藤椅上,我站在他身后,我们都笑盈盈地面对镜头。那天我带去的是刚买的单反相机,镜头也很好,但我还未来得及阅读说明书,不会调节白平衡,色温色彩差也不对,未能充分表现先生神韵。我翻看了照片,心存遗憾,心想下次拜访先生,一定要拍几张满意照片,谁曾想到这就是我与先生的最后一次合影。
这年夏日,素重情义的先生,应邀赴省城出席友人画展,不幸脑溢血辞世。得知噩耗,我痛彻心扉。
先生的追悼会,前往悼唁者络绎不绝,告别仪式,我足足在长长的队列中挪动了二十几分钟才到先生身前。先生十分安详,躺在鲜花丛中像静静地睡着了。我与乔阿姨紧紧握手,原本想好好安慰她,岂料才说出 “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这几个字,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先生驾鹤西归,后学痛失良师。
2012年乐山外国语学校十周年校庆,学校在教学区一楼至五楼开辟了永久性的中国美术作品专栏和外国美术作品专栏,中国美术专栏展区有油画国画版画。作为校长的我,对展出的作品精挑细选,国画中我只选了八大山人、龚贤、郑板桥、徐悲鸿、齐白石、吴昌硕、吴作人、李可染、李苦禅等,此外,我专门挑选了琼久先生的峨眉风光和道熙先生的浴牛图,我认为乐山外国语学校师生应该了解 “嘉州画派”的二李,应该以家乡的艺术大师为骄傲。每天上班下班上楼下楼,我都会情不自禁看一看他们的作品,从而获得美学启迪和审美愉悦。我常常无端遐想,学生们天天受此潜移默化熏陶,说不定哪一天我们的学生或者学生的孩子也会攀登中国美术的高峰,如是,九泉之下的两位大师也会欣慰的。
《游园》挂在我的新居,得到许多客人的赞美。我每每回家悠闲,总喜欢对着灵动的画作细细揣摩,品读先生飞扬的创作灵感,阅读高贵的灵魂在艺术天空飞翔。我与先生虽不能再在这个世界一同品茗论道,但我经常在品读先生的画作时,分明潜移默化地一如既往地受到先生的艺术熏陶和教诲。先生虽逝,长者之风犹存;先生不朽,艺术生命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