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 余国源 余熹微
作 者:余国源,重庆市渝北区教师进修学校教研员、研究员、特级教师。余熹微,重庆市渝北中学校教师、中学一级教师。
汪曾祺先生的《胡同文化》曾于2003年入选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审查通过的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必修)《语文》第一册。①它与鲁迅先生的《〈呐喊〉自序》、房龙的《〈宽容〉序言》以及罗曼·罗兰的《〈名人传〉序》共同组成序言单元,并与《〈呐喊〉自序》并列为教读课文,而其他两篇序言则为自读课文。此后,语文出版社又将《胡同文化》编入2009年出版的中等职业教育课程改革国家规划新教材《语文(基础模块上册)》,与刘征的《过万重山漫想》、毛志成的《东山岛梦蝶》、鲁迅先生的《灯下漫笔(节选)》共同构成该册教材的第二单元,并将其列为单元首篇。然而,就是这样一篇重要课文,却存在多方面的失误,且迄今无人提出商榷意见,值得反思。
《胡同文化》是汪曾祺先生为摄影艺术集《胡同之没》所写的序言。序言的内容比较广泛,凡与作家、作品有直接或间接关联的内容均可入序;序言的写法也非常自由,或叙或议,或说明。虽然为人作序“没有一定之规”,但也有既成之法。序言有自序和他序之分。他序的第一要义是深入了解作者,认真地研究原著,客观地对作者、作品进行介绍和评论,或对书中的观点作引申和发挥,担负起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图书内容的任务。
《胡同之没》的作者是谁,它是一部什么样的摄影艺术集,又是如何产生的?对于诸如此类的重要问题,汪曾祺先生在其序言中没作任何言说,高中语文教科书的编者也没作任何交代。最近,笔者通过百度网站反复搜索,终于在《沈继光的艺术简历》中找到了答案。《胡同之没》的作者为沈继光先生。沈先生1945年生于北京西城羊房胡同,1969年从中央戏剧学院美术系毕业,是中国铁路文工团高级美术设计师。从1984年开始,沈先生“进胡同,开始对古城北京的老建筑以摄影语言温习记录——预感这是消失前的最后记录。在而后各种困境的踏勘拍摄中,有意无意训练了发现、解读、创意、构图等敏锐、迅疾、缜密、严格的反应和处理能力,并且建立了复杂图像工程的档案意识”。1992年,沈先生应国际老舍学术研讨会舒乙先生、赵园先生约请,在北京语言学院举办《胡同之没》黑白摄影作品展,作品计一百零三幅。“经赵园先生推荐,《胡同之没》摄影作品小集的稿本由汪曾祺老先生写序。后,序文、稿本托送台湾作家王静蓉处筹备出版。努力未果,稿本至今沉存台北。”②而汪曾祺先生的序文《胡同文化》则收入《汪曾祺散文选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于1996年公开出版。
从1984年开始到1992年《胡同之没》黑白摄影作品展出,沈继光先生历经“各种困境”,对胡同进行了长达八年的艰苦“踏勘拍摄”,目的是为胡同和胡同文化留下“消失前的最后记录”。据赵园先生介绍,沈继光曾说,“当看到一片片青堂瓦舍的旧院被拆除,往日的门蹲、上马石、护墙的磨盘埋入了建筑工地的地基里”,就“强烈地感觉到一个时代就要嵌入地层了”③。于是,沈先生把相机当作武器,自喻为战士,以建筑学家梁思成、艺术家陈丹青等为保护古城而呐喊的先觉者”为榜样,自觉“投入生死的一场抢救”。经由近十年的建设性的拆毁,他说:“清点我那四千余幅照片,有多一半拍过的胡同永不再见,化为乌有;另有一少半,也改头换面,新旧参差,连‘残片’都不能再称‘残片’了”。“拿出原来的东西一看,就十分明白了,哪个有历史文化的味道,哪个没有,这骗不过人的眼睛。照片,从某种意义上,成了历史的铁证,人的行为的铁证。照片竟把那行为钉在了人类的耻辱柱上,逃脱不得。”④
非常遗憾的是,汪曾祺先生对此只字未提。虽然是为摄影艺术集《胡同之没》作序,汪先生并未从《胡同之没》落笔——既没有介绍沈继光先生八年艰苦“踏勘拍摄”的执着精神,也没有介绍沈先生在摄影艺术上与众不同的“发现、解读、创意、构图等敏锐、迅疾、缜密、严格的反应和处理能力”,更没有介绍沈先生强烈的“复杂图像工程的档案意识”和保护历史文化的使命意识——而是围绕胡同和胡同文化的没落命运发表见解。正如谢昌咏先生所说:“作家既不说明光与影的交汇和谐,也不论及构思、线条、色彩的运用。行文的思路是由影集表现的对象——胡同入手,再由胡同引出胡同文化,最后直扑全文主旨:‘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⑤显而易见,汪曾祺先生在序言中表达的主旨观点,不仅未能反映甚至背离了《胡同之没》作者沈继光先生对胡同和胡同文化的认识,以及沈先生举办黑白摄影作品展并汇编摄影艺术集准备出版的真实意图。
普通高中语文第一册《教师教学用书》的编写者在《胡同文化》的“课文鉴赏说明”中说:“曾经是北京城市重要象征的胡同、四合院,狭窄、拥挤,已经不能适应现代化大都市的生活,落伍于时代的发展和生活节奏的变化。交通不便,街区各种生活设施落后,公用服务跟不上,成为胡同和四合院难以根治的顽症;而扩宽街道,危房拆迁改造,莫不涉及胡同和四合院。”⑥因此认为,胡同之没,乃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其实,这只是部分作家、艺术家及教学参考书编写者的观点,文化界、学术界有相当多的有识之士则像沈继光先生一样,极力主张保护胡同和胡同文化。法籍华裔女作家华新民就尖锐地指出:“1949年解放时,为了保护古城,曾严禁解放军开炮。但今天的推土机却代替了往日的大炮,甚至比任何炮火轰炸得更彻底。”她认为,拆除胡同和四合院以扩马路、建高楼,是源于一种对“现代化”的误解:“现代化不仅是汽车、马路、高楼,更是一种以人为本的意识,是对人类生存环境的保护意识。”⑦众多作家写胡同,众多画家画胡同,众多摄影家拍摄胡同,无不是在呼吁保护胡同和胡同文化。而汪曾祺先生则与众不同,他的文章是为拆除胡同和四合院提供理性依据,自然是对《胡同之没》摄影艺术集作者真实意图的误读。
同样是为图集作序,著名考古学家徐萍芳先生则与汪曾祺先生不同。徐先生在为《图说北京史》所作的序言中,特别阐述了包括胡同在内的北京城总体保护的历史文物意义:“一个现代化的城市中尚保留七百年前城市规划的街道布局,这在世界上也是很少见的,何况完成于13世纪中叶的元大都城市规划是中国古代都城规划最后的经典之作。元大都也是当时世界上著名的大都会(汗八里),这样一座具有世界意义的大都会,街道遗迹尚保留在现代北京市之中心,是值得我们珍视和骄傲的。在今后的北京市城市规划中,我们不仅要保护好世界文化遗产故宫和许多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要努力保护好七百年前元大都的街道旧迹。”⑧同样是序言,同样是对北京建筑文物价值的判断,两相比较,谁对谁误,谁客观谁偏颇,不言自明。
汪曾祺先生认为:“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我们通常说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他以此为枢纽,按照胡同民居建筑特点——胡同居民生活心态——胡同文化特征和命运的思路,形成《胡同文化》全篇文章。“四方四正”是胡同民居建筑特点:“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把北京切成一个一个方块”,“这种方正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了北京人的思想”。在居住方面,形成了安土重迁、舍不得“挪窝儿”的守旧心态;在生活方面,形成了不求高质量、只求过得去的自足心态;在处世方面,形成了过往不多、自扫门前雪的防范心态;在精神方面,形成了遇事忍耐、安分守己的顺民心态。于是,汪曾祺先生得出一个结论:“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这种写法虽然层层深入、步步推进,似乎合乎事物发展的规律,也符合人们的认识心理,但汪先生对胡同文化特征的概括却值得商榷。
第一,从胡同民居角度看,胡同文化不是封闭的文化。对一种文化特征的认识,不能仅以建筑形式为依据,而要以所表征的精神实质为依据。正如汪曾祺先生所言:“胡同的取名,有多种来源。”从民族性角度看,胡同取名所表征的胡同文化具有多样性特征。姜纬堂先生指出:“沙剌市之沙剌,和胡同一样皆属蒙语,而牛录胡同、昂邦章京胡同,则又系满语,无不记录着这两个民族的统治者曾以北京为其都城,至于牛巴巴胡同、王老师傅胡同等,则又是长期生息于此的回族在北京街巷胡同名中留下的铭记。”⑨从阶层性角度看,胡同取名所表征的胡同文化具有包容性特征。既有诸如张皇亲胡同(明孝忠皇后张氏娘家旧居)之类的以皇亲贵族为胡同命名的,又有诸如王广福(王寡妇)胡同、大哑巴胡同之类的以底层庶民为胡同命名的。从功能性角度看,胡同取名所表征的胡同文化又具有开放性特征。蓝旗营、镶红旗、火器营等地名,是根据满清八旗制度命名的;西四丁字街砖塔胡同的“元万松老人塔”,是为纪念金元时代佛学大师万松老人而命名的;王皮胡同、手帕胡同、羊肉胡同等,则是根据皮匠及小商贩等职业命名的。胡同命名涵盖了皇家文化、民族文化、宗教文化,也涵盖了小市民文化。多种命名方式表明胡同文化是多元的、包容的、开放的,而不是封闭和保守的。
第二,从饮食文化角度看,胡同文化不是封闭的文化。汪曾祺先生认为:“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有窝头,就知足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北京市民食品种类繁多,饮食文化独具特色。北京最奢华的食品,则首推宫廷大菜“满汉全席”。至于风味小吃,更为丰富多样。既有面茶、茶汤、涮羊肉等蒙古族小吃食品,又有油饼、火烧、油炸鬼、白水羊头等回族清真小吃食品,还有炒肝儿、灌肠、爱窝窝、碗豆黄儿、“驴打滚”豆面糕、萨其玛等满族小吃食品,以及羊肉串等新疆维吾尔族小吃食品。这足以表明北京市民对生活的物质有多样化要求,各具民族特色的风味小吃无疑是多民族文化融入北京胡同文化的典型象征,因而,胡同文化“封闭”之说并不客观。
第三,从处世方式角度看,胡同文化不是封闭的文化。在《胡同文化》中,汪曾祺先生既然承认胡同中的北京人讲究婚丧嫁娶随“份子”的“礼数”,还乐于与“棋友”“酒友”“鸟友”相处,又怎能说他们“过往不多”呢?又何从断定他们“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呢?其实,居住在胡同中的北京人不仅在建筑功能上追求“天人和谐,人与自然友好相处,四季如春”的理想境界,而且在处世方式上还追求聚族而居、人际和谐、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的理想境界。为了澄清对北京人处世方式的误解,不妨看看老舍先生1954年在一篇文章中发表的见解。他说,这种彼此“不相识,不关心”的现象,在从前是存在的。“现在的事儿呢,并不只是遇到急难,彼此帮忙,而是经常的组织,一条胡同里的人永远彼此合作,互相鼓励,大家友爱。”“这样,我想我跟所有的北京人一样,都对咱们的胡同有了感情,不再存着‘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的错念头了。我也敢保,以后咱们会一天比一天更爱咱们自己的胡同,积极地为咱们自己的胡同努力做事,并且觉得这么努力值得骄傲!”⑩老舍先生的文章告诉我们,新中国建立以后,生活在胡同中的北京人形成了新的处世风尚,形成了“大家为大家活着,大家为大家做事”的民主精神,彰显出彼此合作、互相鼓励、邻里和谐、友好相处的开放心态和和美品质。
第四,从精神面貌角度看,胡同文化不是封闭的文化。为了证明北京人心理深处的劣根性,汪曾祺先生在《胡同文化》中从历史和现实两个方面进行了叙写。在历史方面,他认为虽然“北京是民主运动的策源地”,但对于北京市民而言,只是“爱看热闹”,思想和行动上则“与他们无关”。在现实方面,他列举事例说:一个小伙子打了开电梯的姑娘一个耳光,汪先生本人要主张正义,而同楼居住的两个老北京却说“忍着吧”。由此证明北京人具有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劣根性,进而认定“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其实,北京作为“民主运动的策源地”,绝不仅仅是青年学生及其领袖们奠定的基础,同样凝聚着工商界和市民群众的功劳。以五四运动为例,北京市民并没有充当旁观者,广大市民群众尤其是工商业者积极投身于抵制日货的浪潮,不仅支持和鼓舞了学生运动,而且还在一定条件下刺激了民族产业的发展。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副教授多雷西·欧查德评价说,无论如何,“中国使用‘抵制’这一经济武器,是现代经济史最有启示的篇章”⑪。至于两个老北京不支持汪先生为开电梯的姑娘主张正义,只是极端个例,不足以代表北京市民的主流心态和是非观念。因此,汪先生关于北京人与民主运动的“无关论”和面对是非置身事外的“旁观论”,均缺乏足够依据,由此得出北京人具有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劣根性,“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之类的观点也难以成立。
在现当代的著名作家和学术大师中,高度关注胡同和胡同文化命运的人并不在少数。1992年,经历“九十年所走过的甜、酸、苦、辣的生命道路”,冰心老人追寻到了“回家”的感觉和感悟。她说:“美国的娜安辟迦楼、北京的燕南园、云南的默庐、四川的潜庐、日本东京麻布区,以及伦敦、巴黎、柏林、开罗、莫斯科一切我住过的地方,偶然也会在我梦中出现,但都不是我的‘家’!”“只有住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中剪子巷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⑫对北京的小胡同中剪子巷这个“家”,冰心老人为何有“剪不断、割不断的朝思暮想”的情结?钱锺书先生的解说或许可以回答:“中国古代思想家,尤其是道家和禅宗,每逢思辨得到结论,心灵的追求达到目的,就把‘回家’作为比喻。”西方思想家也是如此,他们把探讨真理的历程分为三个阶段:家居,外出,回家。钱先生引用新柏拉图派大师泼洛克勒斯的话说:“哲学其实是思家病,一种要归居本宅的冲动。”又借泼洛克勒斯的话解释道:“回是历程,家是对象。历程是回复以求安息;对象是在一个不陌生的,识旧的,原有的地方从容安息。我想,我们追思而有结果,解疑而生信仰,那些时的心理状况常是这样。”⑬对于冰心老人而言,北京的小胡同中剪子巷这个“家”,绝不只是居处所在,而是思想、精神、灵魂的安息所在。
正因为北京的胡同成为人们从容安息思想、精神、灵魂的依托,所以,文学界和学术界对拆除胡同建高楼的做法颇为反感。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说:“现在北京的面貌天天在改变。层楼摩天,国道宽敞。然而那些可爱的小胡同,却日渐消逝,被摩天大楼吞噬掉了。看来在现实中小胡同的命运和地位都要日趋消沉,这是不可抗御的,也不一定就算是坏事。可是我仍然执着地关心我的小胡同,就让它们在我的心中占一个地位吧。永远,永远。”⑮由于小胡同接纳了“我”,它的环境熏陶了“我”,它的文化哺育了“我”,所以季羡林先生“执着地关心我的小胡同”。如果说季羡林先生的批评还比较委婉的话,那么,著名作家萧乾先生的批评则非常直接。他说:
胡同可以说是一种中古民用建筑。我在伦敦和慕尼黑的古城都见到过类似的胡同。伦敦英格兰银行旁边就有一条窄窄的“针鼻巷”,很像北京的胡同。在美洲新大陆就见不到。他们舍得加固,可真舍不得拆。新加坡的城市现代化就搞猛了。40年代我两次过狮城,很有东方味道。80年代再去,认不得了。幸而他们还保留了一条“牛车水”。我每次去新加坡,必去那里吃碗排骨茶。边吃边想着老北京的豆浆油炸果。
但愿北京能少拆几条、多留几条胡同。⑮
法国史学家兼艺术批评家丹纳指出:“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⑯丹纳所说的“时代精神”,是指某个时代大多数人的思想情感和精神理念,并认为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乃是作品产生的“精神气候”环境。1992年春,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从根本上解除了传统观念的长期束缚,敲响了我国计划经济体制的丧钟,开启了市场经济新纪元,为方兴未艾的改革开放大潮注入了强劲动力。正是在这一特定的“精神气候”背景下,汪曾祺先生于1993年3月,为摄影艺术集《胡同之没》写下了题为“胡同文化”的序言。然而,面对20世纪90年代初我国第二次改革开放浪潮的席卷,面对从产品经济、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市场经济深度转型的考验,为什么冰心等作家和季羡林等思想家反对拆除胡同、反对破坏胡同文化,而汪曾祺先生则持相反的态度,并对胡同文化的命运作出了 “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亡” 这样的误判呢?可能是缘于他与众不同的文化眼光。
文化是人们在有形之物上所赋予的思想、情感或审美倾向等,它体现着人们的智慧、创造性、精神追求和审美需要。因而,要从有形之物上看到一种无形的意蕴,就需要一种“文化眼光”。冯骥才先生在《文化的眼光》中指出:“生活文化以两种状态存在着:一是活着的状态,一是历史的状态。活着的状态是一种生活,历史的状态才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文化。”⑰汪曾祺先生主要是从现实的角度而不是从将来的角度来看胡同和胡同文化的,他看到的是“一种生活”,是胡同和四合院“活着的状态”。他在文章中写道:“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除了少数‘宅门’还在那里挺着,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经很残破,有的地基柱础甚至已经下沉,只有多半截还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有打不上水来的井眼、磨圆了棱角的石头棋盘,供人凭吊。”这段文字似乎说明,胡同和四合院日益衰败、没落,这种“活着的状态”在现代化大都市生活中已失去实用性价值。当这些环境与器物由“活着的状态”转变为“历史的状态”时,常常被当作无用的东西丢弃。昔时器物被当作破盆破罐,旧时房舍被当作危房陋屋。因此,汪先生断定它们在商品经济的现代化大潮中必将无可奈何地被淘汰。
然而,冯骥才先生在《文化的眼光》中又指出:“文化眼光不只是表现为一种文化素养,一种文化意识,更是一种文化远见和历史远见。”在上世纪90年代,从俄罗斯到东欧诸国都进入了经济开放和开发的时代,面临与汪曾祺先生撰写《胡同文化》时大致相同的“精神气候”环境,西方人又是如何对待类似问题的呢?冯骥才先生在《护城纪实》序言中作了介绍:“他们并没有急于改天换地,没有推倒老屋和铲去古街,没有吵着喊着‘让城市亮起来’;相反,他们精心对待这些年久失修、几乎被忘却的历史遗存。一点点把它们从岁月的尘埃里整理出来。联想到前两年在柏林,我参观过一个专事修复原东德地区历史街区的组织,名叫‘小心翼翼地修改城市’,单是这名字就包含着一种对历史文化遗产的无上的虔敬。于是,从圣彼得堡到柏林、华沙、布拉格和卡洛维发利,都已经重新焕发了历史文化的光彩,并成为当今世界与巴黎、伦敦、威尼斯一样重要的文化名城。”⑱西方人的这种眼光说明了什么?可以用冯先生在《文化的眼光》中的观点回答:“它说明——有些事物的历史文化价值,必须站在未来才能看到。文化,不仅是站在现在看过去,更重要的是站在明天看现在。”
文化遗存是城市的DNA,老建筑、老街区是城市DNA的载体,它们带给人的是归属感和文化认同。然而,同样是面对经济开放和开发的时代,同样是面对大都市古民居建筑,思维角度不同,文化眼光不同,对其命运的判断也会截然不同。无论是从俄罗斯到东欧诸国,还是我国众多作家、艺术家和学者,都坚持一种历史的、辩证的思想洞察力和前瞻性的文化眼光,不仅是站在现在看过去,更重要的是站在明天看现在,因此,大声疾呼保护城市的文化遗存;而汪曾祺先生却采取不同的立场,从现实的角度而不是从将来的角度思考和观察问题,只看到了胡同和四合院的衰败、没落,只看到了这些事物“活着的状态”的局限——不适应现代化大都市生活的现实需要,忽视了它们转化为“历史的状态”所具有的独特价值——作为人们从容安息思想、精神、灵魂的依托的价值,因此作出了与众不同的判断,认为胡同和胡同文化在商品经济大潮中“总有一天会消亡”。这个判断显然缺乏足够的文化远见和历史远见,有必要商榷。
②沈继光:《沈继光的艺术简历》,豆瓣网:http://ww.douban.com/group/topic/19433918.
③赵园:《残片古城——为沈继光摄影集所作序》,见《旧京残片:沈继光摄影作品集》,人民美术出版社002年版。
④沈继光:《一位媒体朋友的书面采访(三)》,沈继光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henjiguang.007年1月18日.
⑤谢昌咏:《说说〈胡同文化〉》,《中学语文教学》007年第7期。
⑥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全日制普通高中教科书(必修)语文第一册《教师教学用书》,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27页。
⑦白阳:《退败于商业地产和汽车的胡同文化》,《新华每日电讯》2010年5月28日。
①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必修)《语文》第一册,人民教育出版社003年版,第72—75页。
⑧徐萍芳:《〈图说北京史〉序》,齐心主编:《图说北京史》,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
⑨姜纬堂:《北京的街坊胡同》,陈文良主编:《北京传统文化便览》,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年版。
⑩老舍:《要热爱你的胡同》,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8年1月2日.
⑪雪珥:《抵制日货的近代史》,中国经营网:http://life.cb.com.cn/12724987/20101008/155035_2.html.2010年10月8日.
⑫冰心:《我的家在哪里》,《中国文化》1992年第6期。
⑬钱锺书:《说“回家”》,《观察》1947年第2卷第1期。
⑭季羡林:《我爱北京的小胡同》,引自夏俊山:《胡同情思——〈我爱北京的小胡同〉〈故乡的胡同〉比较阅读》,《语文世界》(教师之窗)2006年第3期。
⑮萧乾:《老北京的小胡同》,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⑯〔法〕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47页。
⑰冯骥才:《文化的眼光》,《文汇报》1996年2月12日。
⑱冯骥才:《当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良心录》,阮仪三:《护城纪实》,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