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甫跃辉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核心情节是弑父案件,核心思想是上帝是否存在。两者实际上是一外一内的关系。父亲和上帝是对应的,弑父也就是否定上帝的存在,对弑父作出有罪的判决,也就是反对否定上帝的思想。老卡拉马佐夫的四个孩子对他的反抗,正对应着上帝的孩子——人民对上帝的反抗。反抗走向极端,就是犯罪。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脱离故事的核心情节,写那么多孩子的故事,我认为,其目的就在于让“孩子”的形象在弑父案件之外更充分地展现出来,这才能判定孩子的行为。而父亲的形象已经在弑父案件中展现出来了。
前面讲到孩子,只把他当作一个孤立的对象来看,而现实中“孩子”往往处于父辈的语境中,其地位的确立,依据的是父辈,不一定是年龄。撇开父辈,单独讨论“孩子”是没什么意义的。
同前面讨论孩子时认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现实中对孩子的态度一样,首先,认识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亲米哈依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一个神父的儿子,属于贫穷没落的贵族,但一生都没有发迹过。他自尊心强,待人苛刻,常常满腹牢骚,阴沉、易怒、多疑的性格使他时常感到受到侮辱。因为妻子怀孕七个月就临产,他便给妻子架上不忠的罪名。后来,妻子很早就死去了。他对几个子女都极为严厉,孩子们俯首帖耳、战战兢兢地接受教育,恭敬而又恐惧。农民也恨透了他,后来一群农民合伙杀死了他。父亲的死对陀思妥耶夫斯基震动很大,“淫荡、酗酒、强奸,还有各种隐秘不宣的成分和不可捉摸的生活细节”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老卡拉马佐夫在很多方面都是以老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原型的。小说中的人物对父子关系的思考,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现实生活中父子问题思考的延续。这个问题一直横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头无法摆脱,许多研究者认为,这跟他的仇父情结有关。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小说中在讨论父辈与孩子的关系时,母子关系只是隐约提及,突出的是父子关系。除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他的《涅托奇卡·涅兹瓦诺娃》《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痴》《少年》等作品都涉及这个问题。
《卡拉马佐夫兄弟》对父子问题的讨论尤为突出。母子关系同样只是隐约提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父子关系恐怕要比年龄意义上的孩子和成年人的关系还要紧张。小说里一共有两对父子关系,一对是老卡拉马佐夫和他的儿子们,另一对是斯涅吉辽夫上尉和伊留莎。先来看老卡拉马佐夫和他的孩子们的关系。
老卡拉马佐夫“既恶劣又荒唐”,“头脑糊涂”,“却会非常高明地经营自己的财产”。他先后娶过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带给他不少的嫁妆,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但她不久就跟人跑了。他向人们诉说自己被妻子抛弃的痛苦,“用眼泪和诉苦惹大家讨厌,同时把自己的住宅变为淫窟”,孩子完全被抛弃在一边。德米特里由亲戚领养后,他很快续弦,娶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第二个妻子没给他带来什么嫁妆,只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八年后,第二个妻子去世了。两个儿子同样被他扔在一边不闻不问,后来被亲戚收养。此外,他似乎还强奸过一个脑子有点问题的女人,女人在他院子里生下一个男孩就死去了,后来这个男孩就成了他的仆人。总之,他对自己的任何一个孩子都没尽到应尽的抚养义务。
老卡拉马佐夫跟长子德米特里的关系尤其紧张。小说一开头,他们因为财产问题引发的矛盾,就呈现在读者面前。“双方的不和谐显然已经达到了极点。”本希望佐西马长老能调解,结果事情弄得更糟,还捅出一件事:父子两人竟然同时喜欢上一个年轻女子。两人相互谩骂、威胁。德米特里甚至跑到父亲住处,把父亲揍了一顿。老卡拉马佐夫跟伊凡、阿辽沙的关系说不上紧张,但也好不到什么地步。他很喜欢阿辽沙,但不会给他一个钱。他也喜欢伊凡,但又很害怕他。被德米特里打后,他对阿辽沙说:“亲爱的,我唯一的儿子,我怕伊凡;我怕伊凡,比怕那个人还厉害。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怕……”
这件事发生后,伊凡说自己“永远准备保护他”,但在他眼里,父亲和大哥的争斗,不过是“一条毒蛇咬另一条毒蛇,两个人都是活该”。对于如何对待这样一个荒唐的父亲,伊凡经过了痛苦的思考。在向弟弟抛出“宗教大法官”之前,伊凡举了许多小孩受苦的例子。这些例子在前文中已经说过,我们可以发现,那些折磨孩子的人,很多都是孩子自己的父母。一个小男孩被亲生父母抛弃,被养父母当作苦力,连猪食都吃不上。“一位有知识、有教养的老爷和他的太太用树条揍过他们亲生的女儿,一个七岁的小孩子”,“一双有教养的父母在可怜的五岁的女儿身上施加了五花八门的虐待手段”。
伊凡运用理性对这些现象进行分析,结果是可怕的。这个结果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中心情节:弑父。德米特里的辩护律师费丘科维奇在为“弑父”辩护时,也剖析过如何对待父亲这个问题。他对父亲提出疑问:“为什么单只因为他生下了我,但以后一辈子却并不爱我,我就应该爱他呢?”这个疑问不能靠神秘的观念来解决,必须依靠“理智和仁爱的要求”,也就是跟伊凡一样,运用“理性”。这样,得出的结论就是:“让儿子站在父亲面前,明明白白地问他:‘父亲,请告诉我:我为什么应该爱你?父亲,请你拿出我应该爱你的根据来!’如果这位父亲有力量,能够回答得出,向他提出根据来,那就是真正的、正常的家庭,不只是建筑在神秘的偏见上,而是建立在理智的、负责的、严格合乎人性的基础上。反过来,如果父亲提不出根据,那么这个家庭就立刻完结了。他不成其为父亲,儿子此后也就有充分的自由和权利,可以把父亲看作是陌路人,甚至是仇敌。”
伊凡得出的结论也是这样。老卡拉马佐夫并不能“提出根据来”,让自己的孩子对他建立起理性的爱。伊凡便走到另一个极端,把父亲当作仇敌。虽然他说会保护父亲,但他同时也说,大哥德米特里和父亲的争斗不过是两条毒蛇之间的争斗,他不过是不想自己跟弑父扯上关系,但内心里却是希望父亲死去的。斯麦尔加科夫看清楚了他的内心,充当了行动上的弑父者。老卡拉马佐夫的四个儿子的关系很微妙。前面说过,老卡拉马佐夫的四个儿子中,阿辽沙和德米特里比较亲近,伊凡和私生子斯麦尔加科夫则比较亲近。阿辽沙不像梅诗金公爵,他是一个同时具有纯良内心和世俗欲望的人。德米特里也是这样,但在他身上,后者要强过前者。伊凡在思想上否定上帝,但他又是个遵守现实道德的人。他用现实的规则把自己的行动约束在道德范围之内。斯麦尔加科夫在思想上跟他一样,是个否定上帝的人,但在现实中没有对这一思想进行道德的约束,他怎么想便是怎么去做的。阿辽沙和伊凡都处于思想者的位置,德米特里和斯麦尔加科夫都处于行动者的位置,前者的思想往往是通过后者来执行的。对斯麦尔加科夫,伊凡早有预言:“是他自己忽然想起来要尊敬我,他是个奴才和下贱人。在日子到来的时候是一块打冲锋的活肉。”
通过孩子这一个点,父亲很自然地就过渡到上帝了。在《宗教大法官》一节中,不止一次出现“像孩子般爱他的人民”“他只是想要哪怕是短暂时间地降临到他的孩子们那里去”这样的句子。这里面的“孩子”指的不再是我们前面说过的“孩子”,而是“人民”。如果“人民”是孩子,那么,谁是父亲?这是不言而喻的,就是上帝。由父亲到上帝是很自然的。本文开头引过《白痴》中的一段文字,那个妇女看到孩子的第一个微笑,很自然地想到了上帝。梅诗金公爵由此感叹说:“她说出了非常深刻、非常精细而又真正是宗教的思想,一下子表达了基督教的全部精神实质:‘上帝好比是我们的父亲,上帝喜欢人犹之乎父亲喜欢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个概念正是基督教最根本的思想!’……”
随后,伊凡向阿辽沙作出解释,为什么不接受上帝。在现实生活中,他以孩子的身份来反对自己的父亲,在《宗教大法官》中,他同样让孩子肩负起反抗上帝的重担。伊凡所举的例子,都在诉说一个事实:“孩子们”在受苦,“孩子们”并没有得到他们父亲的眷顾。孩子们受苦的时候,他们天上的父也没有眷顾他们。伊凡正是通过“孩子”来反对父亲,进而反对上帝。伊凡反对上帝时说的话,跟反对父亲是多么的相似:“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创造的世界。”就是说,他承认上帝存在,就像他也承认父亲的存在,但父亲没尽到父亲的职责,他便不接受他。同样,上帝如果没有尽到上帝的职责,他也可以不接受。
伊凡一直通过孩子发问:“假使大家都该受苦,以便用痛苦来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小孩子跟这有什么相干呢?”“全世界有没有一个人能够而且可以有权利宽恕?我不愿有和谐,为了对于人类的爱而不愿。”“同时你能不能那样想,就是你为他们建筑的那些人会同意在一个受残害的小孩的无辜的血上享受自己的幸福么,而且即使同意了,又能感到永远幸福么?”
然而,宗教在孩子痛苦的时候却完全缺失。正是这一点,让伊凡难以忍受。伊凡说:“还有孩子的问题,我应该如何安排他们呢?这是我不能解决的问题。”前面说过,孩子反抗或者犯罪,内部原因是平衡被打破。伊凡举的正是孩子的世界被不平衡的外部世界破坏的例子:孩子的纯洁、痛苦以及受到父母的种种伤害之间的不平衡。他不能忍受这种不平衡,他对无辜的痛苦无法理解,所以他要反抗。于是,他否定末日审判,否定上帝,否定了“他的智慧和他的目的”和“我们将来会在其中融合无间的永恒的和谐”。阿辽沙更多的看到的是孩子的纯洁,孩子受到威胁的时候,有宗教的安慰,孩子让他接近上帝;伊凡看到更多的是孩子所遭受的无辜痛苦,孩子让他走上“叛逆”的路。
既然父亲可以杀死,那上帝也可以杀死了。伊凡的思想到最后便是,上帝即便存在,但他没有尽到责任,他的孩子应该奋起反抗,将其杀死。
现在回到小说的主题上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友人的一封信里说到这部小说:“贯穿每个部分的主要问题——就是我一生都在有意和无意地为之而痛苦的那个问题——上帝的存在。”上帝是否存在?伊凡的答案应该说是两方面的:如果不存在,那便什么都可以做;如果存在,但是不接受,由此导致了弑父。弑父也就是弑上帝的隐喻。弑父作为小说的外结构,是小说内结构——上帝问题的体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写犯罪,但在这部小说中偏偏选择弑父这一犯罪行为,是别有用心的。最后的结果是,父亲可以被儿子杀死,上帝终究是不可能存在的。伊凡付出了极大的勇气才得出这个结果,但当这个结果变成现实——老卡拉马佐夫被他的思想的执行者斯麦尔加科夫杀死,他却接受不了,一下子病倒了。这个结果被他在《宗教大法官》里的一段话言中了:他无力承受自己的叛逆。弑父这件事在他的理论中是完全符合理性的,但真正实现出来,他却无法在感性上接受。更主要的,我想是他无法找到一条好的出路。上帝没了,那什么都可以做了,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世界!
伊凡此时才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宗教大法官”的道路存在着多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东西。事实上,他很清楚地认识到,“宗教大法官”所建造的巴比伦高塔,“是不靠上帝,不为了从地上上升到天堂,而是为了把天堂搬到地面”,给予人们的已经是降低了的真理。而就是这样的真理,人也无法得到。所以他只有发疯的路可走了。需要再次申明一点:小说中最能代表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思想的人物,可能不是阿辽沙,而是伊凡。
在《普希金》一文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研究了达吉娅娜和她为何拒绝奥涅金时说:“如果你们亲自来建造一座人类命运的大厦,以便在落成后为人们造福,最终给他们以和平与安宁;那么又请你们想一想,为了这件事却必须、不可避免地必定要使一个人,总共使一个人,受到痛苦……你们为人们建筑了这样一座大厦,如果大厦是建筑在痛苦的基础上,比方说,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但受到残酷而蛮横地摧残的小人物的痛苦的基础之上,人们会愿意接受你们给予的这种幸福,而且在接受这种幸福以后会永远感到幸福,你们能有这种想法吗?哪怕只有一分钟。”由此可以看出,伊凡说的,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想要说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亲死后,按照弗洛伊德的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下意识地期望父亲死亡,因为对可爱的母亲而言,父亲是他的情敌,当这样的期望实现了之后,他就体验到了一种诚惶诚恐的心情,以及无法克服的负罪和失落感;现在他情愿接受任何惩罚,只求抵偿自己秘密的罪孽”。弗洛伊德用“俄狄浦斯情结”的论点解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各种君权和父道的背叛,他笔下的人物曾反对过父亲、沙皇,也反对过上帝,但他又总认为这样的“叛逆”是犯罪,他的内心一次次摇摆,始终难以克服这个矛盾。对弑父无法接受,宣告了伊凡思想的失败,也暗示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对自我反抗的否定。
五
围绕着弑父问题展开的讨论,是上帝问题的低层次的讨论,对弑父问题的裁判,正映射着对上帝问题的裁判。无论父亲是什么样的父亲,弑父都是有罪的。这个裁决意味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自己曾经的反抗判了死刑。伊凡面临着找不到出路的危险,陀思妥耶夫斯基也面临着这个危险,这就急需一个人指出一条路来,这个人就是小说最主要的人物阿辽沙。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他想要构造出一个“伟大的,正面的,神圣的人物”。他在信里还说,小说的主要人物是“吉洪和小男孩”,这个小男孩是“一个参与了刑事犯罪的十三岁男孩”。小男孩最后演变成伊凡,而信里所说的“吉洪”,就是佐西马长老。又因为“这是个成型的和静止的形象,它可以被描绘出来,但不能使之处在他和人们转述的事件的活动过程之中”。所以佐西马长老“仅仅是被展示出来,他为自己所喜爱的见习修士阿辽沙·卡拉马佐夫生活上的功绩祝福,之后就死去了”。阿辽沙代替佐西马长老成为整部小说的核心,这是从小说的结构上来说的,从小说的思想上来说,阿辽沙是佐西马长老的思想在尘世的实践。那在讲到阿辽沙之前,我们有必要来了解一下佐西马长老。
第二部第三卷《俄罗斯教士》的主要内容是佐西马长老临死前对自己一生的回忆和对生者的训示。佐西马长老的回忆是以一个小男孩——自己的哥哥马尔克尔开始的。马尔克尔因为接近一个怀抱自由思想的政治犯,形成自己的思想,他不愿持斋,还嘲笑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大家听到这话都很害怕,当时佐西马长老还是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他也很害怕。后来哥哥忽然病了,母亲劝哥哥到教堂去忏悔,哥哥很生气,痛骂了一顿上帝的殿堂,也由此猜到自己病得很厉害。过了些时候,他开始去教堂忏悔了,他对母亲说:“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为了使你快乐,得到安慰。”从那以后,他的整个人都变了,他赞美生活,对人们说:“我们干吗要争吵,互相夸耀,互相记仇?我们大家都应该到花园里去,游玩,嬉戏,互相亲爱,互相夸奖,亲吻,为我们的生活祝福。”
这个“哥哥”忽然出现在佐西马长老临终前的讲话中,实则对应着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就是伊凡。
佐西马长老还说:“我那时很年轻,还是一个孩子,但是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一种深藏的感情,却一直留在我的心上。”这就跟阿辽沙一样,在作为孩子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宗教的印象。阿辽沙和佐西马长老在这儿显现出一种微妙的对应关系。阿辽沙的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让哥哥伊凡也跟佐西马长老的哥哥一样,重新找回信仰。那么,什么道路才能通往信仰?就是“孩子”。对于“孩子”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甚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整个文学世界中承担着什么作用,现在可以得出这么几点结论:
其一,孩子具有纯洁的天使和柔弱的受害者的双重身份。阿辽沙和伊凡由于对孩子关注的地方不同,前者关注孩子的纯洁性,后者关注孩子的受难性,由此而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阿辽沙通过孩子得以接近上帝,伊凡却通过孩子造上帝的反。斯麦尔加科夫看透了伊凡的内心,从而杀死老卡拉马佐夫,伊凡在思想上犯下弑父之罪。小说以对弑父罪的判决以及对伊凡力量的弱化,否定了伊凡的思想。
其二,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断强调孩子——尤其是婴儿——的纯洁,是要在否定伊凡的叛逆之后,给人们提供一条经得起理性反省的、接近上帝的道路。
前面第二节末尾,引过佐西马长老关于孩子的一段话,强调“尤其要爱小孩”,因为小孩“没有罪孽”,可以为成人提供一种指示。他也说“侮辱小孩的人是可悲的”,但并没有强调。也就是说,佐西马长老面对孩子的两个特点——纯洁的天使和柔弱的受害者,他看重的是前者。这跟伊凡截然不同,伊凡在讲述《宗教大法官》之前,基本上强调的都是后者。对二者来说,孩子都是通向信仰的道路。但由于视角不同,得出的结果也迥然不同。伊凡通过孩子,否定了上帝,而佐西马长老却希望通过孩子让人们接近上帝。阿辽沙实践了佐西马长老的这一设想。小说的主要人物中,只有他是经常跟孩子接近的。前面提到过“三个世界”的说法,这三个世界的关系并不密切,几乎全靠阿辽沙一个人连接在一起。阿辽沙从宗教世界里出来,便接触到了孩子世界,我想这是作者精心安排的。但阿辽沙又属于成人世界,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如何把堕落的成人世界引导到宗教世界。孩子世界便是道路,没有这条道路,是不可能成功的。小说中有一个细节暗示了这一点:佐西马长老死后,尸体很快腐烂发臭,以致引起轩然大波。小孩子伊留莎死了,作者却写道:“他消瘦的脸庞完全没有变,奇怪的是尸体几乎没有发出一点气味。”两者的对比太明显了。佐西马长老的发臭,是符合长老本人的意愿的。基督不愿人们因为奇迹而信仰,长老自然也不愿意。发臭这一“不体面的”事实刚好破除了人们对奇迹的期待,而伊留莎死后又为什么不发臭?我认为,这一“浪漫主义手法”,正源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孩子身上寄托了全部救赎的希望。
不仅如此,伊留莎还否定了伊凡对父子关系的表达。前文说过,小说中有两对父子关系,除了卡拉马佐夫父子,还有伊留莎和父亲斯涅吉辽夫上尉。这对父子关系完全是卡拉马佐夫家父子关系的反面:父亲爱孩子,孩子为了维护父亲的荣誉而反抗。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希望中的父子关系的表达。
现在我们可以解释德米特里被捕时做的那个梦了,梦到婴儿,并为此感到很高兴,预示着他将通过孩子得救,获得新生。也可以解释小说的那个充满希望的结尾了。许多孩子手拉着手呼喊:“乌拉,卡拉马佐夫!”这正预示着以卡拉马佐夫家族为代表的世俗世界将通过孩子得救。
其三,孩子的罪恶为什么得以产生,前面第二节的末尾已经详细讨论过,归根结底,无论是外部原因还是内部原因,根源都是平衡的内心和不平衡的外部的冲突。善就是平衡,恶就是不平衡。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写性格不定型的人物,“他的绝大多数人物,而且是重要人物,都是比较年轻的、刚刚成型的人。他更感兴趣的似乎是感情的起源”。我想,准确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兴趣的不仅仅是感情的起源,更是人如何败坏和拯救,也就是平衡如何被不平衡打破,并如何再次达到平衡。真理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而对真理进行破坏的谎言,只能出现在真理之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恶也是后天的,是善的缺失,而缺失是因为遗忘,要想重新回到善,所踏上的拯救道路也是回归的道路。前面说的孩子为成人“提供指示”,是从外部对成人拯救,而通过写那些还没有完全遗忘童年的青年,是为了让他们在自己童年记忆的影响下,从内部对自己进行拯救。但是,如果孩子进入成人世界后,曾经的纯洁便荡然无存,那么,人类又如何能够通过孩子接近上帝,接近真理,通过孩子得救?无论是孩子,还是阿辽沙,都不是万能的,他们并没有有力地安慰陀思妥耶夫斯基。
其四,孩子的痛苦又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难以释怀。他一直想要阿辽沙说服伊凡,也就是说服他自己,但伊凡讲了一个小男孩被将军的狗撕成碎片的故事,问阿辽沙该怎么办,阿辽沙却恶狠狠地回答“枪毙”。这一刻,面对孩子的巨大苦难,连阿辽沙都不再相信上帝,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变动摇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绝大部分在讲犯罪,讲人的堕落,然而他最想讲述的却是人如何得到拯救。俄罗斯同时代的另一位伟大作家托尔斯泰的许多小说,也在讲人如何获得拯救。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在书信里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篇幅同《战争与和平》一样”。我想,不单在篇幅上,在小说的主旨上,它也跟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有着类似的追求,即找寻人类的希望。事实上,所有伟大的作家,都在找寻人类的希望。他雄心勃勃地准备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一试身手,可惜没来得及写完,他便去世了。小说所抵达的,仍旧跟《罪与罚》的结尾差不多。
如果有时间,陀思妥耶夫斯基真能写出一部如何让人得救的小说吗?我看很难说。他的心被诸多矛盾纠缠着,要“获救”是多么艰难呵!
说明:此篇为2014年第1期甫跃辉《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孩子》的后半部分,由于疏漏,未将1期此文标题中注明为“(上)”,特此说明,并向作者和广大读者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