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段崇轩
作 者:段崇轩,评论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评论委员会主任。
1960年前后的新编历史短篇小说创作潮流,可谓“十七年”文学中的一道独特风景。这一潮流虽然短暂,但佳作不少,影响深刻,体现了一批精英知识分子作家在历史夹缝中的思想追求和艺术探索。
1957年的“反右”斗争,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以及1960年前后几年的严重自然灾害,给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带来了巨大创伤和严峻危机。在这种情势下,从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国家被迫实行全面的退却式“调整”,社会和文化领域的控制有所松动,文学艺术创作逐渐复苏,于是一个多门类的历史题材创作潮流悄然兴起。现实题材创作清规和禁区多多,作家们一时难以找到创作路径和感觉。历史题材由于同现实的距离,倒可以作一些自由的发挥和想象,同时也能融入自己的现实感受和思考,因而就成为一些作家自觉或不自觉的选择。
历史题材创作首先在戏剧艺术上开花结果。戏剧向来就有表现历史故事和人物的传统,出现了田汉编剧的《谢瑶环》、孟超改编的《李慧娘》、吴晗创作的《海瑞罢官》等。短小犀利的杂文也活跃起来,从古代历史、稗史、传说和笔记中撷取材料,引申发挥,议论当下的社会人生现象,出现了邓拓、吴晗、廖沫沙以“吴南星”为笔名的“三家村札记”系列文章。在这样的文学氛围中,短篇小说作为一种便捷而有力的文体,一时间也风生水起,“粉墨登场”。从1959年到1962年短短三四年时间,以古代历史为题材的短篇小说,就在全国各大刊物报纸上发表了四十余篇,与革命历史题材短篇小说呈现出迥然不同的风貌。这些作品选取古代历史中的重要事件和杰出人物,再现历史、反观现实,古今杂糅、暗含讽喻,大多带有“新编”特征。这些作品熔古典写法和现代形式为一炉,思想沉郁、构思精湛,故事巧妙、叙事老到,充分显示了短篇小说的优势和魅力。这些作品一发表,就受到了文坛的关注和广大读者,特别是知识分子读者的青睐,评论家纷纷撰写文章推介,自然也出现了一些批评的声音,其风头之健似乎超过了戏剧和杂文的创作。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历史短篇小说的作者,大都不是那些名噪一时的中青年作家,而是一些从事古代文学和文学评论研究、编辑的老一代学者,或者有着丰厚的历史文化修养的老诗人、老作家。他们有的搁笔多年,有的并不写小说,此时却不约而同地聚在了短篇小说的麾下。譬如陈翔鹤、黄秋耘、蒋星煜、徐懋庸、师陀、姚雪垠、冯至、萧军等。正如董之林指出的:1960年代初,一部分作家由现实而转向传统,从古代的文人理想中,他们发现了与革命时代久违的气息。比如在专制的黑暗面前,以清高的姿态保持正人君子的气节;追求恬淡、自然的生活状态和人际关系;把生活中入世和出世的矛盾统一于‘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传统哲学,等等。对小说家来说,眷顾传统,固然在于传统文化品格的魅力,但传统之所以征服了他们,还在于它有让人心动、与一味强调革命和斗争不尽一致,讲究温柔、敦厚、通达而和谐的审美意境。”①这就是说,历史题材小说作家,他们书写历史的目的,一方面在于从历史事件和人物中,发现社会、文化和人生的规律与真谛;另一方面在于以古鉴今、指陈时弊,传承文化、寄托理想,抒发知识分子的思想、情感、愿望,赋予浓厚的现实情怀和意义。
历史题材小说创作,在中国文学长河中有着久远的传统。中国古代文学中就有一个强大的史传文学潮流。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鲁迅、郭沫若、茅盾、郁达夫、王独清、废名等,继承和发展了这一传统,创作了一大批新颖深刻的历史题材小说,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形成了一个可观的现代历史小说思潮。特别是鲁迅,他坚持十三年陆续写了八篇历史短篇小说,于1936年结集出版了《故事新编》,开创了现代历史小说的先河,深刻地影响和提升了这一创作潮流。《故事新编》取材于有据可查的历史事实和传说,塑造了女娲、后羿、大禹、老子、庄子、墨子等一批独特的历史人物形象。作家用深刻的现代思想和生命意识观照古今,把历史与现实化为一炉,表达了他对历史、现实、人生的深邃洞察。在表现方法上,则把现代短篇小说形式、杂文手法以及象征、讽刺、幽默、暗喻等技巧高度统一,形成了现代历史小说的一座艺术高峰。在当代文学中,历史小说创作并未断流,但很不活跃,只是到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才在特定的政治和文学环境中突起一个高潮。鲁迅的《故事新编》同样深刻地影响着当代作家的创作。徐懋庸在《鸡肋》的题记中说:“拟鲁迅《故事新编》之法,敷衍成为小说。”②蒋星煜有意识地把他的历史小说集命名为“历史故事新编”。师陀的历史小说有论者称:深得鲁迅《故事新编》的精髓。这些作家在尊重、忠于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基础上,都力求借鉴鲁迅的表现形式和手法,重新发现历史,变革现行的手法,达到“新编”的目的。当然他们远未达到鲁迅的高度。按照鲁迅的观点,历史小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博考文献,言必有据”;二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③。“十七年”文学中的历史小说,其实也是分为两种类型的。蒋星煜、师陀、姚雪垠的小说,就保留了更多的历史真实性,虽然有些篇章也有一定的现实性。而陈翔鹤、黄秋耘、冯至的小说,现实内涵和寓意就较为强烈。比较而言,前一类小说拥有更多的普通读者,后一类小说在文学界的影响更大一些。当代文学史看重的是后一类小说。其实二者都是“十七年”文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共同构成了当代历史小说的独特风景。
在新编历史短篇小说创作领域,产生了一批优秀的作家和作品。陈翔鹤于1961年发表了《陶渊明写〈挽歌〉》,1962年发表了《广陵散》,声名鹊起,使他成为历史短篇小说的代表性作家。但这两篇作品1965年受到了严厉批判,作者在“文革”不断升级的1969年被迫害致死。黄秋耘是一位评论家、散文家,很少涉及小说创作。1962年到1963年他连续发表了《杜子美还家》《鲁亮侪摘印》《顾母绝食》三篇历史短篇小说,在1964年就遭到了不应有的批判,作者被指为“借古讽今”。师陀是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创作有大量短、中、长篇小说。20世纪50年代曾力图在表现农村、工厂的新生活方面有所作为,但实绩平平。1959年在文坛上“替曹操翻案”风潮的鼓动下,连续创作了“曹操系列小说”三篇,塑造了一个真实、多面、复杂的历史人物形象。虽然在写法上有诸多“新编”之处,但思想内涵并无明显的现实意义。而同年创作的《西门豹的遭遇》,无论是描写古代社会现象,还是叙述官场风气,读者都不难看到现实的影子和作者对现实的思虑,因此在“文革”中同样受到了讨伐。蒋星煜是一位沉迷于古代文化和戏剧的学者,又是一位勤奋的历史小说作家,他在1947年就发表了历史短篇小说《嵇康之死》,五六十年代一直耕耘在历史题材上,代表作有《李世民与魏征》《王勃登临滕王阁》《包拯》《海瑞》等。但他的历史小说不刻意追求现实内涵和寓意,着力在真实、准确地还原历史,从中发掘和表现中国的传统文化。他的历史小说兼具故事性、通俗化和文学性,更适宜普通读者和青少年阅读。正因这种通俗化特色和现实性的稀薄,他的历史小说一直没有得到当代文学史的应有关注。
20世纪60年代前后的新编历史短篇小说,竟吸引了那么多老作家加盟,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有的作家一生只写过一两篇历史短篇小说,但在思想和艺术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成为这一领域的精品力作。徐懋庸是一位老革命、评论家,1959年创作了“为曹操翻案”的短篇小说《鸡肋》,作品截取曹操杀杨修的历史事件,细腻而深入地展示了威权赫赫的魏王复杂、沉重、矛盾、沮丧的精神情感世界。正是痛感理想的幻灭、局势的无奈、生命的衰退、心灵的孤独等,他才作出了从斜谷退兵、杀死妄猜圣意的杨修的决定。曹操与杨修的关系,从君臣相惜到卸磨杀驴,暗含了作家对当权者与知识分子关系的洞察。这是历史小说中的一篇杰作,可惜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小说家姚雪垠1962年发表的《草堂春秋》,叙述的是杜甫流落成都,在郊区茅屋栖身的艰难日子。冯至是一位著名诗人,发表于同年的《白发生黑丝》,描写的是杜甫晚年以船为家,在湘江边的漂泊生活。两篇作品都表现了杜甫忧国忧民、壮志未酬,与民众同甘共苦、誓为民众呼号的悲苦而崇高的形象。这些作品中都寄寓了作家的一种社会和人生理想。还有包全万、刘继才的《杜甫在夔州》和桂茂的《孤舟湘行纪》,都从不同角度和侧面塑造了杜甫的感人形象。老作家萧军的《伍子胥与渔夫》,是他1956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吴越春秋史话》中的一章,描述了伍子胥从郑国出逃,在老渔夫的帮助下渡过溱洧河的遭遇,描绘了一位在危难中依然表现出有仁有义、勇敢机智的精神品格,怀揣为父兄报仇、平定天下理想的壮士形象。从这些作品中不难看出,不管是忠于历史事实的小说,还是强化现实内涵的作品,都在思想和艺术上作出了可贵的探索,都具有“新编”的特色。它扩展了当时短篇小说的表现疆域,接续了现代文学中的历史小说余脉,丰富了当代短篇小说的艺术世界。
1962年之后,随着国家文艺政策的再度收缩,阶级斗争口号的重新提出,历史题材小说不断受到批评和批判,被扣上“影射”“恶攻”的罪名,于是这一题材的创作戛然中断。直到新时期文学之后,在苏童、叶兆言、毕飞宇等作家的笔下,才再一次得到延续和发展,他们的作品被称为“新历史主义小说”。
1960年前后涌现的新编历史短篇小说潮流中,陈翔鹤的《陶渊明写〈挽歌〉》和《广陵散》,起了引领和推动的重要作用,分别发表在《人民文学》1961年11月号与1962年10月号上。作品塑造了陶渊明、嵇康两个具有独立自由品格、不与统治阶级合作的历史人物形象,寄寓了知识分子作家的一种人生和人格理想。作品在知识界产生了广泛影响,秋耘在《文艺报》发表推崇文章称:“陈翔鹤同志的近作《陶渊明写〈挽歌〉》,真可以算得是‘空谷足音’,令人闻之而喜。”④但从1965年之后,两篇小说都受到了严厉批判,作者也因此深受其害。
陈翔鹤于1901年出生于重庆,1919年毕业于成都省立一中,1920年考入上海复旦大学外语系,1923年转入北京大学研究生班学习,专攻英国文学和中国文学,听鲁迅的课程达三年之久。1923年起,他和林如稷、冯至、杨晦等文学同仁,成立“浅草社”“沉钟社”,创办文学刊物,从事文学创作和活动。1927年到1936年,先后在山东、吉林、河北等地中学任教,1937年抗战爆发后返回四川,担任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常务理事,从事文艺界统战工作和革命活动。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川西文教厅副厅长,四川省文联副主席,四川大学教授,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文学遗产》主编及《文学评论》常务编委等职务。“文革”时期,因两篇历史题材短篇小说,他犯下所谓的“影射罪”,被无情批斗,1969年含冤辞世。
陈翔鹤是“五四”文学之后涌现出来的进步作家,在小说创作上深受鲁迅、郁达夫影响,同时又是一位具有丰厚的西方文学修养和中国古典文学积淀的知识分子作家。他的短篇小说处女作《茫然》发表在《浅草季刊》1923年第1卷第1期上,描述一位贫困、懦弱的青年,面对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境,企图反抗却无路可寻,只能寻找感官刺激来麻醉自己的灵魂。这篇小说充满了自我意识和感伤情调,表现了“五四”退潮之后知识青年的生存与精神状态。此后,沿着这条浪漫、抒情的路子,陈翔鹤创作了一大批短篇、中篇小说,如《悼》《不安定的灵魂》《转变》《独身者》《给南多》等。冯至认为:“都可以说是作者的自传或自白……这些小说抒情的、浪漫的色彩比较浓厚,它们共同的特点是伤感。”⑤作为一个具有现实主义精神、投身革命斗争的进步作家,陈翔鹤也创作了一批揭露、批判现实生活的小说。如《古老的故事》以一个知识分子的经历为线索,揭露了国民党统治的中心区域的黑暗、混乱和腐败。在《傅校长》《绅士的长成》中,则刻画了校长、绅士等人物表面上的道貌岸然和本质上的腐败堕落。此时,作者早期创作中的感伤情调变成了辛辣的讽刺笔法。但作者的这两类创作在思想和艺术上还缺乏创新,因此影响并不大。
20世纪50年代之后,陈翔鹤基本搁置了小说创作。一方面是他的工作和兴趣转移到了古典文学编辑和研究上;另一方面,他大约觉得自己驾轻就熟的感伤和讽刺写法已经不合时宜。“十七年”间,他只有四五篇短篇小说问世。《喜筵》是写工厂和工人生活的,由于作者并不熟悉,写得没有特色。《方教授的新居》描述了一位著名的生物学教授在政治运动中的尴尬遭遇,显示了作家对国家的政治斗争和知识分子命运等问题的忧虑与思考,可以说是作家数年之后历史短篇小说的一个前奏。陈翔鹤大器晚成,在他的花甲之年才奉献出两朵艺术“奇葩”。
《陶渊明写〈挽歌〉》是新编历史短篇小说的发轫之作、代表之作。“极左”批评家给它捏造了四条罪状:恶毒攻击党的庐山会议”,“把进攻的矛头直接指向我们敬爱的党中央”,“险恶地为右倾机会主义鸣冤”,宣扬“极端阴暗的对于生死问题的看法”。这自然是“影射”式批评捏造出来的诬陷之词。小说通过陶渊明晚年的隐居生活和情感精神,精心塑造了一个逼真、丰满、可敬的历史人物形象。他人格高洁、舍弃名利,绝不与权势、市侩为伍,如对江州刺史来拜访的应付、拒绝,对“冷漠而傲慢”的慧远法师的生气与批评。他归隐田园,以劳动为乐,饮酒作诗,享受天伦之乐,表现了一个杰出诗人的传统文化观念和人间情怀。他达观平和、洞悉生死,绝不同意慧远的陈腐观念,“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生实难,死之如何”。他给自己提前准备了《挽歌》和《自祭文》,表现了融合庄禅、顺应自然的生死观。作家突出而艺术地表现了一位传统文人身上的清高人格、自由思想和人间情怀,寄寓了他对这种人格、人生的崇敬与向往。当然,作家写这样一位历史人物,自然是有现实动因的。新中国成立后一次次的政治运动,已经使知识分子固有的思想、人格、尊严乃至地位,破碎脱落、无从谈起。作家意在通过历史人物,唤起知识分子的自主意识,重建自己的思想和人格。而这源于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自由思想,是同主流意识形态格格不入的。
《广陵散》同样是一篇新编历史短篇小说的精品力作。“极左”批评家也为它罗列了多条罪状,认为作者是在“发泄自己对政治和社会的不满心怀”,“宣泄长期积压在他们心头的对党、对社会主义的憎恨和厌恶的情绪”。作品的主人公嵇康,与陶渊明既有相同的一面,也有迥异的一面。相同的是他们均为一代名流,有着高峻的人格和独立的个性,对昏暗腐败的统治阶级都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不同的是,作为“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比陶渊明年轻气盛,又与曹魏皇室有姻亲关系。他表面上崇尚老庄、皈依自然,放荡不羁、“不堪俗流”;骨子里忧国忧民、刚正不阿,行侠仗义、铁骨铮铮。他与权贵阶层水火不相容,他对司马氏的篡权公开批评,他为朋友的危难两肋插刀。特别是在刑场镇定自若弹奏《广陵散》乐曲,显示出一种坚贞不屈、英勇无畏的精神。作家着力表现了他率真、狷介、英雄的一面。作家是在通过对历史人物的重新发现和塑造,比照现实社会中知识分子的虚伪、懦弱、奴性,隐含着作家对知识分子群体的不满、批评和期望。陈翔鹤用他的作品和生命,书写了一阕知识分子的“绝唱”。
① 董之林:《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论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14页。
② 徐懋庸:《鸡肋》,《当代》1981年第1期。
③ 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42页。
④ 秋耘:《陶渊明写〈挽歌〉》,《文艺报》1961年第12期。
⑤ 冯至:《陈翔鹤选集·序》,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