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黑龙河

2014-07-09 17:05邱海文
广州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小河

邱海文 1969年生于四川德阳,大学毕业后曾任乡干部,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有散文、诗歌散见于《红岩》、《阳光》等文学报刊,著有散文集《黑龙河》。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世界是由水构成的,人体百分之七十是水。所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其实就是一滴水。人生就是一条流淌的河流,沿着自己的一种本能支撑着孤独前往,有理想、有野心,以各自的生活方式,行走在世间。

我出生在川西坝子的一个普通偏僻的村庄,那里有一条孤独卑微的河流,它是我生命的开端,也承载着我的梦想。虽然离开老家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我内心始终牵挂的依然是老宅门前的那条小河。这条河流,在四川省的西北部,一个名叫德阳的地方,穿过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乡镇小村,只有生活在它周围的人,才知道它的存在。

村子依附在这条河流的东边,堰头就在村头朝北的方向,呈弧形盘桓环绕着整个院落,远远望去像是一条长龙,再加上堰龙头一年四季冒着汩汩清泉,河水清澈澄净,便被人们称为黑龙河,就像村里的孩子,名字起得极为随意。在我的记忆里,童年的快乐、幻想,以及成长的烦恼与苦闷都和这条河有关,它掌握了我年少时全部的秘密。我们的村庄是一个有百来十口人的大院落,家家户户墙挨墙、门挤门,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又被分成许多的小院子,自然地成为一个生产队。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通过河上简易的石拱桥连接了外面的世界,也将整个村落剖成两半。

我们家有姐弟三人,父亲在供销社上班,不常回家,母亲带着我们挤在一个小院子的旮旯里,仅有的三间草房被四周的院墙紧紧围裹,让人窒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又没有成年男子在家,经常受到隔壁邻居的欺负。要强的母亲为了我们的健康成长,向队里提出重新建房。队长故意为难似的把河西岸原来堆粪的两个大坑划给我们作为宅基地。那可是好几米深的大坑啊,足足有两个半截篮球场那么大,像是两个黑魆魆深陷的眼窝,冒着慑人的寒气。母亲没有气馁,利用白天上工的间隙,迎着晨曦,披着星月,每天都劳作不息。我不知道母亲哪里来的毅力和勇气,精卫填海一般,用柔弱的肩膀,在人们怀疑和嘲弄的眼神中,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一挑土一挑土地把大坑填为平地。母亲,这个伟大的称呼,蕴含了坚韧、勇敢和无私的爱,每当我看到这个词,眼里就会浮现母亲在月光下挑土填坑时瘦小孤独的身影。

由于我年纪实在太小,不能帮上什么忙,只好在夯土造房的工匠们吃晚饭时在工地上看守工具。记得当时是月稀星疏,河对岸的灯火星星点点,岸边的树林影影幢幢,除了田野里几只蛐蛐偶尔低吟浅唱,四周静得可怕极了,还好有河水叮咚流过,陪着我度过漫长的寂静。房子终于修好了,母亲还特意种上竹子栽上树。虽然是草屋土坯房,生活依旧贫穷清苦,但门前是小河,屋后是农田,比以前宽敞温馨多了。我们也成为住到河对岸的第一户人家。

这是一条人工凿成的河流,原本是上游用来泄洪的小溪沟,乡民们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把它挖深拓宽,既养育了一茬一茬的庄户人家,又解决了下游的灌溉用水。河岸堆着高高的沙石土坡,坡上绿草茵茵,蒲公英、灯芯草、野菊花次第开放,马柳树、油桐子、木芙蓉杂树成林。

那时候的我个头矮小,身体瘦弱,哥哥姐姐到曾是寺庙的村小念书,母亲田间屋头忙里忙外,为了不成为同龄孩子戏弄的对象,我把河边的土坡当成了乐园和天堂。抓蝴蝶、掏鸟窝、刨树根、做芭毛枪,忙得不亦乐乎。累了在柔软厚实的草地上躺躺,看看碧蓝的天空,嗅嗅野棉花的清香,口嚼有淡淡甜汁的干茅草根茎,想着莫名的心事,任凭暖暖的阳光和柔柔的清风抚摸我的脸颊。有时要等到“三娃儿,回家吃饭了”的母亲呼喊声又在空气中回荡,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开。

家里因为只有母亲下田务农,劳动力不够,我们永远都是“超支户”。每年底队上分红结算时,别人家兴高采烈地分钱分粮,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回来缴上钱以后才能分到口粮。每天重复不变的红苕稀饭、泡酸萝卜、剁辣椒酱饮食,一天到晚让人饿得心慌,感觉从来就没有吃饱过。人们一提到乡村,总会萌生许多浪漫的诗意,而我至今都难以忘怀那时难耐的饥饿。于是小河又成为我填饱肚子的理想场所。把别针拧弯成钩,套上白线,绑在细长的竹竿上,再挂上条蚯蚓,居然也时有收获。把钓上的小鱼用水冬青树叶包上扔到火堆中,香气扑鼻的鱼肉让我大快朵颐。岸边的桑葚、酸枣、鸟蛋,以及草莓样红彤彤的草果、有丝丝甜汁的草根,都是我的美味佳肴。

上小学后,我也要开始干活了。下午放学或是星期天,我要么背个大背篓在沿河两岸割猪草喂猪,要么提个撮箕拿个粪夹在田边地角拾狗粪挣工分,或者当个鸭司令,指挥一群不听命令的小鸭子东游西窜。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小伙伴在河水的石缝里抓了好多螃蟹,听说城里人喜欢,我们便步行十多公里到县城的东方电机厂职工宿舍,共计卖得四毛钱。这应该算是我的第一笔劳动所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慢慢也懂得了生活的艰辛。

读中学以后,回家的时候便少了,但门前的小河依旧让我留恋。春暖花开时,在河边溜达溜达;夏夜时,在桥头听老人总也讲不完的故事。有一次语文老师安排我们写一篇关于故乡的作文。我写了这条小河,写它堰龙头神奇的传说、晨雾中云蒸霞蔚的美景、碧波荡漾的滚滚麦浪和沉甸甸金黄的谷穗,还有那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麻雀开会,以及在河水中悠闲觅食的鸭子。老师把我的作文当成范文在全班朗读,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同学们也怀着好奇羡慕的心情纷纷邀约前来参观。从那时起,我热爱上了文学,把文学创作作为我毕生的追求。

故土的乡亲苦累而又寂劳,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换来的只是暂时的温饱。有时我也陷入深深的困惑,难道我也要像祖辈们一样,永远困守在这里,重复着他们的故事?高考结束后,怀着焦躁不安的等待,我回到了农村,徘徊在河边。8月底的一天,正当我筋疲力尽地帮堂兄收割稻谷时,一个要好的同学带来了我被大学录取的好消息。我跳进水中洗去满身的泥水和疲惫,兴奋地挥挥手向小河道别。我知道我终于蜕去了“农皮”,挣脱了这块一心想逃离的土地。endprint

从到外地读书到参加工作,回老家的时间愈发稀少,有时只是住上一晚又匆匆离开,我留恋沉醉于有着高楼、马路、霓虹闪烁的城市。姐姐出嫁了,哥哥也替换了父亲的工作。眼看着父母亲日渐老去,不忍心让他们留在老家孤单生活,在我的极力劝说下,不愿离开故土的二老终于下定决心,把苦心经营的房子卖给因瀑布沟电站建设而外迁的青川移民。河水依然缓缓流过,但在我心中已逐渐疏远、淡忘。

清明节前夕,我偶尔也会陪父亲回趟老家,去看望长眠于此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爷爷葬在村庄南面被称为龙尾巴的一块平坦的河岸上,这是一个乱坟堆,村里的祖辈大多埋葬于此。听父亲讲,爷爷本来在县城开了间手工作坊,挣了些钱后就在乡下买了块地,举家迁往农村。谁曾料想不久后就解放了,土地全部没收,归人民公社集体所有,爷爷和奶奶也在六十年代初过粮食关时因饥饿先后过世。“你爷爷幸好走得早,要不然……”父亲提起爷爷时总会这样说,脸上流露出既是伤感又是庆幸的表情。是啊,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谁又能说得清楚会是怎样的结局。因为家庭原因,父亲一生郁郁不得志,年轻时的种种梦想总被现实无情地击得粉碎,心中的苦痛难以释怀。

因为长期在外,这里大多数人都已经不认识了,他们用陌生而迷惑的眼神盯着我,颇有些“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味道。随着人口增长,岸边原来堆积的土坡早已夷为平地,密密麻麻修起很多房屋。虽然房子在增多,但走过石桥,除了漫不经心的老母鸡和气势汹汹狂吠不止的家犬,院落里一片寂静,很多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到了村庄的中间地带一个简陋的茶馆,才感觉到人声鼎沸。院子里剩下的人仿佛全部都聚集在此,搓麻将、斗地主、扎金花,热闹异常。桌面上零碎的钞票被搬来搬去,打牌的和凑热闹的人群时而表情凝重,时而大声吆喝,都沉浸在亢奋之中。

原来苍翠浓密的柏树林不见了,曾经是阴森恐怖的乱坟堆暴露在阳光下,任凭荒草滋生蔓延。父亲站在爷爷坟前眼眶潮湿,喃喃低语,年已古稀的他日已显得苍老,清瘦的脸颊被沧桑岁月刻下深深皱纹。人说故土难离,落叶归根,可这块土地已没有了葬身之处,百年之后又该魂归何处?

为了拉近与故乡的距离,让久居城市渐已长大的女儿找到自己的根,不久前我带她重新回到小河边。离老家越近我的心越觉得惶恐不安和羞愧,生怕遇到曾经相识之人问起我的去处。离家这么多年了,除了遗忘和逃避,我可曾为这块土地、这条小河付出过绵薄之力?

大地震之后通过灾后重建,这里的土房草屋都变成瓦房楼屋,比以前气派多了,早已卖掉的老宅也变成了漂亮的二楼洋房。可惜干净秀美的小河不见了,被上游造纸厂、化工厂污染的河水呈酱黑色,泛着泡沫飘出阵阵恶臭气味,曾经冒着甘冽清泉、我们夏天游泳戏水的堰龙头已近干涸,凸起的淤泥上长满了肥胖而茂盛的水生花草。人们已不再用来洗菜洗衣的河流窄窄浅浅,下游的村社也因无水可用放弃了修淘,河道堵塞着白色塑料、丢弃的破烂杂物,几户建在河边的茅房直接把污秽物排泄到河里,这里俨然成为理想的垃圾堆放池,鱼虾恐怕早已绝迹了吧。养育过世代农户的黑龙河终被遗弃,像是被吸干乳汁的老妇人,袒露无人问津的干瘪而又丑陋乳房。靠近村庄的河堤被勤快的农人平整后种上了红苕、豆荚和南瓜,其余地方已布满藤蔓荆棘,无路可寻。阴霾的天空飘洒着淅沥的小雨,两岸的秧苗绿意盎然,长腿的秧鸡不时发出“咚咚”的鸣叫。一株高高挺立的芦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显得那么凄凉悲苦。

我相信世界上有许多同样默默无闻的村庄和河流,有许许多多被忽视、遗忘和抛弃的普通人。人生的长河中,现实的各种诱惑放大着每个人的欲望,在追求梦寐的生活时,往往忘记了身边最珍贵的东西和最亲近的人。我萌生了一个愿望,我要用我的文字描写一条河流的美丽,延续黑龙河的清澈。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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