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蛋

张文宝

老鸭工病了，我和比我小两岁的国国来接班。

芦苇荡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初升的太阳带着水汽，把红光洒在一眼望不到边、绿色荡漾的芦苇荡上；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流淌着亮闪闪的银光。几百只鸭子一呼隆跳进河里，有的撅起屁股，把头扎入水里，有的扇着翅膀，击起簇簇水花……晚上，芦苇荡静得像一湖水。鸭子肚子里吞满小鱼小虾，顺着河回归鸭屋，长脖子几乎沉在水里，头和尾翘出水面，“嘎嘎呷呷”叫唤，慢慢凫着。月亮的微光从云朵缝里漏下来，落在鸭子脚爪击起的水波上，映出像小金蛇一般的闪光。

这样的好心情没有几天，很快我就烦了。别的不说，单是鸭子下蛋就烦透心。它们下蛋没个固定的窝儿，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我和国国整天尾随它们屁股滴溜溜乱转，结果还是少收了十几只蛋。失踪的鸭蛋哪儿去了呢？

我们的鸭屋远离村庄，附近只有一户人家，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一个男孩子，看护芦苇荡。寡妇没有和我们接近过，那男孩子也不常和我们在一起。他十二三岁年纪，敦实个子，头发像野草乱蓬蓬的，脸蛋圆嘟嘟，晒得又黑又亮，赤着脚，光腿上糊满泥巴。

每天早上，他都带着一只小黄狗钻进芦苇荡，“噗哧噗哧”地在芦苇荡里跑，也不怕芦苇根扎脚。他中午出来，手里拎着一嘟噜野兔、野鸡、野猫、野鸭……小黄狗跑在前面，不停地摇着尾巴引路。他嘴里含着一片芦叶，能摹仿各种鸟儿的声音。起初，我和国国真以为是芦苇荡里的画眉、黄雀、水鹁鸪啼叫呢！

他还常常选一小块较平坦的地面，铺上一张席子，上面用筷子支撑着一个笸箩，里面撒上几颗米粒，吸引贪馋的雀子。筷子上绑着一根细细的绳子，一直通到他埋伏的地方。雀子站在芦苇梢上，瞅见笸箩下的米粒，“嗖”地落下来，一蹦一跳到笸箩下啄米。男孩子猛地一拉绳，笸箩盖住了雀子，他一个鱼跃扑上前掐住。有时，他掀笸箩不小心，雀子一下钻出笸箩，刚要张翅飞走，守在一边的小黄狗箭一般冲上来咬住。

这天，我们在芦苇荡里迎住男孩子和小黄狗。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低下头，一声不吭，左脚不住搓右脚上的泥巴。我按照乡间大人给孩子起名字的习惯，估猜道：“叫小牛？水生……”

“嘿嘿……”他露出一口白晶晶的牙齿，得意地说：“你猜不到！”说完掉过身，带着小黄狗跑了。

国国低声说：“他见我俩害怕，是心虚，肯定偷了鸭蛋。”我想了想，认为国国的话也有道理，想接近男孩子探个底细。可怎么接近呢？

没几天，男孩子竟围着带着一身稚气的国国滴溜溜转，丢下了每天钻芦苇荡的习惯。原来国国身边有只竹子编成的翻鸟笼子，鸟一碰着它就会被翻进笼子里。

我眉心舒展，有接近男孩子的办法了。

男孩子围着国国，“我叫黑蛋呢，天黑的黑，鸡蛋的蛋。”

“嚯，”我拉住黑蛋，说，“你总算说出你的名字了。”

他笑了笑，抬手搓搓鼻子，两眼偷偷斜乜一下国国。他见国国两眼朝远处望着什么，连忙伸手摸一下笼子，刚想摸第二下，国国发觉了。他赶忙缩回手，故意笑笑，讨好地说：“这笼子捉过一百只雀子吧？”国国抬手把他朝旁边一推，“去去，不知道。”黑蛋怔怔地站着，嘴唇噘得像个秤钩。

我怕得罪黑蛋，走到国国跟前，商议说：“笼子借他玩玩呗。”国国嘟着嘴。黑蛋的小脸蛋涨红了，拉住我的膀子，说：“大哥哥，用芦苇能编翻鸟笼子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非用竹子编才成。我知道这儿没有竹子，为了不使黑蛋失望，我笑了笑说：“城里有卖的，我下次上城给你买一只。”

黑蛋眼睛亮起来了，神气地说：“那我自己去买，我会挣钱。不信吗？看着……”他跑到鸭屋后的河边，甩掉小蓝布褂子，跳进水里，两脚一摆，“扑通”，水面上激起一簇水花，人没影了，只留一轮一轮的涟漪在扩漾。小黄狗不知从哪里窜来，望着黑蛋刚刚跳进水的地方，一蹦一蹦，汪汪直叫。

好一会儿，黑蛋“呼啦”从老远的水面冒出头，抬手撸下脸上的水，手里得意地晃着一条半斤多重的鲢鱼。小黄狗撒娇地摇着尾巴，在原地转着圈子，嘴里嗯唧嗯唧喘着气。

黑蛋举着鱼朝我凫过来。忽地一侧身，脸朝上，仰睡在水面上，小肚脐挺得高高的露在水面上。他漂浮过来，爬上岸。小黄狗在他身边钻来跳去，用舌头舔他的手和脚。黑蛋推开小黄狗，折一根筷子长的芦苇，穿进鱼腮，拎着递给我，脸上漾着得意的神色，说：“我一晌能摸十条。嘻嘻……”

黑蛋和我交上朋友了。他几次背着篓子，拎上戽水斗，领我到水洼沟塘戽鱼虾，手把手教我使用戽水斗。每回戽到鱼虾，他一点不留，全给我拿回去喂鸭子。他低低地告诉我，鸭子吃了肯下蛋，不生软壳蛋。当他晓得我是旱鸭子，不会凫水时，就说要学会凫水，否则遇上鸭子在河心不肯上岸就糟糕了。他愿意领我下河学凫水，把他会的狗刨、仰泳、蛙泳都教给我。他还叮咛我，什么芦苇荡里有野猫啦，鸭子不能在里面过夜啦等等。他特意关照我，不许把这些秘密告诉国国。

我感到黑蛋聪明伶俐，又稚气天真，不相信这样的孩子会偷鸭蛋。

哪知，这天傍晚，国国堵住我，愤愤地说：“我刚刚看见黑蛋捧着四五个鸭蛋回家了。哼，我跟踪他几次了。”

我不由吸了口凉气，“真的？”

国国呛呛地说：“那还能假！他家也没养鸭子。”

晚上，我躺在床上，身子翻过来倒过去，怎么也合不上眼。半夜，国国穿上衣服，要拨门出去。“作啥？国国。”我随口问。他稍微迟疑一下，拉开门，出去了。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像好奇的孩子，从芦苇梢朝鸭屋里瞧，听着国国在床上睡梦中打着舒服的鼾声。昨夜，不知他在外面干些什么，很晚才回来。

我独自放鸭子去了。

快晌午的时候，从芦苇荡深处传来一阵一阵焦急的呼喊声：“小黄——小黄——”哦，黑蛋的声音。喊声渐渐向我靠过来。

不一会儿，黑蛋拨开芦苇，来到我跟前，两眼朝四周瞅瞅，随后两手做成喇叭状，套在嘴上，大声唤狗。我几次想问他家里哪来的鸭蛋，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却反问道：“黑蛋，小黄狗怎么啦？”他没吭声，眼泪像芦苇叶上的露水珠儿滴滴滚滚，他两手揉着眼睛走了。

回到鸭屋，我把碰上黑蛋的情形告诉国国。他呵呵笑了，诡秘地告诉我，昨夜，他把小黄狗引出窝，带进芦苇荡里，装进麻袋里，坠着石头沉下河了。

我惊呆了，眼前浮现出那只可爱的小黄狗的影子，从此怕见黑蛋了。黑蛋远远看见我，也闪到一边的芦苇荡里躲避着，好像知道是谁害死了他的狗。

可是，我们又碰面了。

黑蛋从褂袋子里掏出四个鸭蛋，朝地上一搁，泪珠儿啪啪直往下滚。他猛地一摇头，甩着一双赤脚跑开了，撂下一串咀嚼不清的话：“坏心眼，当我不知道啊，谁拿你们鸭蛋哪……”

我拾起地上的鸭蛋，认真一看，愣了，这鸭蛋比我们的鸭蛋小多了。而且，就在那天下午，我和国国在芦苇荡中的一块草坪上找到了鸭子下丢的蛋，足足装了一筐哩！我心里难过起来。错怪了黑蛋，他那是从芦苇荡里拾的野鸭蛋。

国国也意识到过失，咬着衣领低下头。他主动提出把笼子给黑蛋玩。

国国提着笼子，和我来到黑蛋家里。黑蛋像一头撒野的小牛犊，攥紧小拳头，就要冲过来。我拉住他，说：“黑蛋，国国借翻鸟笼子给你玩。”黑蛋竭力甩开我的手，两手捂住耳朵，跑进大屋里拴上门。我说尽好话，他始终不开。

黑蛋和我们疏远了。他在家附近插上几块木板牌子，上面用红粉笔歪歪扭扭写着一顺溜字：放鸭子人不准过来，过来是小狗！

我们鸭群路过他家附近，他用泥块掷。鸭子嘎嘎呷呷叫，三只一伙五只一群，跳河的钻芦苇荡的都有。

唉，我们的无知，伤了黑蛋的心。国国也很后悔。几天之后，我真的从城里买来一只鸟笼子送给他，国国也真诚地向他道歉，才总算缓和下来。

一天傍晚骤然起风，眨眼间，夕阳不见了。天上大片的乌云朝芦苇荡滚下来。狂风掀得芦苇荡沸沸扬扬，发出骇人的响声；一道亮得刺眼的电光闪过，活像芦苇荡里跃腾出一条凶悍的蛟龙，随着“咔咔”的雷鸣，地颤屋抖。

我们鸭群在回鸭屋途中，被惊吓得炸群了。我和国国忽而奔东忽而奔西拦阻鸭子，忙得喘不过气来。回到鸭屋，国国累得瘫倒在地，我支撑着身子清点鸭子。“哎呀，少四十三只。”我惊呼起来，心好像掉进冰窟窿，凉透了。这一夜，四十三只鸭子会被野猫吃尽的！

国国连忙爬起身，惊慌地说：“快找去找去……”天哪，昏天黑地，在浩浩荡荡的芦苇荡里寻找四十三只鸭子，是大海捞针啊！

钻进芦苇荡，我顿觉里面和外面判若两个天地。风在芦苇梢上嗖嗖响，里面却没有什么风，老远地，野鸭隔一会叫一阵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我心里安慰些，风小利于听鸭子的动静，判断位置。

我和国国走呀走呀，忽然听见前面哗啦哗啦的响声，我连忙喊：“在那儿！”国国跑过去，两只野鸭子飞起几十步，又一起落下来。国国气得直跺脚，稍一疏忽，被芦苇根绊了一跤，跌得手也划破了。唉，我们不知走了多少路，找了多少地方，只听许许多多的青蛙在一起唱着歌，哪里听到一声鸭子叫。

国国疲惫得瘫在地上。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坐在地上，把全身的力气都推涌到嗓子眼，朝着四周唤鸭子：“鸭，鸭，鸭……”国国泼冷水说：“喊什么，剩点力气回去呗。”他撑起身，准备走了。

突然，他惊叫起来：“灯火。”顺着他的指点，我看见黑黝黝的夜色里，闪烁出一点灯火，朝我们渐近渐亮。我不禁猜疑起来：谁呀？

灯火到跟前才辨认出来，是黑蛋。他怀里抱着我们鸭屋里的一只嗓门最大的公鸭，拎着一盏马灯。我做梦也没想到他能来。

黑蛋像大人似的吩咐我拎着马灯跟他走，他把怀里的大公鸭脖子提得高高的。大公鸭咧开瘪嘴巴，嘎嘎叫，声音震耳朵。

国国嘟囔：“鸭子瞎呱呱啥？”

黑蛋半点没生气，仔细解释给我们听，他十岁的时候，家里有四只鸭子钻进芦苇荡，晚上没归圈。爸爸抱着一只大公鸭，拎着一盏马灯，在芦苇荡里走一圈，把四只鸭子带回家。事后，爸爸告诉妈妈，芦苇荡里的鸭子听见他怀里的鸭子叫声，以为伙伴找它，看见灯火就会迎出来。

国国不吭声了，我激动得想说话。黑蛋说：“不要吵。”他屏住气，朝四周侧耳听听，一会儿，说：“鸭子来了。”

“真的？”我惊喜起来，支楞起耳朵细听，周围青蛙高一声低一声，哪有鸭子的动静。黑蛋很沉着地说：“从东边来的，一大群。”

果然，不一会，东边响起鸭子嘎嘎呷呷的叫声和沙沙的跑动声。

真神！我暗暗佩服黑蛋，问他怎么知道是鸭子来了。他说：“鸭子从老远地方来沓沓响，好像一阵风；同芦苇荡里刮的风不一样，那是连续不断的哗哗声。”

国国激动地拉住黑蛋，说：“我抱鸭子，你歇歇。”

黑蛋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借着灯光，我看见他两条粗黑的眉毛凑到一起，拧成一个黑疙瘩。我估摸鸭群有什么变化，竖起耳朵听听，鸭子在嘎嘎呷呷叫，却听不见了迅跑的声响。黑蛋果断地说：“在河那边不肯过来。”

我们悄悄摸到河边，一道电光闪过，看见鸭子在河沿上一字排开，有的站立着，用红色的长喙修理羽毛；有的伸脖子张望；有的扇着翅膀，抖着水珠。

黑蛋把大公鸭交给国国，悄没声息地摸下河，潜进水里。我真担心他在水里发出响声，会惊跑鸭子。半天，忽听黑蛋在对岸一声猛喝，鸭子扑通扑通跳进水里。黑蛋尾追在后边赶着喝着，鸭群拥上岸，朝鸭屋跑去。

我伸手把黑蛋拉上来，搂住他水淋淋的身子，激动得想说些什么，但喉咙突然一阵热胀……国国呢，匆匆追赶鸭群去了。我想，他是不好意思见黑蛋，也许想赶回去取翻鸟笼子给黑蛋吧。

雨在远处遮天盖地横扫下来，打得芦苇叶沙沙响。

黑蛋拉着我的手，朝鸭屋跑去。他赤着脚，踩得芦苇根扑哧扑哧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