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
将世界建立在一种无限可能的基础上,文学存在的价值才会显现出来。世界也许是自在自足的状态,种种可能性只是相对于人类而言。描述那个已然世界,带来的只是文献而非文学。文学对面的世界永不自在、永不自足,如此文学才会生机勃勃,世界也会变得暂时可以接受。置身此境,我才发觉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墨西哥城离世,让我在世间失去了一位至关重要的亲人。
今日清晨,一个关于天体陨落的梦略显得有些冗长。我在梦中用几种方式忙乱地应对:从自己作品中找几首好诗发往天体陨落之前所在的地方;查看天体陨落在地面后造成的境况;从离我最近的地方寻找哪怕一小块陨石的碎片,把它带回家。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辞世,是一束光的抵达。不是刚刚,不是已经,而是新的持续的到达。对二十世紀的世界文学而言,他就是这样一束光,一种照亮。这正如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在自己的时代、在人类文学史上所体现的那样。但加西亚·马尔克斯离我们更近更耀眼。对一束耀眼的光而言,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是黑暗的。黑是世界的另一个名字。在人类近旁,有一个光的渊府,明亮的光束在那里交织着,照向世界之黑,我们之黑。加西亚·马尔克斯就这样作为一束光穿过我们和这个世界,他用优异的写作无出其右地守护了文学的尊严。
昨日清晨,育邦在电话中热切而果断地告诉我:“一个马尔克斯的铁杆读者,必须起码读过并且喜欢过他的这些作品:《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枯枝败叶》、《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巨翅老人》,然后是《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我在他前述作品中又特意补进《莎士比亚之夜》这个短篇。但我对如何归置《族长的没落》还需支付时间。
上世纪20年代,德国诗人格奥尔格在一首题为《词语》的诗结尾写道:“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30年后,海德格尔、伽达默尔从这个句子中认领了语言通向世界的本质,进而通过逆向反溯语言与世界、词语与事物如何彼此消磨和对抗。
这也许是人类世界最为意味深长的一门关系学,加西亚·马尔克斯或许从不深究,但却在那些奇特小说的写作中径直到达,将这一思维稍加置换,便是伟大的描述与叙事所行经之处,世界和事物必定呈纷纷坍塌、陷落之状。在《百年孤独》中,他笔下的马孔多就是这个既定世界塌陷的孤证,或者换句话说,经由他所叙述,再从中浮现出来,世界是这个深深塌陷于自己身子而不能自拔的村子。它所预感到的是一场飓风。他那些短篇叙事如《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枯枝败叶》、《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恶时辰》、《巨翅老人》等,也无不印证着这种塌陷——强有力的叙述和叙事令庸常事物与既定世界无力承受。
世界因此不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世界。加西亚·马尔克斯赋予了它玄妙的可能性:世界(事物)破碎处叙述(词语)出现。现代——后现代以后,文学中的上品必然建立在这一互溯关系之中。由于加夫列尔·加西亚刚刚离世,这或许已成为一份珍贵的遗产。
我梦见自己最多只能选到四五首诗发往空中。而天体陨落的地方留下一个广阔的平底盆地,我好像又忙着在盆地边上让另一位诗人用我的手机给我拍照;这时,盆地周边和底部突现片段草原,而底部中央一处微微隆起的地方,草色很是悦目,上面有三位华美女神的影像,令我惊讶不已。我在附近寻找陨石碎片,希望是玄黑色那种,但尚未发现,却见到左手旁一块拳头般大小的坚土,表层呈小片亮斑;用右手取小小一点,稍加捻研后放进嘴里——啊,可以接受的口感,且有极淡、清爽的一丝咸。
当我应育邦之约,为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近日逝世而写这篇纪念文字之际,我不知道这个写稿之前的梦,是否与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