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霞
曾经家和万事兴
我已经年过半百,从市人民医院院长的位置内退好几年了,正是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的年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却都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忙着工作,很少回家,孙子和外孙由我和老婆照看了几年,到了上学的年龄,也很少陪在我们身边了。
最近我有些心烦气躁,别说嫁出去的女儿,逢年过节连娶妻生子的儿子都懒得回家了,通常差人送来过节的礼品,就不见了人影。老婆天天唠叨:“小军咋那么忙呢?一个节都不在家过。”我就附和着骂:这个小兔崽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回来看我不收拾他。骂着骂着突然就想到我自己,不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吗?
我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有什么收入,我小的时候,全家的生活主要靠父亲一个人在外辛苦赚钱,我们兄妹四个跟着母亲在郊区农村生活。后来,只有我一个人鲤鱼跳龙门,接了父亲的班,到医院里工作,哥哥和两个妹妹都留在郊区老家,各自结婚成家。前些年父母一直跟着我生活。主要是家里离不开两位老人,有两位老人在身边,三个儿女从小到大吃喝拉撒都不需要我们两口子操心,就连我和老婆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我坐在院长的位置上,应酬多,饭局多,天天迎来送往,就连老婆也是24小时不离我左右,实施夫人外交政策,把偌大个家都丢给了父母。
起初,老婆对父母跟着我们同住也没有什么异议,毕竟母亲手脚勤快,里里外外地操持,父亲每个月还有一笔不菲的退休金,所以家里的日常开销都由父母买单。父母对我总是比对其他兄妹偏心,我也习惯了这份掏心掏肺的付出。很长一段日子里,大家都彼此相安无事。
逼得父母离家出走
转眼间,我的大儿子快要成家了,老婆和我商量着换套大房子,一家四代同堂,老人、孩子都得各有各的空间呀!我让她全权负责,房子买了,错层的,还带一座小花园,一大家子欢天喜地地乔迁新居。
这时,问题来了。老婆的意思是让我父母掏钱装修,她在饭桌上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提,老父老母立刻傻眼了,筷子举在半空半天没动,两位老人面面相觑。母亲说:“我和你爸能有多少钱?我们掏点行,但180平方的房子怕是不够呢?”老婆的脸色立刻晴转阴,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抬腿就往卧室走去,阴森森的话刺得人脊背发冷:“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当守财奴!”
从那以后,一家人的饭桌上不见了老婆的身影,一到吃饭的点,老婆就躲在屋子里睡大觉。我每天回到家里,她就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儿说“你母亲炒的菜好像没洗干净”,一会儿说“盛饭的碗沿上,怎么还有没抹净的手印”?我听得心烦,也懒得回家吃饭了。久而久之,饭桌上就剩下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对着满桌子的饭菜食之无味。
父亲和母亲虽然已近古稀之年,这点眉高眼低还是看得出来的,儿子儿媳这是赶他们老两口走啊!他们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当初应我的要求搬来这里时,旧家具都卖了,老两口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正是夏天午休时分,父亲蹬着三轮车带着母亲从家里溜了出来,我和老婆都躺在卧室睡大觉,我知道父母在做啥,可老婆拦着,我也只能故意装聋作哑,没有送父母出门,也没有挽留他们一声。
父母要住养老院
父亲和母亲在马路上转了几圈,合计着去投奔谁呀,投奔其他的儿女,免不了要引起一场家务纷争,我的哥哥和两个妹妹这些年一直对我心存妒忌,对父母心存不满。思来想去,老两口去了我姑姑家。
中午起床后,我左思右想,发现父亲和母亲真走了,还一去不回头了,心里才着了急,四处打电话找人,就差报警了。可找了一下午都没找到,父母是转悠到晚上才决定投奔姑姑家去的。
母亲一到姑姑家就病到了,血压上升,嘴抽风。父亲和我姑姑商量:“我们也就暂时待两天,不能老在你家,你也是和儿子儿媳住一起,看孩子们脸色过日子,家里平白多了兩口人,你们要费多少心呀!可我还能去哪儿呢,你嫂子这身子又不利索!”正愁时,恰好我舅舅接到我的电话,风风火火地找去了,父母又到我舅舅家住了半个月。整整半年的时间,父母就这样住了东家住西家,骑着一辆三轮车,抱着个小包袱,吃起了百家饭。
父亲原打算住到养老院去,我知道了,禁不住火冒三丈,赶去舅舅家阻拦:你有儿有女,住养老院不是给我丢人吗?父亲气得指着我的鼻子骂:“给你丢人,你都把我和你妈赶出家门了,还怕丢人?”父亲这一气一急,心脏病又犯了,搞得舅舅一家人乱作一团,送父亲进了医院,我也不得不在医院伺候着。
父亲的病刚好些,还是自己联系了两家养老院。母亲知道,一辈子要强的父亲是不会同意再回乡下老家,怕被乡亲们取笑。所以她也同意住养老院,老两口去两家养老院看了看环境,最后选定了一家。
我闻讯后,拎着一把菜刀,随着父母的步子追到了那家养老院的院长办公室,我脸红脖子粗地威胁父母:你们要住养老院,我就死给你们看。父亲握住母亲的手,漠然地看向窗外。我又拿着菜刀冲自己比划着转向院长:他们有儿有女,你们院里不能收他们。院长也是老熟人,他也不敢得罪我,一看这阵势,赶紧打圆场:“兄弟,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呀,是不是喝多了?”
我也成了空巢老人
其实两位老人离家出走的事情早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不管亲戚还是外人,说什么的都有,但大家当着我的面,都是敢怒不敢言。我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我撒泼耍赖的样子让父亲和母亲感到又可气又可笑,可他们死活不肯跟我回家。老两口又回到舅舅家,他们夜里睡不着觉,就在黑暗里彼此打气,母亲说:“要不,咱回郊区老家盖两间小屋!”父亲说:“咱的积蓄不多了,咱俩的身体都不好,我怕万一有个什么事,咱撑不过去。”母亲凄然地笑笑:“哪有那么好死呀,要是死了倒也清净了。”父亲一骨碌爬起来:“不行,咱得好好活着,活一天就是赚的,他们也有儿有女,他们也有咱们这一天。”
就这样,两间遮风挡雨的小屋在郊区的老家建了起来,迫于外界的压力,我们又不能阻拦,碍于面子,我和老婆也不肯认错,把父母请回家,便继续冷眼旁观,不出力,也不掏钱,更不露面。我那几个兄妹对父母一直有意见,也不太管父母的事。可大家的心里都不舒服,两个老的非要盖这么两间不起眼的小屋,不是给儿女丢人现眼吗?兄妹间的矛盾就更深了——为什么你们都不出手给父母养老?可愣是没有人站出来,把父母接到自己家。
令人安慰的是,父母在乡下老家定居后,倒是一直平平安安,靠着父亲那点养老金,老两口也过得挺好。
时间过得真快,没有几年的工夫,大儿子小军买了新房,带着老婆孩子搬离了我们的家,大女儿小蕾也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小家,最后,连小女儿也考上大学,去外地读书了。报应来得就是那么快,眨眼间,我和老婆就成了空巢老人。
儿子和大女儿都在本城工作,之前还经常把孙子和外孙送到家里让我们照看照看,孙子和外孙上小学后,他们就很少回来了。小女儿放假倒是回来,却很少在家待着。此时,我也退了休,成天和老婆大眼瞪小眼,家里人少,连点生气都没有。我们成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孩子们回家吃顿饭,可他們总说忙,没空。
竟被儿女教育了
有一年感恩节,刚好是周日——感恩节这个洋节日还是小女儿上了大学后告诉我的。我和老婆去商场转了一圈,到处都是感恩节的促销,服饰、保健品、酒水等都打出了“感恩节”的噱头。恰巧一位年轻的姑娘兴高采烈地挽着一位老人的胳膊在购物,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我就听见那姑娘说:“爸爸,今天是感恩节,我刚拿了第一个月的薪水,今天我做东,待会儿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那位父亲脸上乐开了花:“好,好,今天让我女儿做一回东!”我心里一阵难过,我抬眼看了一下,商场里很多人都是老少相伴来采购的,就我和老婆相依为命,我匆匆地扯着老婆采购了一些蔬菜就走了出来。
真是过节呀,大街上熙熙攘攘,气氛也和往日有所不同。一些酒店、饭店的门口泊满了车,都是儿女宴请父母的镜头。路过一家酒店门口,我想起了自己刚上班拿的第一个月的工资,是否请父母吃过大餐呢?不记得了。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都说女儿是爸妈的贴心小棉袄,可两个女儿在这么重要的节日跑哪儿去了。
老婆回到家,就抱起电话,我知道,老婆是急着给儿子和女儿打电话,让他们回家吃饭呢!我在厨房里择菜,侧耳听着客厅里的动静。一会儿,老婆红肿着双眼出现在我面前:“都打不通,家里电话没人接,手机处于无法接听状态,这几个猴孩子,都蹿到哪儿去了?”我好言好语安慰老婆:这么大的人怎么像个孩子?打不通过会儿再打!老婆突然变得口吃起来:“我说,要,要,要不……咱俩去他奶奶那儿看看!”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来了,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去收拾案板上洗好的菜:好吧,反正我也懒得烧菜了,咱们也赶回时髦,过一回感恩节。老婆开始翻箱倒柜,倒腾出两瓶好酒、两盒保健品,拉着我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
下了车,还没来得及往院里走,就听见父母那两间小屋里传出了欢声笑语。老婆捅了捅我,我的心里七上八下,自从父母执意盖起这两间小屋,我还是第一次登门。
我在门口故意咳嗽了一声,小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母亲挑起帘子走了出来:“呦,你们咋来了,大晚上的。”老婆嘴快,大大咧咧地说:“妈,今天是感恩节,我们来给你们二老过节。”母亲乐得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都颤抖了,我这才发现母亲真的老了。
母亲把我和老婆让进屋里,我不由得愣住了,小屋里挤得满满当当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围拢在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旁,中间坐着父亲,我语不成句地问:你们这是……儿子从角落里站起来,拉我们入座:“爸,妈,你们坐,我和妹妹两家是来陪爷爷奶奶过感恩节的。”小孙子欢快地跑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爷爷,爸爸说了,没有老爷爷,就没有爷爷,没有爷爷就没有爸爸,没有爸爸就没有我,所以我们今天一起来给老爷爷老奶奶过节。”我的脸火烧火燎的:对,宝宝说得对,没有老爷爷,就没有爷爷。
一家人正唠嗑的时候,饭菜已经全部上桌了,母亲招呼着大家:“别愣着,今天咱也团圆一回,就差小叶子了。”大女儿小蕾走了过来:“奶奶,叶子打电话来了。”说着,把手机放在奶奶的耳边。“奶奶,今天是感恩节,我在这里祝你和爷爷节日快乐,身体健康。”“好,叶子呀,在学校里还好吗?奶奶盼着你回来呢!”“奶奶,寒假我就回去了,你把重活累活都攒着,等我回去做。”
我看了老婆一眼,她正搂着外孙女傻乐呢,还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开心呀!我突然醒悟:怪不得这些孩子们到周末老见不到人影,原来都跑到这小屋来了。惭愧中,我举起酒杯,对着父亲说:爸,儿子错了,今天我什么都不说了,一切都在这杯酒里,是孩子们教育了我。说完,我一仰头把酒干了,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第二天,我和老婆找了一家搬家公司,不由分说把父亲和母亲的家什都运回了我们的家,当然也把两位老人从两间小屋接回了花园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