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春晓等
寻找与世隔绝的风景与历史
翻开中国地图,分别寻找一条或穿行绝美风景或充满历史沧桑的铁路也许并非难事,但如滇越铁路这样将二者完美融合的却颇为少见。这条蜿蜒在滇南大山深处的铁路,有着与世隔绝的绝美风景与百年沧桑。
第一次关注滇越铁路是儿时一次偶然的云南之行。当时旅行团的导游随便说起云南18怪之一的“火车不通国内通国外”,继而引发了我对滇越铁路的巨大好奇。当时,滇越铁路还有旅客列车开行,甚至每周都有昆明开往河内的国际列车。我真有一种立刻跳上列车体验一把的冲动,却因时间安排未能成行。回家之后,在书店里寻到一本名为《1910年的列车》的书,让我开始对滇越铁路有了深入的了解。顾名思义,滇越铁路是一条连接中国云南与越南的国际铁路。这条1903年动工,1910年建成,全长857公里的铁路由当时占领越南的法国殖民者设计和主持施工。其中,中国境内从云南省省会昆明至中越边境的河口465公里的线路,穿行在险峻的滇南群山之间,一路从海拔2300米高的云贵高原蜿蜒下降至海拔仅70 余米的红河之畔,因地势之复杂和工程之艰巨,成为当年震惊世界的铁路奇迹。
正如哲人所说,阅读增加了人生的厚度,而行走则拓宽了人生的广度。而对于我,阅读、行走、摄影、思考,则更多的是为了人生的深度。2011年,在接触铁路摄影的第十个年头里,我追寻铁路的足迹已经遍布中国几乎所有省市和世界十余个国家,但当终于寻到机会亲自探访与拍摄梦寐以求的滇越铁路时,我依然激动不已。遗憾的是,此时滇越铁路长途客车早已停开,也让探访深山中的铁路变得难上加难。为了能够深入探寻蜿蜒深山中的铁路,我和朋友决定租车前行,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中寻找滇越铁路与众不同的风景与沧桑。
据说,由于修建铁路之时沿途爱国士绅的反对,滇越铁路云南段没有选择地势平缓、人员密集的城镇走向。也许这与铁路寻人而行的传统思路不同,但却给我们留下永世难忘的铁道风景。以开远平坝为界,滇越铁路云南段可分为南北两段。其中,北段铁路沿途最美的风景集中在阳宗海路段和南盘江峡谷;而南段铁路穿行南溪河谷地,其间的人字桥不仅是南段的点睛之笔,更是整条线路的代表之作。
无论南北哪段,除了个别站点外,铁路几乎都修在了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间,这给我们的探访设置了巨大的难题。以北段的南盘江峡谷为例,由于河谷地势过于险峻,铁路沿途并没有并行的公路,若想去往铁路车站所在的村镇,必须翻越数道山梁,在坑坑洼洼、土石路面的盘山公路上前行数十公里。这些土路被拖拉机压得坑坑洼洼,稍有不慎就会让小车托底抛锚。即使驱车抵达沿途小站,为了去往山谷中的拍摄机位,有时还需要沿着铁路往返徒步十几公里。不过,正是由于闭塞的交通,仿佛缩微版怒江大峡谷的南盘江峡谷中很多地方至今仍保持着原生态的自然景观,堪称难得的景观大道。
若登高而望,列车依山谷而行,四周青峰垂直壁立,上下层层叠叠,蛇形的铁路与蜿蜒的河谷完美重叠,如同一幅线条简约、湿润淋漓的中国山水画。每当收获精彩画面,此前一路的辛苦便都化为云烟。与此同时,很多山间小站依然完好保留着当年的法式站房,车站所在的村镇中身着少数民族服装的村民还沿袭着世世代代留下的习俗,和穿行村镇的铁路一样,仿佛百年未变。
所有一切,都在这些偏远的山村中定格,与我们身边飞速发展的现实形成鲜明对比。近年来,中国铁路高速发展,改变了铁路沿线人民的生活,但火车上的人情味却似乎越来越淡,以前绿皮火车上那种挑着担子上火车的情景已经减少许多,因此依然保持着原生态的滇越铁路越发显得可贵。
百年铁路的落寞变迁
当年,法国人修建滇越铁路,无疑缘于对拥有丰富资源的云南省那份赤裸裸的觊觎和野心,而铁路也成为法国人幻想进入中国内地的跳板。不过,抛开政治不谈,这条纵横滇南大山深处的铁路,却成为当年云南融入世界的捷径。由于铁路的修建,个旧的锡得以大规模开采。先进的科技、文化甚至政治理念,都通过铁路传入云南这个中国偏远的省份。当年,蔡锷就是通过这条铁路回到昆明,继而发动护国战争的。轰鸣的火车拉来了很多繁荣一时的城镇,碧色寨就是其中的代表。
碧色寨在滇越铁路通车前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小山村。1903年,滇越铁路途径碧色寨并设立车站,由于这里是距离蒙自海关和个旧锡矿最近的车站,因此建站伊始,碧色寨便开始了其辉煌的生涯。最初,个旧的锡通过水运和马车运抵碧色寨。自1918年起,个碧石寸轨铁路(碧色寨—个旧—石屏的600毫米轨距窄轨铁路)分段通车,更多的物资得以通过寸轨铁路的列车运抵碧色寨,再倒装滇越铁路的列车或南下出海运往海外,或北上省城分销全国。人员和物资的集散给碧色寨带来无限繁荣。等待运输的锡、皮毛和大米装满仓库,火车的汽笛声,搬运工的号子昼夜不停。一时间,不仅车站附近的海关和邮局热闹非凡,法、英、德、美、日等多国人士也接踵而至,在这里开设洋行、酒楼、饭店和百货公司,与中国传统的票号和货栈隔街相望。当时每天数十对列车在此经停,载客运货,热闹非凡。小镇上则是美女、富商、洋酒、咖啡应有尽有,甚至云南最早的网球场也建在这里,其开放和繁华程度,在当时的整个云南都首屈一指。
从1910年滇越铁路通车算起,碧色寨繁荣了30年。直到1940年,二战战事吃紧,为了避免日军沿铁路入侵,国民党政府拆除了碧色寨至河口的铁路路轨。战争阴云加之外贸中断,碧色寨迅速失去往日的辉煌。解放后,碧色寨至河口段铁路于1957年修复,重新开通客货运输,可随着1959年底个旧大锡的换装工作移至雨过铺站,蒙自至碧色寨段铁路也遭拆除,让碧色寨车站和小镇彻底没落。
今天,昔日小镇的繁华和车站的喧嚣早已成为历史长河中逝去的浪花,但沉寂下来的小站完整保留了二层站房、仓库、水塔等诸多原汁原味的法式建筑。虽历经百年沧桑,但这些红瓦黄墙、片石镶角、花砖铺地的尖顶建筑至今完好保存着当年的法兰西风格和样式,当年法国工作人员在车站值班室门前标注的北回归线标志至今也清晰可见,只是站台上写有“Paris”字样的法式挂钟却已停摆。在碧色寨落寞的车站和乡村间,巴黎的浪漫仿佛早已凝固在这不再走动的钟表间,让时间永远停留在那姹紫嫣红、流光溢彩的时代。
从辉煌到落寞,碧色寨的荣辱传奇似乎也是滇越铁路的缩影。由于近年来滇南地区交通设施的巨大改善,滇越铁路早已不再是联系红河州与昆明的主要交通线路。2004年,滇越铁路长途客运停运,只剩下昆明每天两趟的通勤客车。而在2013年,大致平行于滇越铁路北段的玉溪到蒙自铁路的通车,则又再次分流了滇越铁路货物列车。未来两年,与滇越铁路南段平行的蒙自至河口也将建成,届时很可能滇越铁路上的全部列车都将停运。的确,缓缓蜿蜒在滇南深山中的列车的确已经难以跟上时代的脚步,一代传奇铁路是否将就此落幕,也许无人知晓。
滇越铁路的命运遐思
在2011年探访滇越铁路的前后几年,我数次前往欧洲拍摄欧洲的铁道风景,体验欧洲的铁道文化。在瑞士东南部的格劳宾登州,有一条铁路与滇越铁路极为相似:同样的山岳铁路,同样的米轨轨距,同样的工程传奇,同样的艺术造诣,它便是著名的阿尔布拉和伯尔尼那铁路。这条从瑞士库尔,经滑雪胜地圣莫里茨直至意大利蒂拉诺的铁路上,运行着世界知名的冰川快车和伯尔尼那快车,每年都吸引着数十万游客,是欧洲最引人入胜的铁路旅行线路。2008年,由于工程和艺术造诣,阿尔布拉铁路和伯尔尼那铁路同时入选世界文化遗产,成为全人类的财富。
如果把阿尔布拉铁路和伯尔尼那铁路比作精心打扮的世界名模,滇越铁路则可谓暗藏深闺的娟秀姑娘。其实,由于滇越铁路沿线的相对闭塞,整条铁路的走向和风格与百年前别无二致。而大量精美的拱桥和世界铁路工程经典人字桥,则让滇越铁路从工程和艺术上都拥有极高的文物价值。加之滇越铁路对云南深远的历史与文化影响,若加以保护,整条铁路完全具备参选世界文化遗产的资质与价值。而铁路沿途原生态的自然人文风景,更拥有着极大的保护与开发价值。
在我滇越铁路旅行摄影即将告一段落的时候,我似乎就像告别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友,充满了不舍与眷恋。其实,文化就是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我只希望未来我的镜头中,还能永远留下滇越铁路上缓缓前行百年列车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