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内心深处的“天使”
——论路内的长篇小说《天使坠落在哪里》

2014-07-05 15:10洪治纲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2期
关键词:黑色幽默孤儿小路

曹 浩 洪治纲

追寻内心深处的“天使”

——论路内的长篇小说《天使坠落在哪里》

曹 浩 洪治纲

路内是“七○后”作家群中的一位后起之秀。他一直执著于青春之痛的书写,倾力演绎成长的困顿与叛逆。最近,他又推出了长篇新作《天使坠落在哪里》。这是其“追随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与《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成长叙事,并呈现出一些独特的审美风范——在那无处不在的幽默中,常常透露着淡淡的忧伤,仿若一位玩世不恭的嬉皮士,在戴城这个小小的舞台上进行着形神毕肖的演出,其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无不令人捧腹,且又为之深思。但是,较之前两部,《天使坠落在哪里》在精神向度上更为宽阔,无论是对人性的内在发掘,还是对社会现实的深度体察,都显得丰厚而饱满,且洋溢着浓郁的人文主义情怀。可以说,《天使坠落在哪里》昭示了路内的勃勃雄心,在路小路们对未知命运及灵魂归宿的探求中,在文学旷阔的生涯里,他同样进行着马不停蹄的追寻,追寻着内心深处的“天使”。

除了颇具侦探意味的《云中人》,路内的很多长篇小说都围绕着那座介于南京和上海之间的戴城展开。《天使坠落在哪里》也不例外。这座虚拟的江南小城,和路内的出生、成长之地苏州似乎脱不开关系,或者说是他审视这个世界的一个内心据点。记得余华多年前就曾说过:“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相信它同样适用于路内。这既彰显了故土情结在作家身上潜移默化的影响,又无疑影射了作家对陪伴自己成长的江南文化的深切缅怀——借由不忍释怀的青春岁月,路内深切地缅怀着那种逝去的“没有文化”的江南记忆。由是,以笔为杖,路内始终不渝地探寻着精神的还乡之旅,时而困顿,时而迷茫。直至《天使坠落在哪里》,我们惊喜地发现,这段旅途终归抵达了一个驿站,灵魂得以短暂地停歇与休憩。尽管这驿站如此之小,但对作家个人的写作生涯而言,却有一种里程碑式的意义。

这种里程碑式的意义,就体现在创作主体浓郁的人文情怀之中。是的,路内可谓第一次在他的成长小说中植入了浓厚的人文情怀。与“追随三部曲”的前两部相比,《天使坠落在哪里》的最大不同,在于作者巧妙地选择了“孤儿”这一耐人寻味的意象。对于路小路们来说,迷惘无助的青春,恰恰因了三个年轻人所认养的“她什么都没有,便条也没有”的孤儿戴黛,而平添一种生而为人的惺惺相惜。这情感如此温暖,如此沉甸甸,它将三颗流离失所的灵魂紧紧牵系在一起,在晦暗的尘世中摸爬滚打彼此偎依。由此,我们可以说,“孤儿”身上所蕴藉的,其实是一抹人性的亮色,为年轻人晃晃悠悠的“混世”岁月,涂上了圣洁的生命之光——她照亮了路小路们的孤独。孤独的路小路们敞开怀抱拥吻了她,于是,每个人的身上都传递着另一个人的温暖,他们不再孤独。

有论者指出:“寻找,是路内小说创作中一个堪称母题的关键词。二○○八年,路内用长篇小说《少年巴比伦》寻找青春的归宿,二○○九年用长篇小说《追随她的旅程》寻找爱情的归宿。”那么,在我看来,二○一三年,路内用《天使坠落在哪里》来试图寻找灵魂的归宿。从青春的残酷,到爱情的伤痛,再到灵魂的漂泊无助,由外而内,由浅入深,路内渐次将一个丰满而立体的“人”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眼前,同时也向我们抛出了生命的终极追问,那就是:生而为人,我们理应如何存在,我们漂泊的灵魂该当在何处停靠,或者更确切说,我们立世的根,究竟要植入哪一层土壤?带着这些追问,路小路、杨迟和苏林三个年轻人便踏上了“西天取经之路”,从这层意义出发,路途中杨迟所认养的孤儿戴黛,无疑就是感化他们的“师父”,为漫长的“取经”之路指点迷津。诚如路内在《追随她的旅程》的引子中提到的那样:“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在我读过的小说中,有那么几本,多年来一直被我珍爱,其中之一是《西游记》。《西游记》不啻为一个寻找题材的好故事。四个有缺陷的人,结伴去寻找完美,当他们找到之后,世界因此改变。《西游记》的奥妙在于,在此寻找过程中,乃至到达天路之终,作者从未试图改变这四个人的人生观。他们就这样带着缺陷成为了圣徒,他们和《天路历程》不同,和《神曲》不同。我十八岁那年读罢此书,就觉得,像这样成为圣徒,真不知应该高兴呢还是忧伤。”这一“取经路”的模式,以及“不知应该高兴呢还是忧伤”的情结,早已深入其内心,也是激起他创作欲望的兴奋点。

在《天使坠落在哪里》中,悬在读者头顶的,首先就是一层乌黑的云翳——在杨迟认养孤儿戴黛之前,三个年轻人生活上乃至精神上始终漂泊无依。这无疑隐喻了西天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永无止境,循环往复。在轻松幽默的文字表象下,路内若无声息地铺设了他的生命哲学。这层出不穷的磨难,漫无尽头的漂泊,渗透在他近乎“支离破碎”的叙述中,这种支离破碎就像无从收集的碎片一样,分散在小说的角角落落。譬如:“多年来,我和老杨混迹在这个新村里,有时候打架,有时候逃亡,有时候带了女孩鬼混,倏忽之间称王称霸的日子过去了。大下岗时代我们再也不是主角,没有人是主角,所有的人都像是跑龙套的。”又如:“那时我已经自由了,海阔天空,一贫如洗,把工厂里上班三年攒下的钱挥霍一空。我买了张火车票跑到四川,打算再搭车去西藏……我在成都遥望西藏,想起和她做爱时的快乐,以及她离去后的伤痛,不禁胃口大开,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火锅,吃了一个月,肚子痛了三十天。吃到身上只有三百块钱的时候,我穷途末路,打电话到老杨的宿舍里,问他成都有没有人,可以把我送到火车站,我死也要死回戴城,最起码让我妈能看到我的尸体。”再如:“回到戴城,老杨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蹲在家里和我一起失业。为了解忧,他去旧货市场买了一台游戏机,并一盒打坦克的游戏,每天躲在屋子里咻咻地轰坦克,轰掉了几万辆……”这类叙述几乎遍布整个小说。在路内洋洋洒洒几乎打破了时空的叙述中,在这种连绵不绝交错转换的呓语中,我们看到了路小路们颠沛流离的身心。玩世不恭的语言中,无不包裹着缕缕辛酸,我们仿若看到一群时刻带着遗言气息的游魂,在日复一日的磨难中,翘首期盼远方似有若无的灯塔,来照亮脚下漆黑的夜路。

但孤儿戴黛甫一出场,便稀释了这层云翳。像一枚探照镜那般,路内出其不意地将戴黛安插在戴城的路旁,那些为她停歇下来的人,无疑都从中折射了自己的影像,认清了自己,找到了自己,并从彼此不同的磨难与相同的孤独中汲取了安慰。这种安慰有一个名字叫做:爱。正是因为有了这股脉脉流动的爱,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核心,才使得整部小说不至于陷入纯然的油滑,纯然的轻飘飘,而是拥有了温润厚重的生命质地。小说中有一段讲述两个年轻人抱着孤儿出医院,场景是这样的:“‘我是被我爸爸扔掉的。’我和杨迟一起停下脚步,孩子在杨迟手里。这个时候是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刻。孩子又说:‘我记得我妈妈死了,我爸爸把我扔在街边。’杨迟再也没有力气抱她,我也没力气接她。我们两个人坐在街边的地上,搂着孩子,仿佛也有一位巨大而虚无的父亲将我们抛弃。”为何会有“仿佛也有一位巨大而虚无的父亲将我们抛弃”的感觉?很显然,只因瞬息里,三个人的心交融在了一起,三个人化为了一个人,在孤独与孤独的碰撞中,孤独与孤独的抚慰里,他们被爱的火花所温暖与照耀。同样地,当蔺老师带杨迟去看两百零三个被遗弃的智障儿时,“杨迟想走,忽然觉得一阵异样,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从护栏缝里伸出手,捏住了他的手指。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孩子握得很紧,他挣脱不掉,也不敢挣脱,觉得疼痛。他想,我以为在划水县的屋顶上是最悲惨的时刻,最需要神启的时刻,现在才知道,神最黑暗的做法,是向你抛出两百个痴呆的天使。他们都姓戴,但他们没有名字,只有床架子上的编号,这种时刻你会知道心脏停跳的滋味。”心脏何以停跳?还是因为爱,那一刻自心底倏然生发的爱,一扫青春的阴霾,生命的真实质地得以呈现。于是,路内自然而然地做起了这样的譬喻:“我们带着她,一直站在街边,我们像四个孤儿,我们永远在一起又永远等着散伙。”一如蝼蚁碰了碰彼此的触角,四个孤儿得以相认,自此相携相伴,开始了“通往西天”的漫长朝圣。

路内将此圣地命名为“黄金海岸”,漫长的一生,肩负着与生俱来的爱与责任,我们每个人最终想要找寻的,就是这样的桃花源。它在何处,择取哪条路径我们方能抵达,西天么?或许是东天呢,没有人知道,作为圣徒的你我,岂能妄揣圣意?生于浊世,我们所能做的或许唯有洁净自己,坚守信念。起初,“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我和杨迟像是孤儿院里的两个孩子,并排坐在小板凳上。时光荏苒,我们没有长大,还坐着。老杨从幼年起就知道远方有个黄金海岸,又叫理想国,又叫伊甸园,连说带比画给我看,我陷入了痴呆。”后来,小苏出现了,“很快成了我们最好的朋友,以往我和老杨无聊地坐在屋子里打发时间,在幻想中的孤儿院板凳上讨论未来的黄金海岸,忽然有一天,门开了,一道光芒打断了我们说话,天使没来,进来第三个孩子往我们身边一坐”。最终,天使来了——作为孤儿的戴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天使,但“这个孩子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她告诉我们的,也只是停留在记忆的表面,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穷困呢,还是末路呢,还是根本疯了。她能力有限,缺乏依据,并且时间会将更多的、没有说出来的记忆携带着母国和故土沉入深海,仅剩一艘木筏漂在水面。这个孩子像过去一样站起来,茫然地看着美国大叔降临,美国决定收养她。孩子坐着记忆的木筏去往黄金海岸。”他们就这么讨论着无从讨论的“黄金海岸”,追寻着无从追寻的虚妄之地。但这又有什么要紧?信念即为泅渡本身,信念即彼岸,纵使命运的终局是无边的荒芜与苍凉,我们也当以温暖的胸膛去承接。这,或许就是作品中的四个人,更确切说就是我们每个人取经的终极意义。

张艳梅曾就路内的《少年巴比伦》和《追随她的旅程》做过如下论述:“这两部小说在表面的颓废之下,涌动着理想主义的精神暗流。与‘关我屁事’的虚无感和厌倦、逃避相对应的是‘追随她的旅程’,或许这里的‘她’最终将引领人们走出心灵迷惘,走出精神困境,重建生命和信仰的巴比伦塔。”我要说,这个“或许”在《天使坠落在哪里》中找到了肯定的答案。设若《少年巴比伦》和《追随她的旅程》涌动着理想主义的精神暗流,那么《天使坠落在哪里》则暗流汹涌,甚至可以说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辉。

虽然路内将他的人物放置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但他所要展现的精神困境却远远超出了那个年代,人人生而孤独,由此,那精神困境几乎属于每一个人。如此一来,写作便具有了普适性,像余华说过的那样,从狭窄开始,写出了宽广。尤其在《天使坠落在哪里》中,逃离精神困境,追寻灵魂安谧的路途如此清晰,生命的终极追问又凸显着难以遮掩的诗性光芒,可以说,潜藏在文本背后的创作主体的思考,不可谓不精深。纵使它并未脱离成长小说的框架,但在精神境界上,却实实在在地登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将一般意义上的成长小说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首先,路内并未将目光仅仅局限在青春成长的范畴内,而是辐射了整个鱼龙混杂、包罗万象的社会。路小路们的“混世”岁月,并非发生在单纯的校园内,而是一开始就与这个社会紧紧联系在一起;单单一个农药厂,可以说就是社会的一部分,甚至代表了大半个社会。而筑造于社会中的福利院,无疑从一个方面表征了创作主体对善意与爱心的召唤。且不说“认养孤儿戴黛”这桩事深意几何,仅仅车站旁边朝路小路们围拢而来索取钱财的孩子,可以说就是作者于不动声色间随手抛撒的试金石,来检验并点化世人的。在这个愈益发达起来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愈来愈密切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了,然而,心却越来越远了,随之而来的结果便是,人们越来越孤独。放眼望去,莽莽苍苍的一个世界,充斥着的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我们先来看看,一个街头卖花的乞儿尾随“我”和老杨归家后,发生的一幕:“‘你们捡了个小孩?’我妈冲过来看,不由大叫起来,‘要死啊,真的捡了个卖花的。你们说,喝了多少?都喝傻了是吧?’此前漫长的十几年里,我和老杨干过很多出格的事情,在我妈看来,唯数这次最不可理喻。”更别提认养孤儿戴黛了,简直成了街坊邻里嘲讽的对象:“杨迟,这个浑蛋,居然认养了孤儿。在我们这栋楼里,净是下岗的、赌钱的,偶尔还有做鸡的,目前出现了杨迟这样的爱心人士,总算让人看到了世界的美好。我说:‘每年花一千多块钱呢。’哇噢。”一声“哇噢”击碎了多少人的心?甚至于能否击碎?几近轻佻的文字表述中,敏锐的路内,紧贴社会的脉搏,极其深切地追问着。

戴黛的“孤儿”身份不容置疑,然而,作为社会中人的路小路们,又有哪一刻真正被这个社会所接纳过呢?工作的困窘,爱情的流离,无不将他们推向了社会的边缘地带;他们是无所适从的边缘人,是随时面临淘汰的弃儿。正是从这一点出发,路内试图告诉我们,他之所以召唤善意召唤爱心的根由究竟是什么,路小路们理应反思,他们和戴黛同属一类人,茫茫夜路,唯其提携前行,方能共同迎接未来的曙光,丢掉一个人,无疑意味着丢失一份勇气,丢失一份安全感。作为弃儿的路小路们伸出双手,敞开胸襟,全然接纳了孤儿戴黛,这一水到渠成的相知相认,却饱含了作家路内关乎人文关怀的深层次思考。与其说孤儿戴黛是一单个的孤儿,一单个的人,倒不如说她是一抽象化了的符号,她是一面镜子,倒映了我们每个人的身心。生而为人,我们都是孤儿,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到哪儿去,不知哪儿可停留,这就是无可抗拒的宿命。我们都是“三无人员”,和初到福利院“她什么都没有,便条也没有”的戴黛一般无二,却注定要在这世上走一遭,注定要去追寻些什么。从这层意义出发,三个漂泊的年轻人与一个幼小的孤儿所组成的抗拒孤独的“旅行团”,便超越了文本超越了纸张的书写,而平添一种关乎人生关乎命运的形而上思考。

这思考的终局是什么?路内并未给出一个切实的答案。或许这恰恰是作家试图对生命与信仰进行重建的一种方式,一个无底之谜。一部好作品往往有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即便给出特定的结局,那背后必定也藏有无穷的意义,不定的意义,等待着我们去发掘。同样,一个好作家往往会有意无意地将作品留给漫长的时间,交由无限的岁月,去检验,去解答。譬如《西游记》,经文的获取就是西天之路的终局么?那倒未必,四个人得道升仙成为圣徒就是终局么?怕也未必。反观《天使坠落在哪里》,孤儿戴黛在三个年轻人身旁短暂停歇一阵后,就被一家美国人收养,成了地道的美国人,并更名为琳达。多年后,四十岁的路小路看着二十岁的琳达写在推特上的签名“我要变成一只独角兽,撞翻你们这些asshole”时,又有几多难言的感受呢?杨迟和小苏成了高级写字楼里的白领,永久性地离开了戴城;路小路前途无望,一片迷惘。小说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在往返于戴城和上海之间的列车上,路小路偶遇幼儿园时期的同学宝珠,火车临时停靠在戴城东郊的货运站,两人下车溜走,滞留在深夜的月台上,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的最后,表面上看,戴黛、杨迟和小苏似乎都已取得人生的“真经”,开始了成功者的生活,唯有路小路的生命轨迹依旧在原地盘旋,如若一场致命的轮回,事实果真如此么?这其间究竟又隐喻了些什么?或许就连路内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只能“毫不负责任”地说:过程即结果。甚至更“扯淡”一点:这,就是人生。发现孤独,交换孤独——以孤独和孤独交会取暖,各安孤独,经由这三个过程的历练,身心就已抵达圆满。依我看来,这正是路内诗性乃至神性的重建,无言的重建。

在《南都周刊》的一次采访中,路内曾说过这样的话:“对于小说中的少年,追随是一个他们去接近神的过程。在非常平淡乃至虚无的生活中,你如何接近神?我相信人是有这个需要的。路小路追随的对象看似是女性,其实他依然是通过自己的认知,对自身的舍弃去接近神。”这是作者就“追随三部曲”的第二部所谈的思考,但它无疑也适用于第三部。作为三部曲的一个精神内核,这一条“接近神”的朝圣之路,始终铺展并蔓延在读者眼前。

其实,整个“追随三部曲”,前后历时整整八年,兜来转去,路内所要写的无非是一个“人”字,至多凑成两个字:“人生”。但这样的一两个字,恰恰是最难写的。好在,《天使坠落在哪里》交出了一份还算不错的答卷。阅读的过程中,我脑海里时刻回响着汪峰的一首歌《美丽世界的孤儿》,它的声色、温度和这部小说是如此吻合:“我们要坚强,我们要微笑,因为无论我们怎样,我们永远是这美丽世界的孤儿。”我以为,这或许也是路内心中真实的生命体验。

在谈到路内的小说创作时,王安忆曾说:“他在书写青春的同时,无意间触碰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社会转型期工厂里的矛盾、世情和人心,没有观念先行、刻意而为,故显得松弛又自然。”除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社会转型期工厂里的矛盾、世情和人心,我认为,这种松弛又自然的感觉,和路内自始至终贯穿全篇的“黑色幽默”式的叙事格调,恐怕也是息息相关的。

黑色幽默原本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小说创作最有代表性的一个文学流派,十多年之后,黑色幽默的声势大减,但依然对后世有着相当深远的影响。对黑色幽默的定义和理解,批评史上历来有众多评说,如今一般的表述为:“黑色幽默的小说作者突出描写人物周围世界的荒谬和社会对个人的压迫,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嘲笑讽刺口吻表现环境和个人(即‘自我’)之间的相互不协调,并把这种相互不协调的现象加以放大、扭曲,变成畸形,使它们显得更加荒诞不经、滑稽可笑;同时又令读者感到沉重和苦闷。因此,有一些评论家把黑色幽默称为‘绞架下的幽默’或‘大难临头时的幽默’。黑色幽默流派往往塑造一些乖僻的‘反英雄’人物,借助他们可笑的言行影射社会现实,反映出作者对社会问题的看法与观点。在描写手法方面,黑色幽默流派也打破传统,小说的情节缺乏逻辑联系,常常把叙述现实生活与幻想和回忆混合起来,把严肃的哲理和插科打诨混成一团。”由此,黑色幽默便形成了一种可谓“笑中有泪、泪中有笑”的艺术风格。

在路内的长篇小说中,《云中人》和《花街往事》里黑色幽默的格调稍淡一些,而最具“黑色幽默”风格的,要数“追随三部曲”了,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这部《天使坠落在哪里》。相较于“三部曲”中的前两部,它更为沉重,每一缕笑容背后,都蓄满了无奈的泪水。它体现了孤独的个体与强大的社会秩序之间的艰难抗争,也展示了这种挣扎的无助和无望。既然命运是如此诡异,既然人生是如此迷惘,既然未来是如此难以把握,那么,我们不妨以嘲解的心态来对抗它,以反讽的方式来藐视它,以玩世不恭的手段来颠覆它。这是《天使坠落在哪里》的审美意趣,也是黑色幽默的审美内核。

在此,我们不妨来看几个情节:“一九九五年,我在戴城糖精厂倒三班到第三年,当时混得已经不错了,每天吃香喝辣,香的是苯,辣的是甲醛。”即便如此,这种日子都并未维持太久,“我”无处可去,最终回到住了十几年的农药新村,“我爸是戴城农药厂的工程师,没什么大本事,下岗风潮刚起来时他就因恐惧而提前退休。这之前,我们家掏出一大半的存款,买下了居住长达十五年的两室户,它本来是单位里分配的房子,每个月交点房租就能住到死,但我爸觉得他要是挂了,我会被农药厂赶到大街上去睡,正赶上房产改革,乐滋滋地买下了这套墙歪窗裂的房子,于是我也可以在这里住到死了”。而“作为长达十五年的邻居和发小,杨迟那时正在上海的化工学院读大学,暑假回来,他问我:‘怎么新村里这么热闹?’我说好多下岗的,都不用上班了,蹲在楼道里争论人生的意义呢,能不热闹吗?”这类叙述看似漫不经心,但洋溢着的反讽意味如此浓郁,它像一 把把温柔的刀,在出其不意中将你刺中,让你笑着笑着,流下的不是泪,而是血,一种来自内心深处无处呐喊的绝望之血。

很多时候,作家完成一部作品之后,常常会出现许多“无心插柳”的效果,这是在写作之初甚至写作之后作家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就像这种“黑色幽默”的风格,其实无形中也凸现了一种独具魅力的叙事策略。这种叙事策略就是“轻逸”。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对“轻逸”的定义做了如下描述:“一种倾向致力于把语言变为一种像云朵一样,或者说得更好一点,像纤细的尘埃一样,或者说得再好一点,像磁场中的磁力线一样盘旋于物外的某种毫无重量的因素。”种毫无重量的因素,却贮藏了无以计数的文本底蕴和精神含量。或者通俗一点来讲,它在《天使坠落在哪里》中体现为:以轻写重,寓庄于谐。玩世不恭的语言风格,稀释并扩散着厚重的人文关怀,从而使整部作品平添了一种飞翔的诗性气质。这种飞翔的气质,从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天使坠落在哪里”的困惑,使这种困惑乃至追问不再沉重,而是拥有了更多可堪回味的空间。

当然,这种叙事策略不仅仅体现在“叙事”上,亦不仅仅彰显于小说的“拓展”中,代表了“轻”的天使,到底“重”(坠落)在哪里?象征着“神性”的天使,携带着“人文关怀”的天使,究竟会去往哪里布施(坠落)?就小说的名字来看,这种轻与重的处理,其实也深深地暗喻了作家的某种审美思考。

(责任编辑 高海涛)

曹浩,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研究生。洪治纲,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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