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委意见: 梵高死后,越来越多的人爱上他,爱他的单纯,爱他的善良,爱他的才华,爱他在坎坷的人生路上不曾遗落的初心。他的画也以越来越高的价格成交,可这些始终没为他的生活带来任何财富或掌声。我想这结果于他是极好的,让他一生的画作不必为盛名所累,不必被世俗牵绊。爱一个人容易,可理解一个人却太难,范圆圆用她充满深情的笔带我们走进她所理解的梵高的世界,带我们再一次重温梵高令人心疼却也足以自慰的一生。
(葵花籽)
他躺在麦田里,天空明朗地暴露在他眼瞳下,钴蓝色,像是刚刚从颜料管里挤出来的,湿润、新鲜而美好。阳光也温和地洒在他的脸庞上,熏得他微微闭上了眼睛。身边是被风荡起的麦浪,浓重的黄,在他视线里摇晃,一下,又一下。真美啊,他赞叹。又有几只乌鸦翅膀上载着暖光,从麦田掠过。
他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看不见脸,但他却知道这个人在微笑着。这个人影在麦田孤单地微笑着,让他觉得孤独。
“我来了。”那个人的声音又冷又绵长,倒像是他自己的呓语,这让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我给你说我的故事吧。”人影的声音寂寥,让他不忍拒绝。“从出生开始?这太早了。那么爱情?这可不太美好。不是河边少妇发髻上最亮的珍珠,也不是阿尔温柔的景色;没有迷迭香的味道,也无法让你触到棉衬衫的柔软。”声音停顿了一下,也许在等待回答。
但他不知道回答什么,这声音让他想到了清冷的飘着小雨的阿尔,他只是满脸疲倦。
“我的爱人离开我了,她们,每一个,都拒绝我。”可他没有听见悲伤。
“我当过职员,在一个公司里。我还当过书店店员,还有神父。”
他却在声音中逐渐困倦,仿佛被人按下了静音键。他看见了这个不知名人影的生活,笼罩着淡淡的灰色,被压抑和不愉快充满,聚合成一片藏着雷雨的云,随时都可能崩塌。
“你相信神吗?他们圣洁,有着无可挑剔的面容。圣光总是笼罩他们,无关喜乐,无关苦痛,他们的微笑包含了人世间的千万种情绪。他们生活的地方,不会饥饿,也没有难过。他们真好,但我不需要他们。”
破碎的声音在麦田里飘落,缓慢地,跌成孤寂。
人影突然向前奔跑,在涌动的麦浪里用力踏出每一步,像在挣脱宿命。人影就这样跑进了麦田深处。
他的目光栖伏在人影身上,一起被麦浪淹没。
这个人影突然停下来。阳光炽烈,似乎光阴也停止了,这让他觉得平静。
他看见麦田的风景,杂糅了所有明亮,是他画不出的美,温和的风,自然的气息。他感受到人影的欣喜。“这里的景色让我想起‘她。”人影说,“这样的‘她有三个。那时候我看见了第一个,她。她栗色的头发卷曲着,灰眼睛明亮得好像水波,我就想,我以后一定会娶她。”人影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后来我又遇见,不是,是发觉了另一个她。她其实一直在那里。她没有少女的活泼顽皮,只有端庄和成熟,她有着沉淀下来的清香。她让我想到了,绝代佳人。”人影心满意足地笑了,“我为她做过疯狂的事,我把手放在油灯上烤着,在门外等她。比起火炙烤的疼,不见她也许更痛。对我来说,痛苦就是爱情的味道。”人影停顿了一下,“后来我最潦倒的时候,又碰见了第三个‘她。我和她一起生活,她让我有了组建家庭的愿望。那一瞬间我感受到爱和希望。”人影又笑了,有些无奈。
他发觉这故事只有开头,没有结尾。他默默地懂了人影不说下去的原因——怕都是不幸的结果吧。
“其实只有绘画能让我快乐。我把我的心在调色盘里融化,一下一下地涂到画布上。我画了许多画。虽然没人愿意买。也有人不理解我,嘲笑我。但是在创作路上,有多少人能明白一件事物呢?冷漠是必然的事,我只画我想要的,我为我自己画画,不是为了物质。我至少诚实地对待了自己。不管怎样,人必须对自己诚实。失去了真实,就是失去了灵魂,我不要和别人一样,被孤立就低头,被排斥就改变自己。我心里有一把火,它不会熄灭,要一直燃烧。直至死亡。”他的声音坚定。
“世界是美好的,也是残酷的,我只想拥有美丽的生活,真的。”他真诚地笑了,“我还是爱着生活的,虽然它总是伤害我,但没什么,它给了我痛苦,可也给了我快乐。我只想说这些。”人影看着他。
他直视着人影雾蒙蒙的眼睛。
他从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是疲惫而消瘦的自己。还有他的家。不,只是他的一座房子,他看不出任何可以表现出富足的东西。由木板拼接的床;一张桌子,上面只放了水瓮等杂物;一扇窗,涂抹着油绿色;惨白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他知道自己画过这屋子,用令人愉悦的色彩和光影,妄图表现美和人生,可实际上,一个人停留的屋子,哪里会有什么愉悦呢?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屋子会被暖和的红光填满,这会让人开心,仿佛自己的人生也被温暖充满了。但当坦荡地面对青灰色天空的时候,依然会觉得孤寂,会怀疑自己的意义。是啊,我为何存在?我为何卑微地活在他们中间?他问自己。他们觉得我是疯子,是病人,他们看不起我,因为我贫穷,我没有地位,我无用,我靠接济度日,我有时候还为别人添麻烦。他们无法理解我,我的价值也许只是人们吃饱之后,无聊打发时间的谈资,甚至比不上晚饭上的一颗土豆。谁会爱我呢?我有时候会慢慢想,可想起来的总是悲哀的现实。我不喜欢他们厌恶的眼光,不喜欢那种表情,一切都给我强烈的痛楚,扭曲而畸形。我会感到无处藏身的疼。但我知道未来是好的,是会变的。我经常去欣赏自然,它们给我短暂的愉悦。南风的微醺,天空变幻的颜色,细腻而美妙,它们毫不吝啬地把美呈现给我,不论我的出生地位,不論我的富有贫穷,这让我感到平静,对明天有了些许希望,于是我把它们画下来,让美留得久一点,也许这就是欲望。从前我当牧师的时候,书上说,我们要克制欲望,可是就算克制欲望,人间也不会变成伊甸园,我也无法变成神,我的生活依旧悲哀。那么我用力地丢弃了牧师的神职,这很可笑是吗?为了自己的情感,扔掉了职业,扔掉了生活来源,为此我经常会饿,我的胃不停搅动,它急切地要求食物。我只觉得火辣辣的疼。我用水塞满它,让它停下,可我终究会饿,这一切都是无用的,我只想让饥饿离我远一点。我活得如此狼狈。他总是自嘲。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两个,在不停嘶吼,脑子里是强烈的痛楚和疲惫。每根神经都开始生长,长成密密麻麻的树枝,枝叶交错,它们在舞蹈,身体也像珊瑚虫落入了盐水里,饱含了强烈的刺激。他愤怒,他咆哮,他在地上打滚、奔跑,把灵魂拉扯出去,撕碎他;或者把上帝揪出来,狠狠质问他为什么自己的生活是这样。他要狠狠打上帝一顿,把他的大鼻子打歪,撕下他的胡子,用最大的力气。他要耗掉一生的悲伤。希望与失望,不甘与苦痛,爱与现实,他们交织在一起。他不愿承认自己生来就孤独,就悲伤。他不愿妥协。
所以他精疲力尽。
他燃烧的时候,眼中的景色全部扭曲,黑暗悲鸣的天空,寂静的苍穹,万物旋转,他只能用力摔打画笔,发泄他的情感。他在创造,他感到爱与希望,他很快乐。他爱着绘画,沸腾的神经指引他的灵感,带他舞蹈。
他有些羞愧,生活的悲剧给了他恨和消极,却给了人影理解和宽容。他想知道为何他们这么相似,而他却不同于自己,充满希望。他喜爱这种他没有的感觉,他想问问人影是谁。
他情不自禁地叫住了人影,他的手搭上了人影灰蒙蒙的肩膀。于是人影缓慢地回头,雾渐渐散开。
他看见了自己的脸,文森特·威廉·梵高的脸。
他的腹部传来清晰的钝痛,他回忆起了自己所做的事。
他看见自己拿着枪,站在麦田边缘,慢慢放下画架,眺望随着风起起伏伏的麦浪,一切都这么平静。他走了进去。
枪响了,几只乌鸦飞起。
他躺在麦田里,天空明朗地暴露在他的眼瞳之下,钴蓝色,像是刚刚从颜料管里挤出来的,湿润、新鲜而美好。
(本文获第十三届“新作文杯”放胆作文大赛高中组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