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胡晓申
独具风格的胡体魏书
文·图/胡晓申
中国著名书法家张森先生曾对我说:“你父亲的书法能独创自家风貌、形成自己独具风格的胡体魏书,是很了不起的。他为中国的书法宝库贡献了一种新书体。但是由于他在军事、经济工作中都作出了卓越的成绩和贡献,所以人们往往会忽略他在艺术领域中的成就。”
书画篆刻艺术,是父亲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的挚爱和多年的追求,是他表达思想、丰富生活、陶冶情操、显示人品、推动工作、锻炼身心的一个重要的手段和载体。
父亲以习颜真卿画赞碑、勤礼碑入手,复临秦汉六朝古碑,博采众长,独辟蹊径,尝谓“学一家书不过为人做奴婢”,故矢志于融通之道,不拘于前人绳墨,擅长篆魏,被书法界誉为胡体魏书,蜚声书坛,为后人所景仰。王元化教授分析父亲书法的特点时说:“观其法书篆书,结构谨严,风格遒劲;魏书则器宇开阔,元气淋漓,非一石一碑所能限。人称先生书法似千军万马严阵以待,又如豪杰搏战,气贯长虹,令人奋发。”
父亲在篆刻艺术中创造了篆隶结合,繁简结合,通用字与专用字结合,字体不限于一碑,风格不拘于一体的理论,称得上是推陈出新、古为今用的典范。郭沫若曾为他创作的《工业学大庆》印集扉页题词“铁画银钩,古为今用”,特引用宋朝皇帝赞誉大书法家米芾的“铁画银钩”四个字,高度概括赞扬父亲的书法篆刻成就。
此外,父亲的国画以泼墨为主,专攻虾蟹等水中动物,栩栩如生,写意花卉,亦所擅长,形神兼备别具风韵,融金石书画于一体,充分表达了他“画有字意方成画”的主张。
有人感到奇怪,一个“老八路”出身的老干部,怎么会有这么高的艺术造诣?
父亲1911年出生于山东福山的一个旧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博览群书,10岁开始写春联,20岁能惟妙惟肖地描摹出吴昌硕的书画篆刻作品。当时,就有人用一块银元一个字的代价求他刻章。
1958年,父亲中风瘫痪,却为他重新焕发艺术青春创造了机缘。他每天在大砖上练习写字,锯石章坯,刻字,用金石书画和疾病作斗争。不料,“文革”中,他病中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创作的书画篆刻作品,都成了他的“罪证”。家里遭到数次抄家;父亲被造反派无情批斗,但是他的精神没有垮。那段时间,他专门写了200多幅“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分别赠给老战友、老同事……
父亲在回顾这段历史时,风趣地对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在这十年里虽然饱受了精神折磨、皮肉之苦,但我却争得了十分宝贵的艺术实践时间。如果要总结我的艺术道路,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十年!”
1972年,父亲被“解放”了,但属于靠边站的闲人,用他自己调侃的话讲有钱没权,可他却是真闲不住。他一天当三天来用,早晨和上午练碑帖书法,下午锯石头磨石章,设计刻章,晚上却是书写画画创作的时间。他充分合理使用时间,惜时如金。我记得“文革”中那段时间他即使午休躺在床上,手指还在肚子上画书法,背篆字。对当时情景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至今历历在目,所以他对4500个篆字了如指掌,任何内容、题材,随时可以写出来,一点也不奇怪。
我的摄影老师张志岳的妹夫、香港著名企业家齐家珊先生,曾对我讲:“你父亲是书法天才,他竟能创造一种书法体,太了不起了。”但他何曾知道,创造一种书法体,需要何等的才华,又需要下何等的工夫啊。
父亲自1972年起,拜谢之光为国画老师,每周至少去谢老家一次。他对我讲,谢老师是他最看好的大画家,在新中国成立前,美女月份牌、香烟盒都是他手绘的,之光先生的画已进入一种很高境界,就比如毕加索的画在当时是很少有人能看得懂一样。父亲还带我去谢老家,老人拿出新中国成立前他画的美女月份牌原稿给我看,确实功夫了得,人物刻画得惟妙惟肖、楚楚动人。那天之光老人当场画了一幅花鸟画送给我,题上款:晓申小友。上海滩一流的大画家、书法家几乎都是父亲的好朋友,每周必有一次书画家会,就在我们家,这一周是谢之光,下一回是唐云,再下周是朱屺瞻,有时几个画家一起来,妹妹胡涛掌勺为艺术家们烧下酒菜,那时候画家的画不能卖钱。相比之下,老爸比他们就算有钱的了。
记得我们家的抽水马桶上经常有一厚沓宣纸(画过的)当手纸,我拼起来一看是大家的国画,我问老爸为什么撕了当手纸,他说,画得好的,我留下了,他们老酒喝多了,有时画得不好,我才撕了当手纸,比买来的手纸软多了。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不可思议,我的家每个人都用大画家的国画当过手纸,实在太“奢侈”了。
在我的回忆中,陆俨少、关良、程十发、唐云、朱屺瞻、刘旦宅、董幻吾、谢之光、谢稚柳、应野平等都先后多次来我们家吟诗作画。这些大画家还包括刘海粟的家里,我都为父亲去送过信、取过字画,送过印章。
记得1964年在北京开会时,父亲去看望郭沫若副委员长,带了两方章给他看,其中一方郭老看后就问,这是齐老刻的章,你从哪弄来的原作?父亲说,这是我临刻白石老人的。郭老很吃惊地说,和齐老刻的一模一样,完全可以乱真。没想到你刻得这么好!随后,郭老马上托父亲帮他刻一对章,夫人于立群在旁边请父亲帮她也刻一方章。回上海后,父亲托人购来三方好石章,为郭老刻了一对阴阳文印章,又为于立群刻了一方,托人捎去北京送给郭老。郭老很是喜爱,经常用这两方章盖在自己的作品上。
近日翻开北京出版的中国近现代书画家印集汇编,其中郭沫若的常用章竟有三方是父亲为他刻的。生前郭老先后赠送过父亲至少四幅书法精品,其中一幅四尺整张横批写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其中那个雷写得特别好,就像炸开来一样。另一幅条幅写的是:“灵岩有奇石,入夜化为鹰,势欲陵空去,苍茫万里征”,是郭老游雁荡山时作的诗。
父亲常对我讲,你学过西洋美术,又学过装潢美术,又拜过姚有信、钱行健和申石伽为师学画,在学习书法的同时要学会开动脑子,将绘画中学到的构图原理运用到书法艺术中来。
父亲认为一幅成功的作品构图占70%、功夫占30%,可见构图在创作中的重要性。他讲中国的汉字从象形文字一路走来,每一个字都是一幅构图,构图如能构好,字也就自然好看了。他讲按照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是生活的观念”,凡是美的,大气、传世的艺术作品,也一定是人民大众喜爱的。美术讲美,书法同样如此,为何王羲之、王献之、李邕、颜真卿、张旭、怀素和米芾等大书法家的字能流芳百世,他们共同的特点,首先是有美的造型。写书法到一定程度要学会某一名家的字,学像已不是问题,只是达到了能品,更重要的是将前人好的、美的艺术造型为我所用、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创造自己的书法体。而这创造的书法体又必须根植于传统并最终走出传统的束缚,有所创新,要敢于走前人没走过的路……
还记得父亲又讲,有所创新、突破、超越时代的书法家会很艰难、痛苦,但脱离时代的书法家,一定会被历史忘记。
在拜过谢之光老师后,父亲又专程登门拜吴昌硕的得意门生王个簃为师,这次父亲带去了自己的习作虚心求教,王个老看了父亲的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父亲的一再恳请下,王个老才谈了一点看法,“你的字也太违背传统了,你看,古往今来有谁像你这样写书法的,撇理当先重后轻,捺应该先轻后重,而你的字都与常人完全相反。”父亲听罢,呵呵大笑起来,“没有人这样写,我不就是第一个吗?”王个老哑然。他对父亲在学书的道路上“另辟蹊径”,虽不敢恭维,但对其不肯墨守成规的倔强性格和敢闯精神,倒是从心底里有几分喜欢。也许将来在书法艺术上有所创新、有所创造的人,就是像父亲这样的人,但现在不行。王个老对父亲说,“你既然跟我学,就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办。”王个老提了许多要求,郑重地说,“你应该写石鼓文,我也在写。”
父亲无师想拜师,老师严格要求,“循环蹈矩”,他又不乐意。父亲练了一阵石鼓文,又嘀咕起来,为什么一定要写石鼓文,《散氏盘》不是也很好吗?渐渐父亲对老师的严格要求感到不自由了。
之前在刘海粟家,父亲曾看到钟鼎文的一种《散氏盘》,他一见钟情,之后,他到处寻觅,终于在他与郭绍虞教授邂逅的那天晚上,曹漫之把自己珍藏的《散氏盘》拓片赠送给父亲。
这《散氏盘》笔画深厚苍茫,一笔之内粗细不等,如千里陈云。变化起伏于锋抄,结体无比奇特,形方势圆,横不平,竖不直,但左右相依,上下相形,变不平为平,变不直为直,艺术性极高,为父亲所深爱。
“究竟怎么学?”父亲陷入了激烈思想斗争,有一阵子,他在“石庐”里连一个字也不写,反复思考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找了许多论书法的书翻阅,仔细研究书法的诞生和演变的历史,回味在郭绍虞教授家记的笔记,渐渐地好像找出一条路来——
原来,历史上的文人墨客尊称“二王”(即:晋代王羲之和他的第七个儿子王献之)为“书圣”。唐太宗李世民对之更是倍加推崇,曾下令广泛搜集王羲之的遗墨,得《兰亭集序》后,命拓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和诸葛贞等摹拓多册,分赐皇太子及诸王近臣,以供临摹学习之用。李世民还亲自撰写了《王羲之传论》,认为王羲之的书法尽善完美了,赞誉褒扬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然而,“二王”的书风并不完全相同,王羲之内敛,王献之则外拓,二者虽是父子,又一脉相承,如他们父子间长相,既像又不完全一样。
后来,经过多少名家的改革和自我表现及创新,中国汉字书法千变万化起来。到颜真卿时,更是“面目全非”。颜真卿的书法初学者褚遂良,后学张旭,大胆创出“中锋沉着、凝重外拓、宽博浑厚、雄秀酣畅”的颜体字来,米芾评其为“一洗二王恶体”,大加推崇。颜体盛行良久,一些人视为“楷模”,纷纷效仿,无形中又束缚了书法艺术的发展。这时,又有名家评说颜真卿,“书法之美,始于颜鲁公”,但“书法之毁,亦始于颜鲁公也”。
“这充分说明:任何事物都在不停地运动,不停地发展,没有统一的模式。任何静止的观点、停滞的观点、无所作为的观点,都是错误的。”父亲在“石庐”里边踱着方步,边思索着对我说。
那么怎么样使书法不断发展呢?父亲在一本书中读到颜真卿拜师的故事,令他深受启发。传说当年颜真卿向书法大师张旭请教,一连提了12个问题,张旭却简单地回答了12个“然”字。张旭被追问得急了,只说了一句:“书法当自悟耳。”父亲读到此句,一拍画案,感觉到这句话非常有道理。他从此更加坚信自己的座右铭“无创不特”,决心在学书的道路上博采众长,坚持自创特色,不走别人的老路。他深信“只学一家书,学成不过为人做奴婢”。
话又说回来,王老收了父亲这个徒弟,不是教得不好,也不是不尽心教,而是这个弟子像匹烈马一样难驯。尽管师徒私交甚好,但由于“想不到一块去”,父亲在四人帮倒台复出后工作又忙,两人的交往逐渐稀疏了……
巧得很,1987年,父亲因病又住进华东医院,偏偏在南楼三楼碰见了同时在医院里治病的王个簃。寒暄后,父亲回到病房取出习作送到王个簃的病榻前,虚心“请老师指教”。
王个簃仔细地看着,爱不释手。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父亲的字虽然远离吴门,非颜(体)非柳(体),但确已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较前大有长足进步。他仔细地欣赏,认真地品味,整幅字颇有千军万马行阵之势,每个都潇洒飘逸,心中十分欢喜。
王个老说:“你已自成一家,独具风格,每一笔都有自己的道理,将军字,将军字也。”后来王个老在其他场合评论“胡体”,不止一次地说:“只有像胡铁生那样带过兵打过仗和长期担任经济领导工作经历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胡体字来。”
著名画家程十发评语,胡铁生同志对待艺术创作的态度,同他对待所从事的经济工作一样,充满革新精神。他反对照搬照套,墨守一家之技,主张学创结合,并蓄各家之优。他认为“艺术作品不怕骂,个人应该有艺风,人家都说专一好,我独爱好融合通。”
有一次,西泠印社在杭州开会。休息时,西泠印社社长、我国著名书法家沙孟海突然问父亲:“你给人家写的字收钱不收钱?”父亲如实回答说:“有的收,有的不收。”沙孟海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不收钱的另当别论;如果收钱的话,你要像我一样每字至少五百元,现在是市场经济嘛,你是西泠印社的顾问,否则降低了我们的身份!”父亲笑笑,未置可否。
但是,父亲始终把手中的笔当成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工具,从不计较润笔费的多少。有人统计,在书法家当中,父亲用“胡体字”写的店招是名列前茅的。
1997年春节前夕,上海市市长徐匡迪代表上海市委、市政府到华东医院探望老同志时,步入了父亲的病房。
父亲起身迎接并道了一声:“徐市长好!”
徐匡迪说:“胡老,我可是很早就认识您了!现在,我天天在马路上看到您(意指:父亲写的店招)!”
“写得不好,请市长多指教!”父亲谦虚地说。
“您可是我们上海的一个宝啊!”徐匡迪市长热情地握着父亲的手说。
“不敢当!不敢当!”
……
被徐匡迪市长称为是“上海的一个宝”的人,确实不容易,他至少是对上海人民作出过贡献,有过突出成就。
1998年12月初,由中国轻工业出版社出版的《铁笔丹心——胡铁生的故事》首发式前,我到北京,将样书送给父亲的老朋友,西泠印社社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那天赵朴老精神很好,他欣然提笔为纪念胡铁生逝世一周年,题写了12个大字“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內不愧心”,高度总结、概括了先父如菩提花盛开般灿烂绚丽的传奇人生。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