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裴乾坤
虫语者昆虫与法医
Forensic Entomology
文/裴乾坤
在千年的彼端,陶渊明写下“托体同山阿”这一名句,至今仍用以描绘人生老病死的生命循环。但在法医们的眼中,这个风雅绝伦的句子恐怕改成“托体入虫腹”才能满足他们的“专业强迫症”吧。
当侦查员们尝试去破解一个突然而又离奇的死亡真相时,他们不得不整合各方线索。为此,他们就必须回答诸如以下的问题:发生了什么?谁该为此负责?动机是什么?罪犯用了什么方法、武器或工具?案件何时发生?
借助丰富的生物学、化学、物理学、人类学和数学知识,训练有素的专家们能够在纷繁复杂的犯罪现场中,看出种种蛛丝马迹,进而还原整个犯罪情节。任何犯罪现场的遗留,无论是破碎的玻璃、尘土、体液或是其他什么东西,都无法逃脱他们的法眼。
一提到犯罪现场,首先浮现在我们脑海中的便是闪烁的警灯、混乱的场景和污秽的血迹。但是更加吸引侦查员们眼球的却是一些小小的活物——昆虫。这些小虫子们能告诉我们多少有关死亡的信息?它们能以何种方式揭发犯罪?它们的“努力”能被法医昆虫学家们读懂吗?
昆虫在尸体中经历的三个生命阶段第一阶段(虫卵阶段)昆虫的胚胎待在虫卵内第二阶段(幼虫阶段)白色的幼虫钻出虫卵第三阶段(虫蛹阶段)幼虫羽化为长着翅膀的成虫
正如苍蝇喜欢成群结队的哄抢垃圾堆里的烂肉一样,腐食性昆虫——以腐烂的肉作为食物的昆虫——也同样热衷于人类的遗骸。以这些昆虫为研究对象的法医昆虫学被广泛运用在司法鉴定领域中,帮助警方掌握大量与尸体相关的信息。
这些腐食性昆虫最喜欢的生活环境便是人类尸体的孔窍,例如人的眼睛、鼻孔、耳朵和嘴巴。大多腐食性昆虫在寻找尸体这件事儿上都非常积极,往往在命案发生的几个小时之内,它们便会循着死亡的气息纷至沓来。一些被称为“尸虫”的小虫子,一生以腐烂的肉体为食,并在尸体上繁衍新的一代。当新的尸虫宝宝们长大成“虫”后,它们便会振翅“高飞”,找到最接近的一具尸体,产下卵,完成它们的生命循环。
昆虫会在尸体中产卵这一事实是法医昆虫学家们开展调查工作时所依赖的,最重要的事实。一般来说,昆虫在尸体中将经历三个生命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虫卵阶段,这一阶段,昆虫的胚胎安然的待在虫卵内;第二阶段是幼虫阶段,这一阶段,小小的,“萌萌的”,白色的幼虫纷纷钻出虫卵,在腐烂的机体上大快朵颐,茁壮成长;第三阶段是虫蛹阶段,这个短暂的阶段,让幼虫们羽化为长着翅膀的成虫。
当法医昆虫学家从尸体上搜集到这些昆虫,观察到它们到底是处于哪一个生命阶段时,他便可以相当精确的判断被害人的死亡时间。也就是说,确定死亡时间,法医昆虫学家只需要确定两个时间区间:被害人死亡到腐食性昆虫的产卵时间区间,以及成长到其被发现并观察时所表现的这一生命阶段所需要的时间区间。
许多昆虫都喜欢聚集在分解中的尸体周围,但是最主要的昆虫种群便是双翅目昆虫和鞘翅目昆虫。双翅目昆虫,特别是丽蝇科昆虫,可以在几分钟之内找到尸体。它们的幼虫,也就是常见的蛆,会吃掉大部分的尸体,是尸体腐烂的主要推手。而鞘翅目昆虫(甲虫),则一般在尸体干燥之后才会“入住”。
在进行现场勘验时,侦查员们会找出规模最为庞大的种群,因为繁衍时间最长的种群能最好的指示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所取得的昆虫样本将被保存在浓度为70%的异丙醇中(平日在药店里买到的医用乙醇就是这个浓度)。每个昆虫样本都将被贴上取样的日期与取样部位。最终摆在法医昆虫学家的实验室里的,便是这些样本。
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这些昆虫可以作为发现隐藏事实的完美证据。例如一个人由于自然原因死在了一个温度恒定的房间里,验尸官只要凑上去看看尸体边上的虫子便可做出关于死亡时间的报告。但是事情永远没有那么容易的,侦查员们在搜集样本的时候需要考虑大量不定因素。譬如环境温度,将影响幼虫在尸体中的生长速度。当一个人在夏天被谋杀,并被抛尸室外好几天,那么他的尸体将会遭遇环境温度的急剧变化。某些特定种类的丽蝇幼虫在炎热的环境中成长迅速,而当温度下降时则生长缓慢。放置在室外几周,甚至几个月的尸体,其所附生昆虫的生命周期长短不一,极为多样,而法医昆虫学家们需要仔细观察所有可见样本,进而确定大致区间。
虽然以现代科学的手段进行精确的死亡时间确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但是在距今七百多年前的南宋,中国人却总结出了一些利用昆虫确定死亡时间的基本知识。在《洗冤集录》卷二《四时变动》章内,宋慈写道:“夏三月,尸……经三日,口鼻内汁流,蛆出……”“秋三月,尸……经四、五日,口鼻内汁流,蛆出……”“暑月九窍内未有蛆虫,却于太阳穴、发际内、两胁、腹内,先有蛆出,必此处有损。”宋慈根据观察,认为在夏天,从被害人死亡到尸体中出现蛆虫的时间是三天,而在秋天,这一时间将要延长之四、五天。这是司法鉴定领域,关于环境温度对昆虫生命周期造成影响的最早记载。另外,宋慈还注意到蛆虫一般会首先出现在人的九窍——两眼、两耳、两鼻孔、口部、阴部和肛门,如果首先出现在这九窍之外的其他地方,则意味着该处有伤口。
除了这些理论上的总结之外,宋慈还记载了一个生动的案例。说是一位检官在调查一具被镰刀砍伤致死的尸体时,发现被害人死的蹊跷。被害人随身财物不见减少,因而不可能是强盗谋财害命,从走访亲属的结果上看,此人也没有仇家,也并非仇杀。在看似所有线索都断掉的情况下,这位检官召集居民,说:“各家所有镰刀尽底将来,只今呈验。如有隐藏,必是杀人贼,当行根勘。”不久,检官面前就陈放了七八十张镰刀。时值盛夏,一群蝇子一直围着一把镰刀飞来飞去,检官将这把镰刀的主人拘来审问,此人果然是杀人凶手。因为此人曾向被害人借款不得,与被害人新结怨,所以才有杀人一事。而那些被凶器上的血腥气所吸引的大量昆虫,指示检官找到了真凶。
在伦敦自然史博物馆的昆虫所里,保存了一个放在任何地方都不起眼的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浸泡着一只停在任何地方都不起眼的,长着褐色条纹的小虫子。然而正是这只不起眼的小虫子,不仅将一个杀人凶手送上了绞刑架,还开启了法医昆虫学用于侦破案件、获取真相的历史。
1936年,年近不惑的Buck Ruxton 经过多年的打拼,在兰开斯特开设的诊所已经远近闻名,然而事业的成功却并未给他带来一个男人应有成就感。因为他一直疑心自己心爱的女人Isabella Kerr给他“戴了绿帽子”,可他却无法找到相关证据,于是他就在表面的光鲜和内心的委屈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不断的发酵这自己的疑心,最终酿成了浓烈的嫉妒之酒,点燃了熊熊的仇恨之火。终于在1935年9月15日这天,Ruxton将Isabella活活掐死之后,为了不走漏风声,又杀害了他们的女仆Mary·J·Rogerson。
面对着两具尸体,曾经让Ruxton声名鹊起的医学知识,如今却带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将两具尸体拖进浴室,残忍而精准将其肢解为70多块,并且还移除了所有诸如痣、疤痕、胎记等身体表面特征,然后再将这些尸块包在几份旧报纸里,驱车将这些残骸丢弃在兰开斯特以北160公里外的安娜河,此处已经是英格兰与苏格兰的边界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用来包裹尸块的报纸中,有一份是名为Sunday Graphic的报纸特刊,而这份特刊仅仅发行于兰开斯特和莫坎比(Morecambe)两个城市。命案发生后,警方根据这一线索,结合多种对尸体的法医鉴定手段,最终确定了Ruxton的犯罪事实。而这些鉴定手段中,法医昆虫学被作为确认犯罪时间的重要依据。通过对尸体上遍布的蛆虫进行研究辨认,确定这些蛆虫的年龄大约在12至14天,再将这个时间倒推回去,正是Ruxton的抛尸时间,进而被害人的死亡时间亦可得到确定。
在铁证之下,Ruxton最终被判处了绞刑,而帮助警方确定凶手的小虫子,也被永远的保留在了伦敦自然史博物馆中。
今天,法医昆虫学的功能并不仅仅局限在尸体检验上,越来越多的民事案件都借助法医昆虫学进行调查取证,从而催生了两门新兴学科。
其一是城市昆虫学,该科学所研究的对象是昆虫种群的扩散将如何影响人类住宅和其他人造建筑。白蚁是所有昆虫中对人类建筑影响最大的昆虫之一。一方面它们以木材为食,另一方面,它们分泌的蚁酸将对钢结构建筑的强度造成极大损害。当然,除了白蚁之外,蟑螂、蜜蜂和黄蜂在城市生活中也会造成许多麻烦。
另一门新兴科学是保鲜食品昆虫学。简单地说,这门学科研究的是在保鲜食品中找到的昆虫。想象一下,当杂货铺的老板从批发商那里进得一批膨化食品,并将其中的一包卖给了消费者。消费者回家后一边兴致勃勃拆开包装,一边乞求着包装袋里的那份附赠小礼物是他费心收集的一套礼物中唯一缺少的那一份。可是一秒钟后,他发现他的所有期盼被包装袋里的一只巨大的沾满调料的蟑螂击得粉碎,这时保鲜食品昆虫学家将介入调查,以确定这只蟑螂到底是在生产、运输、批发还是零售的哪一个环节中,进入了包装袋。
一般来说,昆虫有其固定的生活周期、有相对集中的分布特征、有偏好的食物和生存环境,昆虫们诸如此类的种种特征都能在不同程度上帮助我们还原案件的真相,可以说,法医昆虫学的前路还很漫长。
无论是生存抑或是死亡,都是自然循环的部分,在死亡的躯体之上,蕴涵着其他形式的生命循环。在这恢弘冥渺,而又生生不息的天道轮回中,这些昆虫神探们以自己的生命周期,为我们提供了一束投向正义的光亮。
栏目主持人:刘雨 lymjcf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