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军
上次我忘了听谁说的上海菜的祖宗是徽州菜。他拍着手对我说:“浓油赤酱嘛!论油大什么地方菜有徽州府的菜油大?论色谁有徽州府的菜色重?”说到徽州菜油大,我是有切身体会的。20世纪90年代我初到皖南,第一餐简直被食堂大师傅的烧菜用油惊呆了。他烧的红烧鸡简直就像浸在油中,鸡在黄黄的油中露出冰山一角。我看看别的同事捞完鸡块后,用油把饭拌得很香地吃了下去,下巴都是淋淋漓漓的油,然后用手一抹。我一阵恶心,就捧着饭盒去找食堂师傅说:“师傅,菜味道是很好呀!”他叼着香烟,一说话烟灰往下直落。他说:“有什么事吗?”我说:“菜里油大了点,能不能少放点油呀?”他把眼睛一横说:“不爱吃滚蛋,自己上外面买着吃去。”话音未落,我从卖菜窗口钻进半个身子,要够炒勺往他头上打。后面人拖住两条腿把我从窗子里面拽了出来。我说:“怎么啦!不就跟你说油大点儿吗?哪来那么大火气!”旁边七嘴八舌:“我们都吃得挺好的,不油!不油!你在这边住上个把月就好啦!”
这时候厨子也从厨房抄把菜刀冲出来,要跟我厮杀。“天天烧给你们这些货吃,不承情罢了,还要打人。来来来!怕你是小妈养的!”早有旁边围观的人夺下他的菜刀,起哄:“不能动兵刃,就你这身肉,压也把他压死了。”大夏天,烈日下,众人站开一个圈,我跟食堂大师傅矮下身形,互相寻找破绽。本着输跤不输把的精神,我拽了他两下,想给他来个扫腰,直接把他扔出去。谁知这厮是个武学奇才,手上滑不溜秋,根本抓不住。后来知道全是油。好不容易把他脖子搂住了,准备弄个抱颈摔,结果滑到头上去了。厨子的脖子和头不分,粗细都差不多,加之一头油汗,一滑就从我的胳肢窝里滑出去了,倒把我弄了个狗抢屎。要不是我来个鲤鱼打挺,得让他一屁股给墩死。后来他飞腿踢我,把一只油渍麻花的烂布鞋踢过了人家屋脊,落到猪圈里去了。听了旁人解劝,我们俩气哼哼地各自回屋去了。
不过就这样打过一场,厨子跟我说话却和气了。晚上打牌的时候,他站在我后面看牌,磨磨叨叨地说:“皖南这个地方水剐人,你不要住长。住半个月,你比他们还馋,吃点油水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们就看我胖以为我是吃的。我是烟熏的呀!油烟熏的。”
吃了半个来月后,我也适应厨子这种重油重色的菜了。因为每天的浓茶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把吃到肚子里的油水扫荡得一干二净。
到了冬天后,食堂吃饭的人少了。有些人调到其他工区去了,留守的有七八个。厨子天天闲得蛋疼,没事跟我后面上山刨树根做根雕。我刨出来相一相,像龙爪,或者像老梅虬枝的就塞在麻袋里。他不帮忙,就在旁边瞎转。有的树根根系很长,要刨一个上午,还没有理出个头绪。他性急,就一拽,把根拽断了。不美了!我说,不要你帮忙,你下山烧饭去吧!他说,我都做好了,晚上吃锅子。胡适一品锅!
什么东西?
就是火锅嘛!跟你们在外边吃的火锅不一样,一吃你就知道了!
山里晚上天黑得早,太阳一落到山后,天就忽然黑下来了。附近的黄狗、黑狗,还有花狗,大概闻到今晚食堂要吃好的,就跑到门口来逡巡,看到人,就把尾巴摇得飞快。食堂里,厨子弄了一炉烈炭火烧得正旺,人坐在炉子旁边,身上感到热烘烘的,脸上烫得发烧。炉子上坐着一口大号铁锅,上面一层是酱红色的五花肉,颤颤巍巍在汤中抖动着。下面的汤咕嘟咕嘟沸着,仿佛正吟唱着一首对烈火感恩的歌──“你成就了我!你成就了我!”厨子怕外面人先动手坏了规矩,一边在里面叮叮当当弄着什么东西,一边喊着:“等一等哦!你们不会吃,等我来教你们。我跟你们说,哪个先吃哪个变猪哦!”
过了一会儿,他托着一个白瓷盆子从食堂里面扭出来。肥腰扭得可款式了,一边扭一边报菜名:“香辣白菜心,解腻的!”灰白色围裙里还塞了一瓶白酒,他一边拧瓶盖一边说:“别乱动!听明白了再吃。话说这个胡适一品锅──滚!吃这个锅子要一层一层吃,不要乱翻。次序乱了,翻得乌七八糟的就不好吃了。现在──吃吧!”胡适一品锅荤菜放在上面,素的垫在下面。通过热气熏蒸和煨炖,使上面的油脂和鲜味慢慢浸透到底下的蔬菜里面去。隆重的胡适一品锅可达七层,猪肉、鸡、鸡蛋、蔬菜、豆腐、海米、油豆腐果子。如果还有好材料尽可以往里面码放,比如笋衣、笋干、萝卜、干豆角、蛋饺,还有一种豆腐皮裹肉馅的长方形的饺子。码好后,先用猛火攻,然后端到烈炭火上慢慢煨炖,中间要用勺子把锅里的油汤浇淋在食材上面,使味道保持均匀。最后五花三层的猪肉夹到筷子上,似乎有一种弱不禁风,不能自持的样子,一品锅就算是好了。
上面的荤菜就不说怎么好吃了,下面的肉边菜才是这种火锅的精华。什么叫语言乏味?在美食面前,除了吃以外都是废话。筷子头就雨点一样落下来。厨子一边劝酒,一边左右劝人:“慢一点儿吃!对食道不好,谁陪我喝一杯,别光顾着吃啊!这帮白眼狼,说点儿好听的不行啊?”我们腾出一只手来,默默对他竖起大指。他用一种饲养员一样的目光看着我们,什么叫成就感,什么叫提刀四顾,厨子也有厨子的事业巅峰!后来有人问我对皖南的印象,我想也不想地说:“胡适一品锅好吃!”
选自《人民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