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几位复旦前辈

2014-07-02 05:45俞汝庸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3期
关键词:伯伯姑姑胡适

俞汝庸

☉“楚狂”陈子展 “吴侬”郭绍虞

陈子展(一八九八——一九九○),赫赫有名的中国古代文学学者,曾担任过十年复旦中文系主任。中年以后,深居简出,潜心学问,几乎不去学校,许多师生都以能见他一面为荣。笔者由于和他是亲戚,时有往来,聆听过他不少高论,现在想来,十分有幸。

陈子展夫人周媺(mei)士是家母的表姐,我称她为媺姨。那时,家父与陈子展同在复旦大学执教,起先都住在家属大院,后来他们搬到吴淞路寓所,距离远了,但逢年过节还是经常往来。

他是湖南长沙人,早年与毛泽东、李维汉、李达、何叔衡、谢觉哉等均有交往。据他说,在“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时代,还和毛泽东玩过足球呢。一九二七年,陈子展加入中国共产党,是我党的老战士,“马日事变”后遭到通缉,与毛泽东等人一起上了反动派的黑名单。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陈子展与党失去联系,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再要求恢复组织关系。他从此专心研究文学,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出版了两本有影响的专著:《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与《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他与田汉等人创建的南国艺术学院,培养出一批包括廖沫沙、吴作人、郑君里、陈伯尘等在内的优秀人才。据他说,他的一个学生还是冯玉祥的老师,因此,冯称他为太老师,在重庆时,曾到他寓所恭行再传弟子之礼,让监视他的国民党特务们大跌眼镜。

陈子展自称为“楚狂老人”,许多人也都认为他秉性耿直不阿,从不随波逐流,确为一“狂人”也。据说当年鲁迅做东饭局,席间谈到“翻译争论”的热门话题,发言者皆从“直译”,只有陈子展唱了反调,惹得鲁迅脸上顿起愠色,座中老少面面相觑,无人敢搭话,场面十分尴尬;又据说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字第二,印第三,画第四”,陈子展对此直言不讳地指出:“齐白石只有画最好,这种说法,只是掩盖他的诗、字、印差而已。”齐白石听后怒不可遏,但事隔不久,老人还是佩服陈子展有眼光并说了大实话,于是选了一块上等寿山石,治成印章送他。

一九五七年反右时,陈子展实际上已多年闭们谢客,也没有去学校参加大鸣大放,但还是有人收集了他一些“骂人”的话,将他划进去,成为一个没有右派言论的右派分子。陈子展这样一个性格刚烈的人,一直自认是革命左派,忽被戴上帽子,他当然更是大开“骂”戒,拒不承认。一年以后,一些曾是“同学少年”的中央首长知道了也觉不妥,同时传来了“陈子展有真才实学”的最高指示,才由中央统战部出面给他摘掉右派帽子。当我们前去看望时,他哈哈大笑地告诉我们,来宣布的人被他骂跑了。他对他们说:“我从来不是右派,不需要摘帽。我革命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呢!”

定为右派以后,陈子展从三级教授降为五级,从此他蓄起了胡子。现在回想起他,眼前就立刻浮现出一个“蓄须瘦老头”的形象。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一天,一直闲居在家的陈子展跑到复旦想看看大字报,师生们都不认识他,他自报家门后,据说整个校园都轰动起来。原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寄生虫”、“吸血鬼”自投罗网来了,于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直指这块“顽固得像茅坑里又硬又臭的石头”。不过,自认“寿则多辱”的陈子展终于熬过了十年苦难,拨乱反正后在诗经、楚辞的研究上作出了杰出贡献。

陈子展难改的除了恃才傲物的脾气,还有一口浓重的、相当“土”的湖南乡音,让许多江浙一带人听不懂他的话。而他一生交往的朋友,如翻译家李青崖等,不少都是有“共同语言”的湘籍、或长期在湖南工作过的文人学士。媺姨和家母都是长沙人,家父虽为浙籍,但曾长期在长沙生活学习,所以彼此间都用长沙话交谈。平常聊得较多的也是他们都熟悉的有关湖南的趣闻轶事、风俗人情,往往有说不完的话题。当他知道我也能说长沙话后,感到特别高兴,他说:“湖南话的平上去入,四声清晰,再加上拖腔拖调,十分适宜吟唱。”他曾教我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跟着他一起摇头晃脑地吟唱,倒是很有音乐韵律的感觉。

陈子展在生活上并不是完全大大咧咧的人。他曾教家母怎样做“腊八豆”,在纸上详细写出操作的工艺程序和配料比例,很有一番“理论”。“腊八豆”是湖南的一种传统佐饭食品,是将黄豆煮熟后晾干,再发酵霉变后制成的霉豆。制作过程中无法试味,而放盐多少是成败的关键。陈子展总结出一斤黄豆放一两盐的规律,我母亲试后,每次都成功,成为她向别人推荐的“金科玉律”。

媺姨性格温顺,待人宽厚,夫妇俩的性格应该是互补的,但到晚年,倔强的“湖南牛”(这是陈子展喜欢用的自称)特立独行,与她时有冲突,媺姨就住到了她侄子周介湘家中。周介湘是一位杰出的化学专家,曾任复旦大学化学系副主任,在“文革”中遭迫害而离世。他的夫人朱裕贞教授也是一位优秀化学专家,曾任华东化工学院副院长和党委副书记,是《现代基础化学》的作者,人极贤惠。媺姨后来一直由她精心侍奉到终老。

陈子展晚年潜心学术研究,“五十年磨二剑”,修订再版了各一百万字的巨著:《诗经直解》和《楚辞直解》。他以歌释歌,陈义颇高,极具匠心。他认为:“愚治‘诗旨在与古人商榷,治‘骚旨在与今人辩难。”同时,他自我评价:“一生微尚所在,初亦唯此二书。”

谈起陈子展,常使人想到同为复旦中文系教授的郭绍虞(一八九二—一九八四),他们性格迥别,但同是文坛上的前辈大师。郭早年即任燕京大学国文系教授,一直从事文字和文学研究,是语言学家,也是文学批评史家。他曾任复旦中文系主任、中国语文协会副主席、《辞海》副主编、上海文联副主席、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会长、上海书法家协会主席等重要职务,也是当时上海文学专业唯一的一级教授。他一生著作等身,主要著作有:《汉语语法修辞新探》、《照隅室语言文字论集》、《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史》、《郭绍虞文集》等。

郭系苏州人氏,一生都没有改变的是那软软的吴侬口音,再加上他“白白胖胖”的大块头身材,给人谦和仁慈的印象。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个宽厚待人的长者。他谦逊平等而又诚恳地对待每一个人。当我们晚辈去看望他时,他和郭伯母总是热情接待而使我们感到十分温暖与亲切。

据说“文化大革命”中工宣队搜到一本抄有唐诗宋词的练习本,以为是当代人写的“反动诗词”,便拿去请郭绍虞“鉴定”。这是连中学生也能识别的东西,对饱读诗书的郭先生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但他看了后不知该对这些无知的人说什么才好,最后只好违心地表示:“还呒没啥格(没有什么)把握,奈(你)可以寻本《唐宋诗词选》对一对。”现在想象当时的情景,想到老人持重谨慎、既无奈又幽默的回答,仍让人忍俊不禁。

郭绍虞晚年致力于修改重版《中国文学批评史》。我到他南京路寓所看望时,进门的客厅成了一个大书房,一个餐桌和两个书桌上都堆满稿件,连地上都堆着资料,只能在靠窗处找一个空位坐下。他自己说:“曾屡次尝试编中国文学史,终于没有勇气从事这巨大的工作,只好缩小范围,权且写一部中国文学批评史。”他一生极其重视资料,勤奋不辍地从事搜集、整理、考订、校释,“求其全,索其真”。看到满屋堆积如山的书籍资料,才明白何以他的著作都有着深沉博大的历史厚重感。

一次,我到他家求墨宝,看到他正忙于校阅《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清样,又不免犹豫。但他一听立刻答应:“好格,好格,奈过两天来拿。”过了两天,我果真拿到了墨宝。那时郭绍虞悬腕写字已经有些手抖,但他用绳吊的办法加以克服,我听说后真是感动。他为我书写的是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郭伯伯是老长辈了,但条幅上款写着“汝庸同志属”,十分客气。一般我向长辈索求字画书籍,他们都会以晚辈相称,譬如我向陈从周教授索画,他就直称“汝庸贤侄”。反复细看郭绍虞的字,确是一种享受,他的字大气高迈,潇洒挺秀,润厚雅丽,十分耐看。

陈子展和郭绍虞两人性格差异很大,人生经历各不相同,行为做派很不一样。但在我看来,两人身上的相同点也很多。首先,他们都是受“五四”精神感召和熏染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吸收了新思想、新文化、新科学的营养;其次,他们为人都十分正直诚实,淡泊名利,充满人格魅力,不论在顺境还是逆境,都保持清醒与清白;第三,他们在治学上严谨执着,能够总结旧学,融会新知,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为后人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第四,他们都是复旦教授,都担任过中文系主任,教书育人,培养了一批新人,他们的后半生直到终老都是“复旦人”;第五,他们一生都不改原汁原味的乡音,不忘乡土,牢记自己的根本;第六,巧的是他们都是在九十三岁高龄时仙逝。

☉雨中游绩溪 烟霞忆曹姑

日前,随友人去安徽绩溪旅游。绩溪镇保留着完好的徽派民居,古宅高低错落,典雅精致,白墙灰瓦,竹影葱翠,在历史的沧桑中,显示出浓厚的文化底蕴。十分典型的建筑是胡氏宗祠,据说建于宋、明年间。走进大院,宽敞明亮,三进七开间,一千五百多平方米的建筑物基本保持完好,里面集徽派砖、木、石三雕和彩绘为一体,古色古香,甚为精湛。走出宗祠,扑面就是一条小溪,镇里镇外,皆以水路为脉络,外环内绕,三步一桥,五步一拱,沿河廊屋,修直平远,由此组成的水乡风光,萦回曲折,虚实交融。

那天,细雨绵绵,天色朦胧,使人感到“踏穷芳草天涯路,忽到桃花世外村”。我坐在廊亭的木凳上憩息,望着幽静得颇有几分仙气的景象,有如佛子参禅,老僧入定。我不由想起了绩溪才女曹姑姑,眼前浮现出她的身影。

曹姑姑的大名为曹诚英,字佩声,是我国第一位研究作物遗传育种的女教授。以前,她只是在业务领域中被人所知,近年来,随着国内研究胡适升温,胡与曹的恋情也逐渐浮出水面,受到世人关注。

上世纪四十年代,曹姑姑任复旦大学农学院教授,与我们同住在家属大院内。她独身一人,而家父母又好客,她就成了我家常客。在我的印象中,她十分随和健谈,喜欢小孩,曾对我说,她抱我的次数最多。我长大以后,也逐步了解了她的一些情况。曹姑姑一九○二年出生于绩溪一个大户人家,可称为大家闺秀。一九二○年就读于杭州女子师范学校,一九二五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农科,一九三一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农学院,一九三四年赴美国,攻读康奈尔大学农学院的硕士学位。其时,家父也正在康奈尔大学攻读博士,虽然一个学农,一个学理,但由于中国学生不多,又常在一起聚会,因此相当熟悉。期间胡适曾去探望过曹姑姑,大家都隐约感到胡曹不单单是老乡与表兄妹,但这毕竟是两人的私密,因此无人多问。

曹姑姑一九三七年回国,先在安徽大学农学院任教,后来就到了复旦大学农学院,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她随复旦农学院一起并入沈阳农学院。上世纪五十年代,她多次到上海,曾两次在我家小住,使我与她有更多的近距离接触。作为小孩,有两件事给我的印象深刻。一是每天早上,她都要花费不少时间梳头,她的头发很长,超过腰际,她很认真地将头发梳成一根长辫,然后盘在头顶上。她问我好看吗?当然好看极了。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确称得上眉清目秀,端庄贤淑,气质典雅。另一件事就是她每晚要按摩足部,她的脚可以十分明显地看出是缠过小脚后放开的,脚的骨骼已经变形。在我的生活环境中,像她这样身份的人没有缠小脚的,因此特别好奇。她告诉我:“我们乡下不缠小脚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接着她又补上一句:“不过,你看我缠了小脚还是嫁不出去。”这句自我调侃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充满悲凉和伤感。

胡适与曹姑姑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现在通过《胡适日记全编》中的片言只语和各种信息,已经可以看出一个粗略的框架,这是一个令人感慨唏嘘的爱情悲剧。

胡适,也是安徽绩溪人。胡氏家族人才辈出,仅明清时期就有进士十多名,是一个名门望族。一八九一年,他出生在上海东门,入上海中国公学,后赴美国康奈尔大学,先习农,后转哥伦比亚大学,师从实证主义大师杜威,获哲学博士。一九一七年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鼓吹文学革命,提倡白话文,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但他的婚姻却不尽如人意,他遵从母命,娶了一个乡下小脚女人,名叫江冬秀。在胡适江冬秀的婚礼上,曹姑姑是新娘的伴娘,当时十五岁,而胡适已是位才气横溢、学贯中西的名人,他是胡氏家族的荣耀,也是曹姑姑心中的偶像,用今天的话说,她是胡适的“粉丝”,应该叫“胡瓜”或“胡椒”。胡适也对漂亮、聪慧的曹姑姑由心生好感而一往情深。

曹姑姑也曾有过不幸的包办婚姻。一九二二年,曹姑姑的丈夫以她婚后四年不能生育为由娶了妾,她不甘示弱,毅然离婚。一九二三年暑假,胡适去杭州度假,约了曹姑姑同去。他们在烟霞洞的和尚寺里度过了整个暑假,这是一段他们最愉快的时光。胡适得到了曹姑姑的爱情,便有了与江冬秀离婚的想法。回京以后,他稍一试探,江冬秀就跑到厨房,举起雪亮的菜刀大叫:“离就离,杀了两个儿子再说。”吓得胡适连声求饶,从此不敢再提离婚之事。此后,这对有情人只能暗暗保持情人的关系。胡适曾作诗说:“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颇为温婉深情。一九四八年胡适去台湾前,到上海与曹姑姑告别。据说,她曾劝他留下,胡适只留下两个字:“等我。”即匆匆赴台。从此,他们天各一方,没有再见过面。曹姑姑将这一段感情深藏心底,终生没有再嫁。从她留下的一首《虞美人》词,可以看出她的心情:“鱼沉雁断经时久,未悉平安否?万千心事寄无门,此去若能相遇说他听。朱颜青鬓都消改,唯剩痴情在,年年辛苦月华知,一似霞栖楼外数星时。”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胡适突发心脏病在台湾过世,有人送了一副意味深长的挽联,说他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过了近一年,才有人告诉曹姑姑这一消息,不知她心里如何想,但表情十分平静。后来,“文化大革命”风暴中,一群愚昧而狂热的人不断地要她交代与胡适的关系,又大肆批斗,使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她更加弱不禁风。直到一九六八年退休,她才获准回到南方,此后基本上住在老家绩溪,偶尔到杭州、上海走走。

一路回想中,我问口若悬河的导游小姐:“胡适的上庄村在何处?”小姑娘一脸茫然。我就不再冒失地打听曹诚英的老家了。望着眼前的小溪,经过几个小时的降雨,已从干涸变为欢腾的流水,远峰近山,更是叠翠间现出苍茫的雾气。山不在高,有雾则灵,如轻纱,如白练,又仿佛湿笔未干,呈现出一派天然的美。廊亭内,两位农妇正在介绍自家的竹笋和扁尖,货色实实在在,足见当地民风之淳朴敦厚。想当年,胡适和曹诚英是否也走过这里的十全十美石板桥?在廊亭里躲过雨?与农妇聊过天?正在遐想中,忽听到耳边有“细阿陵”的呼唤声,回过头去,小雨初霁,苍霭缥缈,一片竹林,万竿滴翠,原来是微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当年我们住在复旦家属大院时,正值抗战胜利后,大家都是由重庆北碚迁回上海江湾,环境中的主要语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以四川方言为主。我的乳名为“小陵”,但曹姑姑不叫我小陵,而是以浓浓的四川音,唤我“细阿陵”。曹姑姑最后一次到上海是一九七三年,我父母去看她时,她问:“为什么细阿陵不来看我?”不久,她就过世了,终年七十一岁。我至今也想不起当时为什么没去看她,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走了,我深感愧歉与难过。

曹姑姑这朵盛开的玫瑰,苦等一生,在等待中瑟瑟凋谢。据说她留下遗嘱,死后要葬在绩溪旺川的公路旁,这是一条通往“上庄村”的必经之路。看来,她还寄望于在路边与胡适相逢。唉,两个“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都已作古,一场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刻骨铭心的生死恋,已经落幕,真是凄清悲凉,引人深长叹息。将来如有机会,真想再到绩溪,找到蓬蒿丛中那一座矮小的孤坟荒冢,凭吊长眠在此的曹姑姑。

☉精研“平差法” 坎坷董锺林

最近,在网上看到几篇纪念董锺林教授的文章,颇感意外,这是一个久被人们遗忘的人物。看到那熟悉的名字,已经在记忆中渐行渐远的董伯伯的形象,又如此亲近地定格在我眼前。

董伯伯和家父是美国康奈尔大学同学,又是复旦大学、同济大学同事,交往密切。我们同住在一个家属大院,他也成了我熟悉而敬仰的长辈。

董伯伯(一九○九—一九七六)是江西婺源的农家孩子,自小刻苦读书,一九三四年毕业于北洋大学(现天津大学)土木工程系。一九三四年八月,董伯伯等二十六人考取第二届中英庚款公费留学生,他与夏坚白、王之卓、陈永龄四人进入英国伦敦大学帝国学院攻读测量专业,一九三五年七月获得该院特许工程师文凭。然后,夏、王、陈三人转赴德国柏林工业大学测量学院继续深造,都获得博士学位。董伯伯一人却选择到美国康奈尔大学继续学习大地测量的专业并取得博士学位。我曾问过董伯伯,为什么不在英国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呢?他说英国在大地测量以及新兴的航空测量、天文测量方面比较落后,学不到东西,所以他们分别选择了在这一领域领先的德国和美国。回国以后,夏、王、陈、董都在测量方面做出了卓越成绩,成为我国著名的大地测量、天文测量权威专家,是我国现代测量界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人称“测量四杰”。

董伯伯先后在广西大学、复旦大学担任教授。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时,他先被调到南京大学天文系,一年后又调回上海同济大学测量系。除教学以外,他在平面测量、大地测量以及天文测量方面都做过深入的科研,特别是花费了许多精力研究“平差法”。测量学中,在椭圆形的地球上进行大地测量必然会产生许多偶然误差、累积误差等等,寻找消除误差的方法,称为“平差法”。这一直是测量界科研的重要课题,古今中外,林林总总的方法不少,却总难以完美。董伯伯通过长期工作积累与研究,凭着深厚的数学功底,提出独特的数理统计分析归纳方法,并撰写了长篇论文。这是他的毕生心血之作。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同济大学测量系,以夏坚白教授为首,整个机制搬迁到武汉,组建成立武汉测绘学院。其时董伯伯正被肠胃疾病所困扰,无法同行前往。一年多以后,病情仍无大好转,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遂提出了辞去教职的申请。

董伯伯的夫人黄瑞璋是复旦大学物理系高级讲师。他们没有小孩,学术伉俪,感情笃厚。董伯伯辞职后,夫妇两人即从同济新村四楼宿舍搬到复旦大学徐汇村宿舍居住。一九六四年董伯母不幸患子宫癌去世。我记得灵堂挂了一幅挽联,上书“自有才情怜国士,不谈病史误庸医”。深受丧妻之痛的董伯伯,成了孤独之人,每天都跑到虹口公园,在竹树丛中排遣悲怀。谁想看他就要到虹口公园去寻找。我去看过他几次。有一次,他正在读英文版“LIGHT”(光学),就与我大谈书中的精彩内容,还说,午饭后困了,就拿这本厚书当枕头在公园长凳上睡一觉,还问我这是不是“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我听后不觉感到苦涩心酸。

董伯伯辞职以后,人们希望他的学问不要埋没,多所高校想聘用他,如浙江大学、合肥工业大学都有此意。特别是复旦大学数学系系主任陈传璋教授极力请他到复旦任教,一直到“文革”前夕还在为此事努力。但是董伯伯谢绝了各方好意,表示要专心致力于“平差法”的研究。他不贪名,不图利,淡泊清贫,蛰居陋室,不断地对“平差法”精心修改完善。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出门,他的“平差法”手稿都不离身,可以说,对这个研究成果的重要性,他看得比生命还珍贵。作为测量专家,董伯伯清楚,测量学的成果既可民用,也可军用,十分敏感,因此对这一科研成果,他是不敢轻易示人的,看过他论文的人并不多。但在业界,对他的这一成果学术上有不同见解,褒贬不一,争论颇多。我曾问过来我家做客的李庆海教授,应如何认定董伯伯的成果。李教授任职于武汉测绘学院,当年是与董伯伯同时获得康奈尔大学测量学博士学位的。他沉思了一会,认为以董锺林的学识,加以多年精心研究,又熟知国内外测量学水平,应该是有独特见解的。董锺林本人反复强调论文的重要性,也应该是有道理的。但李教授只看到论文摘要,没有看过全文,没法按论文的方法推导演绎,作一个验证。家父曾托清华大学副校长张维教授邀请几位测量学会的专家讨论过这篇论文,与会者认为论文确有价值,但应组织人力实地验证这个评算理论。尽管这些人的评价离董伯伯自认的高度相差甚远,但似乎还有付诸实践验证的希望。可惜当时已近文革前期,对这一论文结论无法作进一步评估鉴定,这段测量界有名的“学术公案”就此不了了之。

“文化大革命”中,董伯伯难逃一劫,他被扫地出门,赶到复旦大学严北溟教授让出的一间房中,后又赶到单身宿舍的一个小间中,从此深居简出,艰难度日。一九七六年五月的一天,人们从窗口发现他倒卧在床边,已死去多时了。由于他没有后人,没有工作单位,由复旦大学当时归属地宝山县民政局办了后事。董伯伯的好友、同济大学李秉成教授事后曾到他的小屋前凭吊了一番。从窗口望过去,只见小房间内的箱子都贴了封条,成捆的书扔在一边。随着董伯伯的离世,那篇论文也就不知所终了。

董伯伯在学术上严肃严谨又固执自负,为人快语直言,不怕得罪人。他与武汉测绘学院的叶雪安教授在学术上存在严重分歧,笔墨官司打了多年,甚至闹到势不两立的程度,这在测绘学界是公开的秘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武测的造反派就找到董伯伯外调,希望他能提供打倒叶雪安的材料,结果一无所获,因为他只说叶的学术观点,其他一概不说。不久,传来叶雪安不甘凌辱而自杀的消息,董伯伯黯然神伤,痛惜得直落泪:“可惜呀!才刚六十岁,多聪明能干的人呀,还可以做不少事呢!”董伯伯正直坦荡的人格令人肃然起敬,他秉持的正是他所说的正派人应有的良心。

“文化大革命”初始,家父即受到冲击,董伯伯十分担忧他能否经得住这次风暴,几次要上门来抚慰。我父母觉得在那种氛围下,彼此以不走动为好,阻止了他的来访。后来他实在不放心,只希望能看一眼就行,于是提出一个方案:两人约定一个时间都到静安寺,分别站在南京路的两边,然后缓慢地隔着马路并肩地向东走一段路,不说话,不接触,但可以相互看见,又不被别人觉察。后来由于时间等原因,这个方案并未实施,但董伯伯对朋友思念、关切的急迫心情,一切尽在不言中,是令人难忘的。家父后来在朋友圈中说起此事,大家无不为他对人的一片真心而感动。

董伯伯身材矮小壮硕,给人不言而威的感觉。由于他在教学与科研上的严格与严厉,有些人认为他有骄矜之色,凌人之气。但熟悉以后,可以发现他是一位开朗诙谐的“老顽童”。他个性固执倔强,又天真率直。他学贯中西,吟诗填词,无一不精。他没有小孩,却十分喜欢小孩。当年,同济新村中三幢“村”字楼中间有一块大草坪。那个年代,没有空调,没有电脑,没有电视,这里就成了夏日里孩子们嬉戏游玩的天堂。在炎炎酷暑的晚上,董伯伯有时也会出来乘凉,只要他来,马上成为孩子们的中心。仰望着夜空中点点繁星,他会指点我们如何认星座,清晰缓慢娓娓而谈星座的名称、星等、谱型,还穿插一些希腊神话故事。他深入浅出、收放自如的讲解,轻松无拘的爽朗笑声至今依然铭刻在我的记忆中,这也成了我终生难忘的天文知识的启蒙课。直到现在,当我仰望天空,对浩瀚的宇宙依然充满敬畏。

小时候,董伯伯还送过我一些书籍和玩具,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小礼物都是他认真考量后精心挑选的。我至今还保留了两件,一件是电动机模型,接上干电池,即可飞速旋转,一件是发报机的按钮模型,操作起来,可以发出仿真的滴答声。这两件科普玩具对当年尚在稚龄的我,引起探索科技秘密的极大兴趣。

一次,董伯伯夫妇听说我未吃过涮羊肉,执意要请我去“洪长兴”见识一下。为此,董伯伯草拟了一纸“文件”,详细说明下午几点钟来接我,坐什么公交车,点“洪长兴”什么菜,几点钟送我回家,确保安全卫生,等等,简直像是一个科研项目的计划书,以请求我父母同意他们带我出去。家母看后忍俊不禁,直呼“书呆子”。我们三个人在“洪长兴”的这顿饭,是我第一次荣幸地在宴请中当了回小主客。董伯伯做事认真负责和严谨,由此可见一斑。

岁月如梭,上一代学人都已先后作古,董伯伯的“平差法”“公案”也已成为历史“谜案”。事实上,随着时代的进步,科技的发展,先进的卫星大地测量和空间大地测量以及大型计算机的应用,测量的精确度已达到了他们那一辈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五十年前不管哪位高人的“平差法”现在都“过时”了,今天如果再来讨论董伯伯的“平差法”,恐怕已没有意义。但他对科学的执着、勤奋,至今仍使我们感动。

历史永远翻过去了,但穿透岁月的烟尘,探索前辈学者的心路历程,品味他们经历的苦辣酸咸,仍可领略到一代中西兼修型学者的敏锐通达,感受到传统知识分子的质朴忠厚。他们的智慧、修养和风骨,令我们永远怀念。

(责任编辑: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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