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
——关于这条河,有数不清的传闻,我只知道,它是蒙古草原上最野性的一条河……
一 三根金条
河边,一座四面透风的破旧的蒙古包。河风挟带着河腥的质腐味儿浓浓地弥漫着,肆无忌惮地撞入那座蒙古包,窥视着包内的情景。
一张破羊皮上,躺着一个垂死的老妇人。她灰色的眼珠已经没有多少光泽了,会使人想到黎明时天际边那寥寥无几的晨星,正将最后的一丝光芒黯淡下去。老妇身边,跪着一个少年,那高耸的鼻梁及颧骨使得人毫不怀疑他有着纯正的蒙古血统。少年身躯强壮,乱蓬蓬的头发中透露出一股子草地汉子特有的野性,虽然他还没有完全发育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老妇的嘴动了动,开始对着少年说话,尽管那声音低得让人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但那少年却一字一句听得清楚,他知道他的额吉在对他说着什么——
“米尼乎,我的儿子,额吉有许多的话要对你说……额吉自己心里明白,额吉的日子不多了,恐怕熬不过这个寒冷的秋天了,唉,岁月不饶人啊,何况额吉的病是一种治不好的病。秋天已经来了,你没看见那一行行的大雁已经从野马河飞走了么?你没看见那草甸子上的青草已经红的红、紫的紫、黄的黄了么?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你呢,也长大了,已经整整十六岁了,十六岁,可是到了该娶媳妇成家的年纪了啊!额吉是多想抱一抱孙子啊,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佛爷保佑,但愿你能娶一个好媳妇,把咱家的香火传下去啊,米尼乎,这是额吉最大的心愿啊……
不不,米尼乎,这还不是额吉最大的心愿,额吉最大的心愿你知道,是那三根金条!那金条的来历你是知道的,可是,额吉还是要再对你讲一遍——”
这时候少年把目光投向附近放着的一个粗帆布做的褡裢上。那褡裢显然是汉人使用的,往肩膀上一搭,一端在前,一端在后,前后都可以放东西,骑上一匹小毛驴儿,戴一顶毡帽,便可以周游四方了。那褡裢上用黑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史”字,这说明这褡裢的主人原本是姓史的。少年知道,那破旧的褡裢虽然不起眼,可里面却放着价值连城的宝物,而那宝物足以让他和额吉的生活发生重大的变化,一旦打开那褡裢,他们和母亲将从贫困的生活中走出来,走进另外一个灿烂多彩的世界。
可是,额吉却从来不许他打开那个褡裢,甚至不允许他偷偷地看一眼放在那褡裢里的宝物。
“米尼乎,彩云是属于天空的,绿草是属于大地的,凡是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佛爷是不允许我们动它的!”这是额吉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老妇似乎是累了,停下来,微微地闭住了眼睛,似乎在回忆着十分遥远的过去。她看见了那条河变成记忆的片断,连接起一条条光环——那时候她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赶着勒勒车到河边拉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窥视着她,那眼睛挟带着野性的光芒,抚摸着她全身每个角落,似乎只用目光就把她浑身剥得精光,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河边,凭他抚摸……
她知道那是谁——白音锡勒草原上有名的驯马手。第一次在河边遇到他,她就知道将会有一件即令人害怕又让人期待的事情要发生了!从那儿以后,他的目光就像暗夜中的月亮,无论她走到哪里,那轮月亮就跟到哪儿,她停下来,那轮月亮也停了下来。少女也有少女的狡黠,有一天,她故意没去河边拉水,让他在那儿白白地等了一整天,接着等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她赶着牛车走到河边,刚把第一桶水灌进牛车的水箱里时,突然感到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抱得那么紧,把她的骨头都抱酥了……过了不久,一个奇迹发生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迹,一个小生命在她年轻健康的腹部里着床安家了……
“米尼乎,你的阿爸常说,你是野马河的儿子,你从小就光着屁股泡在河水里,再深的水也敢去游,再烈的马子你也敢骑。说来也怪,谁也驯不服的儿马子,只要让你骑着进了河水里,马上就老实了,河里出来后,已经是一匹完全被驯服的马子了。你阿爸把他的野性都给了你,从此,你就像一匹小野马驹子欢快地奔走在那条河边的草原上……”
老妇静听了一会儿河涛的喧嚣,仿佛顿时有了力气,接着说了起来。
她清楚地记得那年秋天不知从什么地方奔涌来许多的洪水,那些洪水汇聚在野马河里,奔腾着,翻滚着,使这条平时还算是安静的河流顿时变成野性姿虐的暴君。那个把生命交给她的男人和草地上所有的男人一样,喜欢喝酒。那天他喝完了酒骑着马子回家,那马子过河时,他没坐稳,掉进河里,再没上来。当她看到那匹湿漉漉的马子奔回了家,见那鞍子是空的,就知道他出事儿了,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她坐在野马河边,望着那河水整整哭了一天,不知把多少眼泪流进了河水里啊……
从此后家里没了男人,日子过得越来越苦。好在她还算年轻,就到巴彦家当女佣,赚几个铜子来养活儿子。饱一顿饿一餐,总算把儿子养活下来。
“那件事情就发生在你两岁那年……”额吉望着儿子这样说。
那时候她还是个少妇,赶着一辆勒勒车,带着两岁的儿子去葛根庙赶庙会。葛根庙的庙会远近闻名,方圆百里的牧民都骑着马赶着车来赶会。葛根庙的大活佛是遥远的塔尔寺派来传教的,他的莲花佛印在无数个牧人的脑门儿上抚过,产生了一个又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奇迹。
额吉是夜里梦到莲花之后才决定去赶庙会并且去还愿的。葛根庙离她家很遥远,赶着勒勒车要走两天。她准备了充足的水和干粮,然后带着儿子上路了。两年前儿子降临的时候,儿子患上了猩红热,一度生命垂危,丈夫曾到葛根庙许愿,请求佛爷保佑他的儿子无病无灾,健康地活下来。果然,儿子就活下来了,可丈夫却进了野马河再也没有回来……
当额吉的勒勒车刚刚越过玛尼图山麓时,突然听到一声枪响。额吉一惊,抬头望去,看见一股马匪正暴风一般冲向一个人,而那人正在狂奔,已经奔到离她的勒勒车几马杆开外的地方。由于离得近,额吉清楚地看见了那人的打扮——青灰色的长褂,头上一顶黑色的呢子礼帽,肩膀上挎着一个褡裢,褡裢上绣着一个“史”字。额吉曾在草原上多次见过这种打扮的人,他们都是旅蒙商(即内地到蒙古草原来做生意的商人)。他们给草原带来了砖茶糖果和丝绸布匹,带走草原上的皮毛绒革,使偏僻草地牧人的生活有了色彩,有了新鲜的内容。虽然这些旅蒙商中不乏奸商,但大多还是本分的商贾。
徒步逃亡的商人自然逃不出马匪铁蹄的追逐,他马上就要落入马匪之手这是显而易见的。就在那旅蒙商奔到额吉勒勒车前时,那股马匪沉落在不远处的一条沟里,暂且消失不见了,然而他们的马蹄声却更加清晰地传了过来。那旅蒙商显然是个极为聪明的男人,就在那一瞬间,他把肩膀上的褡裢抛向了额吉,那褡裢重重地落在了勒勒车上,落在额吉的身边。
额吉那时一怔。
旅蒙商用流利的蒙语冲额吉说:“悖勒根,帮我保管一下,两天之后,葛根庙会上,我去找你取东西,拜托了,悖勒根……”
旅蒙商说着,已经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片刻,那股马匪已经从沟那边翻越上来,直向那旅蒙商扑过去。
额吉不敢犹豫,急忙赶着勒勒车向另外一个方向而去。她已经意识到那褡裢里装的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不然的话,那旅蒙商是不会把它抛在她的车上的。
当额吉的牛车就要消失在山坡的另一端时,她回头望去,看见马匪们已经把那个旅蒙商团团围住了……
勒勒车快要到达葛根庙时,额吉知道自己已经平安,于是她急忙打开那个沉甸甸的褡裢,顿时呆住了——
褡裢里,放着三根金灿灿的金条!
三根金条,对于一个贫苦牧民来说意味着什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是一种富足生活,是一种尊贵的身份,是草原天堂!过去,草原上最富裕的巴彦家里,有成千上万匹马子,有成千上万匹牛羊,却不会有三根金条,只有王爷或者贝勒家里,才有金条元宝象牙珍珠玛瑙之类的宝物。
这位贫苦的寡妇,在某一天赶着笨重的勒勒车,车上拉着她两岁的儿子,正要去葛根庙赶庙会,可是突然之间,从天上掉下来三根金条,能不让她震惊吗?
震惊之后,带给这可怜寡妇的,却是一种莫名巨大的恐惧。在那极为原始而贫穷的地方,纯朴的道德观念是无边无际的穹庐,笼盖着人的身体和心灵。他们穷得没有任何财富,可是却保留下一种美德,那便是决不贪图任何身外之物,只要不是自己的东西,是决不能据为己有的。于是,那个贫苦的额吉,面对着三根金光灿灿的金条痛苦地呆坐了整整两个晚上,当她苦涩的双眼被那宛如太阳一般的金光刺痛时,她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物归原主,把那三根金条归还给金条的主人——那个姓史的旅蒙商人。
葛根庙会只有三天。在那三天的时间里,额吉身上背着两岁的儿子,一直等候在大庙的庙门前。川流不息的人流从那里经过,她的目光始终在那些外地来的商贾身上停留。可是她失望了——苦苦等候了三天,直到庙会散了,她也没有见到那个姓史的旅蒙商,金条的主人并没有履约前来……
额吉并不知道,那个姓史的旅蒙商被马匪抓去做了脚夫,三十天后他从马匪魔爪中逃出来,急忙赶到葛根庙,可是庙门前再也见不到那草地女人的影子!茫茫大草原,他该到哪儿去寻找那个蒙古女人和孩子呢?对那三根金条,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能捡回一条命,对他已经是万幸的了。于是他离开了葛根庙,许多年没有再到那里去。
命运和额吉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个信守誓约的女人,一心想归还那珍贵的金条,可是,却找不到金条的主人了,它的主人消失了,不见了。以后每年庙会时,额吉都带着孩子前来等候,希望它的主人能够出现,可是,年复一年,她都白白地等候了。时间越久,对她越是一种残酷的考验,因为那褡裢里放着的是人间最大的诱惑,只要占有它,便可尽享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再也不用辛苦操劳……这诱惑谁能抵制得了呢?
可以想见额吉在这巨大诱惑面前,用了多么惊人的毅力,才没有被诱惑所俘虏。人心的刚毅与纯洁在这考验面前焕发出美丽绚烂的光芒。除了每年赶庙会那天,额吉要领着她的孩子来到葛根庙前等候着。而且为了寻找失主,她把家里的破蒙古包还有唯一的一头牛也卖了,当做盘缠。她离开多伦,去过归化、到过包头,也去过大同和太谷,也几乎问遍了她遇到的每一个旅蒙商人,可是,整整十二年过去了,却依然没有找到那旅蒙商的踪影……
十二年后,男孩子已经十四岁了,而他的额吉已经病入膏肓,这对浑身褴褛的母子靠着向路人乞讨,才勉强活了下来。抱着金子讨饭,这恐怕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例。男孩子和额吉住在一间破庙里。破庙四面透风。额吉躺在破草絮上,吃力地喘息着,她发高烧已经许多天了,再不医治,怕是活不了几天了。男孩子焦急异常。突然,他看到了放在一旁的破褡裢,知道那褡裢里有可以挽救额吉生命的宝物,于是男孩子第一次做出自己的决定,抱起那褡裢就要走。额吉急忙拉住他,问他干什么去?孩子说用金条去给额吉买药请喇嘛大夫!抱着金条讨饭可以,但守着金子却丢命,这不行!
男孩子要去,额吉用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拉着褡裢不松手,里面的三根金条便掉了出来。额吉哭泣着,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儿子,轻轻地摇头说:“不……不行……那金子是人家的,咱不能动啊……”
男孩子绝望了:“额吉,都这么多年了,人家不会来了,难道眼看着你病死饿死,我们也不能动这金条么?”
额吉坚定地说:“对,就是病死饿死,这金条也不能动,不能!这是咱草地人的规矩!”
男孩子松了手,蹲在地上哭泣起来,那是一种默默的啜泣。额吉却挣扎着将掉在地上的三根金条一根一根地捡了起来,放回到那个褡裢里。为了怕儿子会悄悄地瞒着她拿走金条,额吉在昏迷中将那褡裢紧紧地搂抱在怀中。后来男孩子停了哭泣,十四岁的少年在草原上已经是男子汉了,他决定亲自去寻找那个姓史的旅蒙商,了却额吉这桩最大的心愿……
又是一年一度的葛根庙会,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人群中,有当地的蒙古族牧民,也有一些拉着骆驼的旅蒙商人。那年,是多伦隆盛号的大掌柜史东山十二年后再返草原,那时他已经是名声赫赫的大旅蒙商了。十二年前的事情他早已经淡忘,三根金条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闲逛庙会之时,突然,一个野人般的男孩子出现在他面前,用炯炯的目光盯着他肩膀上的那个褡裢。那褡裢的样子与额吉的褡裢一模一样,上面也用红线绣着一个“史”字。
那少年拉住大掌柜的手,啥话也不说,只是让跟他走。史东山诧异地望着那草原上的孩子,觉得一定事出有因,便跟着他去了破庙。
于是史东山惊诧地看到了他永远忘不掉的一幕——在那座四面透风的屋子里,一张破草絮上,躺着半昏迷的额吉。那少年快步奔过去,摇晃着他的阿妈。额吉醒来,用茫然的目光望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商人。少年指着史东山肩膀上的褡裢让阿妈看。于是额吉顿时明白了,激动地哆嗦着,慢慢地解开自己的破衣服,解了一层又一层。史东山从始至终并没有认出这个草原上的妇女,只是疑惑地看着,因为他根本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额吉终于解完最后一层破衣服,把那个绑在身上的破旧褡裢取了出来,用颤抖的手交给了史东山。当史东山接过那旧褡裢时,已经完全明白了一切——褡裢里,完整无缺地放着那三根金条!
而那个草地女人,那个善良的额吉,终于完成一桩多年的心愿,躺下就再也不动了。少年的悲恸可想而知,扑在阿妈身上痛哭不已。
那一刻,旅蒙商史东山也无法克制自己,眼泪如喷泉一般涌了出来,那是他一生中所流的最多的眼泪,如那野马河的水,冲刷着他的心灵,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颤抖。
大掌柜史东山后来对他的儿子说——啥是诚信?这就叫诚信!
二 史家大少爷
我爹的寿辰是六月初八,本应该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可是那年我查过黄历,历书上说——那天太岁在亥,劫煞在申,灾煞在酉,宜沐浴祭祀,忌出门远行。
可是那天,偏偏爹正在远行的路上!
爹是从大库伦(后来的乌兰巴托)往回赶的,说好了要在六月初八这一天赶回家,好给他过五十大寿。我家隆盛号是一座十分气派的大店铺,门上大匾那“隆盛号”三个大字熠熠生辉,爹说光这块金字招牌在天下旅蒙商中就是无价之宝。
那天,隆盛号的前庭后院挂满了大红灯笼,只等寿宴一开,那些大红灯笼就点燃起来,焕发出喜庆的光芒。店里的伙计们忙乱着,抬着几坛子酒及半扇猪肉、猪头等,喜气洋洋地进进出出。家中的小丫鬟们端着几盘子大寿桃走进了寿堂。堂中正墙上是一个用九十九块金元宝拼起来的大大的“寿”字。丫鬟们把寿桃摆放在“寿”字图下的桌几上。院子里,柜头杜喜来指挥着伙计们在十几张八仙桌上摆放着精美的菜肴。再过一会儿,所请的宾客们马上就要到了……
可是,一直等到天快黑了,还是没见到爹的影儿。从太阳一落山的时候起,我的心就胡乱跳个不停,预感到今天一定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于是我独自一人来到多伦城上,向远方眺望着——黄昏光色笼罩下的多伦城显得十分凝重,青砖碧瓦反射着落日暗红的余光。从远处传来的驼铃声不绝于耳……
后来爹告诉我,那个时辰,正是他死里逃生,从阎王爷手里夺了一条命的时候。
原来爹的商队在路上遇到了一支马匪。
爹的官名叫史东山,是隆盛号的大掌柜。
那天商队一进浑善达克的那道沙沟,骑在一峰大骟驼上的爹就感到不妙,心跳得像是草原上刚刚两岁的小马驹儿。
地气不对,爹看出了苗头!
爹一直说他会看地气。他说一般人的肉眼是看不见地气的,只有开了天眼的人,才能看见地气。在他眼里,地气有紫的,有青的,有绿的,也有黄的。而那天,他看见沙沟里冒起的地气是赤红色的。
赤色表示着杀戮,要有一场灾难降临了!
爹的心激跳了一下。于是隆盛号的大掌柜勒住骆驼,举起一只手来。整个商队就停住了。所有伙计们的目光都盯着领路人大掌柜。大掌柜专注地望着地气,眉头越皱越紧,于是他摆了一下手,便有一个少年立刻从马背上跳下来,趴在地上,将耳朵紧贴在地上,专注地聆听起来。
关于这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我得多说几句——他不是我家隆盛号的伙计,他看上去像一匹蒙古小野马。爹后来给我介绍他的时候,说他蒙名叫玛西巴图,汉名叫马玛西。他究竟是汉人还是蒙古人,我始终也没闹明白。
他是爹从草地上认的一个干儿子。
尽管我没弄明白这少年身上有没有蒙古血统,可我一直称呼他“玛西”,我也一直把他当成蒙古人。
玛西的头发大概从来没有梳理过,总是胡乱蓬散着。他的衣服也是脏兮兮的,好像从穿在身上那天起,就再没有洗过。他的鼻子很挺拔,眉毛很浓,明亮的眼睛里射出野性的光芒。我第一回看到他的目光就确信他一定是北方匈奴人的后裔。
玛西趴在地上,把耳朵紧贴在地皮上聆听着,果然听到似乎有一阵闷雷般的声音从远处滚动而来。他急忙跳起来,对大掌柜做了一个手势,指着远方。
片刻,不但大掌柜听到了那声音,就连商队的伙计马夫们也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沉寂的荒原上,那低沉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紧接着,大地开始震颤,那轰鸣由弱渐强,越来越强烈,如闷雷一般滚滚而来。商队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向附近的高地望去——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顿时一片海啸般的呼喊声传来。从高地一边升起一颗颗黑色的人头,随着人头的不断高升,逐渐看出那原来是一个个黑衣骑士,他们挥舞着马刀从高地上冲了下来。
仿佛遥相呼应一般,这时,从另外一个方向也传来呼啸声。又一队黑衣人马从另一侧的高地冲下来,挥舞着闪亮的马刀如风暴一般席卷而来。
大掌柜已经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向众伙计挥手嘶喊:“快,操家伙!”
众伙计急忙从驼背上抽出刀剑、取下鸟枪,仓皇应战。片刻之间,枪声、马蹄声、呐喊声混杂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潮。
转眼之间,众马匪已经驰到商队前,马刀尖上挑着落日的余晖,一闪之间,便是一道红光,如晚霞绽开艳丽的花朵。
爹说,那匪首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正是草原上臭名昭著的独眼龙。他杀人不眨眼,一把月牙形的腰刀锋利无比,不知在转眼之间砍下多少颗人头。
独眼龙是我家商号的天敌,也是旅蒙商的劫数。
我爹——隆盛号的大掌柜,那天表现得异常沉着冷静。他的一把老式转轮手枪击毙了闯到他面前的一个又一个马匪。匪首独眼龙马上认出了爹的身份,只见他轻舒猿臂,略抖缰绳,坐骑如满月之弓蓄势而发,转瞬之间,那月牙刀如蛇一般游弋着直奔我爹的脖颈而来。
爹那时已经打光了手枪里所有子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雪光闪烁的弯刀游龙戏凤一般滚来,根本没有可能躲过那一劫了,他万想不到,一个最不起眼的人,在那千钧一发之时救了他。
爹对那人感恩戴德,不许我说他一个不字!
那人便是少年玛西。
玛西不愧是蒙古草地上长大的孩子,骑术果然是一流的!爹说就在他感到一股死亡的冷气向自己逼近而且无法回避之时,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啸,就觉得自己的身体离开了地面,悬空而起,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之时,身子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是玛西,他使了一个漂亮的“海底捞月”,将我爹掠上马背,救了他飞奔而去。
后来爹对我说——他的命,是小野马帮着捡回来的。可我不信!我宁愿相信是爹命不当绝,寿数未尽,是上天救了爹……
我见到爹的时候,已经是天完全黑了的时候。
两盏灯笼闪着昏黄的光芒。我伫立于路口的夜色中,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响,我急忙向前望去,只见漆般的夜色中,两匹快马飞奔而来,在灯笼光芒的映照下,我认出那不是别人,正是我爹。
紧跟在我爹身后的,便是那小野马。
我急忙迎上前去,惊喜交加地叫着:“爹——你可回来了!”
我爹翻身下马,动作洒脱,这时我才发现爹的一条胳膊上绑着纱布,而且有血渗出来。我想问一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可爹却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碰上一股马匪……商队被打散了……”
也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跟随爹一路而来的那个小野马。
我在打量着玛西,小野马也用探究的目光挖掘着我。我们俩都想弄清对方,可是谁也弄不明白。我们两人目光交融在一起,碰撞在一起,反弹出只有我们两人才会感觉到的意味。不,那绝不是简单的敌视,更不是彼此的轻蔑,而是一种敌对的信任、尊敬的挑战、一生一世的不弃不离!
几天后,我在城外的河边再次见到玛西,他正在为一匹马清洗皮毛,将木桶里汲满河水,然后浇到马的背上,再用刷子刷着马的皮毛。他干得十分认真专注,以至于我走到他背后,他也没有发现我。当我轻轻咳嗽一声,他悚然一惊,极为灵敏地一个转身,手如电光一般疾速地掐住了我的脖子,凶狠地瞪着我。他的目光令我的脊梁发冷,不寒而栗。
后来我在草原上见到一只狼,才猛地省悟,原来小野马的目光像狼呀!那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黑狼,犹如凶猛无比的藏獒!
可是爹却反复叮嘱我,要我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兄弟!唉,爹是怎么了,难道,人可以与狼做兄弟吗?
我对我这个草原兄弟唯一的了解,只知道他来自野马河。那是一条十分遥远的河流,一直向北,穿越了阿尔泰山麓,谁也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儿……
我家隆盛号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时刻。
因为商队被马匪打散,大批货物被劫走,爹回来之后,无法向顾主们交账。所有的商贾都找上门来要货,商号里乱得犹如集市。
“大掌柜,我要的五十张沙狐皮可是付过定金的,你说怎么办吧?”
“按合同上规定,今天你应该给我们交货啊。”
“是啊,八百斤羊绒,五百张羔儿皮,我还等着急用呢……”
“我们是信任你隆盛号,才把一百两银子交给你,货在哪儿呢?”
“当初咱们可是有约在先,要是到日子交不了货,就要赔我们双倍的银子啊……”
我不安地望着爹,大声对众商人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我家商队被马匪黑狼打劫了,这事儿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不能乘人之危,给我们雪上加霜啊……”
“承义,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给我退一边儿去!”爹对我厉声喝道。
我不敢再说什么,退到后面。
爹对众人拱拱手,望着众人平静地说:“诸位,我隆盛号从建号至今,只恪守两个字——诚信!既然我史东山当初对你们有过口头承诺,那就一定要兑现的。喜来,你这就带大家到柜上去,一,把大家所有的本钱全部退还,不能少一两银子;二,再按本钱多少给大家付双倍的银子……”
我看见柜头杜喜来呆怔住了,“大掌柜,这……”
爹果断地摆了一下手,“照我说的去办!”
杜喜来无奈,只得转身领着众商贾去兑银子。
我不理解爹为何要这样,极为不满地质问爹:“退他们本钱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要赔他们银子,爹……”
“我当初对他们有过承诺。”爹阴沉着脸说。
“那不过是随便一句话,还当真了?!”
爹用严峻的目光盯着我:“你懂什么叫一诺千金?诚信二字是咱隆盛号经商的宗旨,安身立命的根本,你给我牢牢记住了,要用刀子刻在心上!”
从那天起,爹把这句话刻在了我心头。
旅蒙商之诚信,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若要真的理解“诚信”二字的深刻含意,那得用一辈子的功夫!
三 田灵芝
女娃二八,
要许婆家,
盘起头来插枝花儿……
那天俺满耳朵跑的,就是这首娃娃们唱的歌儿。娃儿们在院里跑,一边跑一边唱 ——
绸缎包扎,
绣笄插发,
大红轿子娶回家……
俺爹是多伦城里有名的茂昌钱庄掌柜田茂林,他的闺女是宝贝亲疙蛋,放在手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可不管咋疼闺女,闺女到了二八,就要吃盘头宴,这盘头宴一吃过,就该谈婚论嫁。闺女眼瞅着就是人家的人儿了!
唉,爹心里八成儿不好过,一大早就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六婶给俺盘头。她说这城里的闺女,一百个有九十九是她给盘的头,所以大家都叫她盘头六婶儿。
盘头六婶儿的确有一手盘头的好手艺。大闺女的满头乌发,到了她手上,就像行云流水一般,左手一甩,一股风儿;右手一绕,一片云。风儿追着云,云儿绕着风,那丝丝乌发便乖乖地聚拢到了一起,拧成一条乌溜溜的大辫子,再把那大辫子拧啊绕啊,一圈一圈地绕上了头。俺在镜子里看见俺那根乌黑的大辫子就盘在了头顶上,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然后六婶儿用一块紫红色的绸子再将俺的发髻包住,再用玉笄插定发髻。
头就这样盘完了。
俺有些害羞地凝视着镜子里那闺女——呀,那是俺吗?那是那个叫田灵芝的小丫头么?她咋一下子变得那么俊美?她咋一刹刹变得如此婀娜多姿?她咋忽眨眨眼睛那一会儿,就从一粒青涩的杏子,变成一颗成熟得想叫人咬一口的大蜜桃了呢?
俺越看自己的样儿,就越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哩。
幸亏外面的院子里出了一桩事儿,把俺的羞怯一下子赶跑了。
院子里闯进来一个人,不,确切的说,是闯进来一匹马,一匹小野马,一下子把个好端端的盘头宴搅了个稀里哗啦。
唉,那匹让俺恨不够骂不休咬一口不解气掐一把意难平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恼的蒙古小野马哟……
他说他来自蒙古草原的野马河!
野马河?那是个甚地方呢?
有人叫他玛西,俺喜欢叫他小野马!
小野马说那天他到城外河边洗罢马,牵着马正要回隆盛号的马厩,正好路过我家院门外,听得院子里热门非凡,吹的拉的弹的打的唱的,他被吸引住了,拦住个钻裆溜缝儿的娃娃问里面做甚呢?娃娃说在吃盘头宴。他不懂甚叫盘头宴,动了好奇心,拉着马就往院里挤。
俺们那儿的乡俗是把宴席摆在院子里。有钱人家的院落都宽敞,在院子里摆十几张八仙桌一点儿也不拥挤。那天俺的盘头宴,城里所有有头儿有脸儿的人都被请来了,大家说,就是不给县老爷面子,也得给俺爹面子!俺爹是谁?他可是开钱庄的田大掌柜呀!
俺家是大户人家,光是看门护院儿的,就是十几号青壮后生哩,都是习过武练过功的,本事都不小,哪儿见过胆敢这般胡闯乱撞的莽汉?两根看家棍拦住了他,不放他进去。这下惹恼了小野马,他扯着嗓门儿吼起来:
“凭啥不让我进去?”
一个伙计指着他的马说:“人能进,它进,不行……”
“我把它拴在院子里,不碍事儿的……”他说着就要霸王硬上弓。
这时俺哥恰恰走过来。俺哥叫田虎,虎头巴脑缺心眼儿,就爱和人家斗。他揪住小野马的脖领子便骂:
“哪儿来的野小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来这儿撒野……”
小野马哪儿吃这个,就跟俺哥动了手,一拳就把俺哥打了一个乌眼青。谁也没料到在双方的纠扯中那匹黑马受到惊吓,突然挣脱掉缰绳,径直向院子里窜去。
那匹黑马一下子发了威,在院子里横冲直闯,院子里的客人大惊失色,纷纷逃散。到处一片惊叫声。一张桌子被撞翻了,桌子上的杯盏四处滚落着。一个老汉摔倒了,在地上像乌龟一样爬着。几个女眷靠着墙尖声惊叫着,花容失色。
俺就是这时辰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黑马大闹宴席,兴致正旺,在院子里横冲直闯也罢,可不知咋的,居然一头向俺这边冲撞过来。
也就在那一刹刹,俺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小野马,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俺,看呆了,看怔了,看傻了!
没见过女人的傻野马呀,俺就真的那么让你一见丢了魂儿?看一眼就放不下?
俺常听人说——灵芝这闺女可喜人哩!可是,俺不过刚刚盘了一个头,就能让一个男人一看就没了魂儿?三魂出了窍,五魄化成风?
俺在你眼里真的那么美?让你一生一世放不下?
大概就是人们爱说的那个“缘”吧?
其实那黑马离俺不过几步远,俺居然把它给忘了,肚子里一下想了那么多!再差几步,那黑马就要撞上俺了,真是命系千钧一发间,却见那小野马把两根指头放进嘴里,打了一个尖利的唿哨。
谁见过这么灵的事儿啊?只不过是那一声唿哨,已经冲到俺眼跟前的黑马听了,顿时一个急刹车,两个前蹄离地而起,后蹄直立,咴咴地叫了一声。
这时候它离俺不过一步之遥呀!
俺吓得紧紧闭住眼睛,等再睁开眼睛时,黑马的前蹄已经落地,变得非常温顺。两个伙计冲过来,抓住了黑马的缰绳,把这惹事儿的家伙牵了出去。这时候俺再看小野马,发现他望着俺正在傻笑。
俺一生一世忘不掉他的那个笑,那么纯净,那么调皮,那么让人心动……
那是男人最美的笑啊!
俺哥早已经气急败坏,让冲进来的七八个后生把小野马抓起来。
“把他关起来,关到马棚去……”
几个后生对小野马拳打脚踢。可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只是望着俺傻笑着。看着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儿,俺真的有些心疼他了,急忙让伙计们住了手。伙计们便扭着推搡着那蒙古小野马向后院走去。
俺万万没想到——那小野马在从俺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居然对俺笑着说:
“我想喝你的盘头酒呢……”
这个天杀的呀!
那天夜里俺管不自心个儿的心了!
俺心里老想着那匹蒙古小野马,那个想喝俺盘头酒的男人。
俺决定去到后院的马棚去看看他。一个好端端的人儿,被关在牲口棚,咋能快活呢?
于是俺先偷偷地溜进厨房,找了一些好吃的东西,放进竹篮里,又寻到一罐子七星坛老酒,也放进竹篮里,在竹篮上搭上一块白毛肚手巾,看没人,悄悄向后院溜去。
俺走到牲口棚的近前时,就看见了他。
小野马背靠着墙坐着。一缕月光恰好从门口的木头栅栏的缝隙间投射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和脸上。他的脸上挂着一缕灿烂的微笑,倒像是庙里咧着大嘴总在笑着的大肚子弥勒佛。
小野马后来告诉俺——那时辰他的耳朵边正回响着娃娃们的歌儿:
女娃二八,
要许婆家,
盘起头来插枝花儿……
俺不想惊动他,只是想远远看他一眼。然后,俺把那个小竹篮子放在马棚的栅栏前,急忙走开。
不料这时玛西发现了俺。
小野马说他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就要离开,一下急了,好像是七仙女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一般。他对着俺的背影吼了一声:
“嗨——”
俺被这一声儿喊使了定身法,停住走不动了。
俺慢慢地回身,看着他。
小野马说,那天夜里,俺那回眸一瞥,目光清澈如水,里面盛满了无限的温情。
俺说:“甭美了,那只是你的感觉!”
俺扭身离开了。俺知道等俺走了之后,小野马会伸手将那个小竹篮子取来,里面有酒有菜。他先取出那精致的小酒坛子,用牙把酒塞子拔出来,然后,捧着那酒坛子,美美地饮一大口。
那是天下最好喝的酒,他说。
因为那是你的盘头酒!他又说。
俺回到家门口时,没有先进屋儿,站在门外,让冷风把滚烫的脸蛋儿吹一吹,这样看上去脸蛋儿就不红了。
就在这时,俺听见屋子里传来俺爹的声音。
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俺不太熟。
“……既然是你们史家的人,这件事情我就不追究了,人,你领回去,不过以后得严加管教才行啊!”这是爹的声音。
“世伯说得对,玛西刚从草地上来,对咱这儿的许多规矩都不懂,以后我会教他的。”这是那男人的声音。
俺从门缝儿向客厅里窥视进去,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后生恭恭敬敬地站在俺爹面前。俺瞅着那后生眼熟,想了一下才想起,他是隆盛号大掌柜史东山的儿子,有几回他跟他爹到俺家来过,站在俺爹面前,总是彬彬有礼的样儿。
这后生长得仁义,俺不讨厌他。
不过后来俺咋也没想到,他会成了俺的男人。
男人就是一辈子跟你厮守在一起的那个人!
从爹和史家少爷的对话里,俺听出他二人是在说那小野马。这俺就纳闷儿了——那小野马跟史家又有甚瓜葛哩?怎么史家大少爷跑来为他求情呢?
“承义啊,听说隆盛号的买卖现在都靠你了?你爹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落了你这么个好儿子!”爹笑眯眯地望着史家大少爷说。看得出,他是蛮喜欢史家这个少爷。
“世伯过奖了,我不过是帮我爹谋划谋划,我爹上了年纪,柜上的事情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史家少爷好像倒是十分懂事的人。“还是世伯有福啊,一个人就能独挡几面……”
呸,原来也是个会拍马屁的家伙呀!
不过俺一点儿也不讨厌他,真的不讨厌!只不过,作为一个男人,他没让俺的心怦地跳那么一下子。
那小野马却叫俺的心跳了一下!
其实小野马叫俺的心跳了不止一下,而是跳了许多下。
那天,丫鬟四凤陪俺去白驼庙。白驼庙是旅蒙商最虔诚祭拜的地方,凡是要走远路去做买卖的商人,在临行前都要到白驼庙,祭拜那峰老白驼。
俺爹说老白驼真的很灵,它是从野马河那边带回来的,只要你对它许个愿,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满足你的愿望。
俺到白驼庙是去许愿的。俺爹不知着了啥魔,非得要去蒙古的大库伦去看看,想在那儿建票号,然后还想到俄罗斯去开个大钱庄。俺向老白驼祈求保佑俺爹出门在外,平平安安地回来。
快进白驼庙时,俺就觉得有些异样,仿佛啥地方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俺,叫俺浑身不自在。俺抬头一望,这才知道原来让俺不自在的原因——有双眼睛在不远的地方盯着俺呢。
盯俺的不是别人,正是小野马!
小野马骑在他的黑马上,用贼亮的目光盯着俺,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那一刻俺头一回感到有些害怕,急忙迈步进了庙里。
可总觉得那双目光一直紧紧地跟随着俺,甩也甩不掉!
白驼庙不大,有点儿像一座像小凉亭。那小亭里卧着一峰年迈的老骆驼。老白驼果然是浑身皆白毛,安详地卧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倒嚼着,嘴唇的边缘溢出一圈儿的白沫儿。旁边是一座庙堂。小亭前有一座大香炉,青烟缭绕,香火不绝。
俺跪在那香炉前,双手合十,口里默默地念着,对着那白骆驼念念有词。那些词是早已经编排好的,无非是些吉利祝福的话罢了。俺心诚,一心祭拜老白驼,一点儿也不知道那小野马是甚时候走到俺身后。
“它是神吗?”
俺身子一个激灵,回身,才看到小野马。俺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只是点了点头。
“咋个神哩?”似乎不相信它是神灵,盯着它问。
俺只得告诉小野马——老白驼救过隆盛号的大掌柜,救过三次,若没有它,大掌柜就走不出沙漠,也不会有今天,所以把它供奉成神灵。史大掌柜修了这座庙,把老白驼供奉在这里,好让所有的买卖人都来祭拜它。
不料小野马听我说完,却摇头冷笑:“我看它根本没那么灵!”
我急忙捂住小野马的嘴,回着看了那老白驼一眼,惊慌地说:“老天爷,不怕触犯神灵灵呀!快,你也跪下拜一拜,求它宽恕……”
小野马却固执地摇头:“要是想让它高兴,就应该把它放了。”
“放了?”
“它是属于草原的,把它关在这儿对它是残酷的惩罚。”
俺望着小野马,为他这番话而愕然,急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这个小野马啊,咋他的想法和别人一点儿也不一样呢?
从老白驼庙里出来,小野马牵着马,有些讨好地对俺说:“灵芝,骑到马上来吧,我送你……”
俺急忙摇头拒绝了。
小野马坚持着要送俺,“没事儿的,我给你牵着,肯定摔不着你。”
“不……”
俺知道这时候要是再不赶紧离开,俺怕是一辈子也摆脱不掉他的纠缠了。俺拉着丫鬟四凤大步走远,把小野马丢在那里。
俺万没想到,小野马居然会以这种方法将俺劫持为他的人质。俺和四凤正在荒野上行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没等俺明白发生了甚事时,身子已经轻飘飘地被提到了半空中,落在马背上。
是小野马来了一个“海底捞月”,将俺掠上了他的马背!
真是天杀的啊!
俺说不清是怕,还是紧张,还是激动,或者是各种感情全部搅在了一起,身子不住地战栗着,紧紧地闭住了眼睛。马背上,玛西的双臂像蟒蛇一般环绕着俺,俺是被他抱在怀里啊!
第一回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俺觉得自己被他给融化了。
心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却又像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无休止地向前延伸,随着那匹黑马不停地奔波,那雪原也在不住地向前扩大着、扩大着,永远扩大着,没有边际,没有终点,没有色彩,没有东西,什么什么都没有……
那就是俺的世界。
四 小野马
汉人管七月叫“霜月”,也叫“孟秋”。常听额吉说,十七八岁是最美的年龄,七八月份是最好的季节。可那年七月,多伦这地方却一直干燥无雨,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燃烧。
多伦淖尔是蒙古名字,意思是“七个湖”。多伦城外就是草原。我不习惯待在城里,尤其是身体在燃烧的时候,唯一能让我感到凉爽的地方是城外的草原。
不知为什么,我经常会像狼一样在草原上奔跑,没人能阻挡得住我的奔跑,也没人知道我渴望什么,但是,这一切都预示着一种危机和不安……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野风苍劲的日子,我打马急驰在荒野上,如风似电。他在不停地奔跑着,纵马跃上一个又一个山坡,冲过一片又一片洼地。不知过了多久,奔驰了多远,我勒住马缰,让马子停在山坡上。我向远方眺望,眺望着苍茫无限的荒野大地。这时候,我的目光中又闪烁出那如狼一般渴望的神情来,那是我对祖先辉煌业绩的渴望和崇拜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需要发泄,于是我对着远方,如狼一样嚎叫起来。
那嚎叫声与远方隐隐掠过来的雷声交织在一起,在大地上久久回荡着,令许多人惊骇不已。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身体为何而燃烧了,是那个小姑娘,那个叫灵芝的小闺女,她娇媚的眼神儿,把我整个的身心都给点燃了,那个小妖精啊,一个纠缠了我一辈子的小妖精。
额吉曾经对我说,汉人的女人里有许多妖精。我以前一直不信,可自从见到灵芝,我信了!她真的是一个会让人失魂落魄的小妖精!
我的魂儿就让她给偷走了……
我的义父史承义,多伦城隆盛号的大掌柜。他把我当成干儿子,对我如亲阿爸一样,我是为了额吉的叮嘱,才随他一起到多伦城来的。我曾经怀疑额吉在年轻的时候,与他有过那样的关系,我也许是他的私生子,如果那样,我的血管里就有汉人的血了。可是,事情显然并非如此,我的义父只是为了报答我的额吉,才把我带到多伦来的。因为额吉临死之前把我托付给了他。为了说服我跟他走,他在我的家乡野马河整整住了有小半年,直到我认定他是真心为了我好,我才答应跟他一起来的。虽然我不愿意到城里来,可是,我已经无家可归,家乡没有任何眷恋。到城里来看看也不错嘛,起码我从此有了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
义父对我非常好,这使我相信在汉人里也有不少的好人,对他们是可以相信的。他给我的宽厚仁慈远比给他的亲儿子要多得多。可以说,我在这个大富之家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少爷,尽管我不想当少爷……
我真的不想当少爷,不想待在城里,不想过汉人的生活。我受不了这个家许许多多的臭规矩。譬如汉人喜欢干净,义父要求我隔一两天就要换上洗过的干净衣服,而衣服上那股猪油胰子味呛得我浑身刺痒难熬。再譬如,我从来没有梳头的习惯,天天早上梳头,那是女人的事情。可是,义父却让伺候我的丫鬟天天给我梳头,当枣木梳子强行从我头顶上一蓬蓬乱发间穿梭而过的时候,我感到的是一片丰盛的草原,被尖锐的犁铧无情地耕耘着,当铁铧把草原变成了处女地之后,留在头顶上的不再是野马骄傲自由的鬃毛,而是一片害羞而没有成熟的青苗……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会偷偷地跑出去,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头发弄脏弄乱,把他们给我涂抹上去的那层闪亮的头油用一把荒草擦拭掉,然后故意在雪白的衣服上沾上一些泥巴。我在城外的小河中凝视着自己的倒影,我悲哀地发现,我再也找不回过去的那个我了,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变成了一个汉人少爷!
最让我受不了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商号里的那些店员伙计对我的目光,还有这个家里的女佣——他们打量我的目光似乎在打量着一头从荒山野地里抓来的野兽,既有好奇,又有防范,同时更多的是敌意。我几次听到他们在背后对我的来历窃窃私语,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模模糊糊,犹如喇嘛庙里那种神秘难懂的咒语,断断续续,当我正想更仔细地聆听时,它们却戛然而止,毫无疑问,因为他们突然发现了我。
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止一次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我却没有勇气离去,因为额吉临去世时把我托付给了义父,因为额吉叮嘱我要听义父的话……我不想让额吉在佛的天国里看着我不听她的话而伤心落泪。额吉活着的时候,已经流了太多太多的眼泪,我不能让她在那个世界里继续流泪啊!
让我想不到的是,义父突然病了。许多人怀疑他病情的加重与我在野外的嚎叫有关,这显然是对我不怀好意的攻击。他的儿子史承义骑着骆驼翻越了漫长的浑善达克沙地,从张家口请来最有名的老郎中。那老郎中人称活神仙,一辈子不知道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但是对义父,他却无回天之力,把过脉之后,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老郎中的神情使我突然意识到义父的生命之火可能要烧到头儿,马上要熄灭了……
后来老郎中把史承义很神秘地叫到房间里,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在傍晚时分,史承义让我赶着一辆马车去送老郎中。我看见老郎中的褡裢里沉甸甸的,一定是史家给了他不少的银子。
路途漫漫,我赶着马车在飞一般奔驰。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隐约感到了一种不祥之感。
我记得,活神仙在开完方子之后,很郑重也很神秘地对史承义说:“你爹这病啊,单凭吃药怕不顶事儿,最好能冲喜……”
“冲喜?”
“对,只有冲喜,你爹的病兴许才能好起来。”
那时我还不懂得,在很遥远的时候,冲喜是汉人的一项极为原始神秘的医病方式,类似于我们蒙古人的萨满所使用的神奇难解的咒语。当某个家庭有了灾难,用欢喜的吹吹打打的方式,就能将灾魔赶跑,过去平静安稳的日子就能恢复。这种方式说起来真的十分神秘,可对它的详细过程我却完全不懂。
但是从那时起,我的心儿却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我是在傍晚时分回到城里的。我把那匹青毛斑点马牵进了马棚,给它添加了草料,为它梳理着皮毛。就在这时,我隐约听到了一阵喜庆的唢呐声。
汉人的唢呐是一种小喇叭,有大有小,声音很尖,全然不像我们蒙古人的乐器声调浑厚沉稳。当这种小喇叭响起来的时候,一般会有两种情况,一是这家人在办喜事,娶媳妇抬花轿拜天地,另一种情况则刚好相反,家门不幸死了人,要出殡发丧。汉人管这两种情况叫“红白喜事”。
那声音是响在史家的大门前,所以让我心里发慌!我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门口,果然见一支鼓匠班子正在那里吹吹打打。我一眼看到一顶花轿停在大门外。史家大院的管家正指挥着几个伙计把花轿抬走。我冲到管家面前大声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大管家瞪了我一眼,似乎怪我大惊小怪,“你小点儿声儿好不好?家里正办喜事儿,给老爷冲喜哩。”
“给谁办喜事?”我问。
“还能有谁,当然是大少爷了。”
“大少爷娶了谁家的闺女?”
大管家盯着我说:“你真是从野地里抓来的啊?难道从来没听说过大少爷定亲的事儿吗?”
看着我茫然的神情,大管家看到我的神情,他相信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告诉我说:“大少爷娶的是茂昌钱庄田老板的千金。”
我懵了头,一时依然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问:“田老板的千金是谁呀?”
“谁?灵芝小姐呗,还能有谁比她更适合做我们隆盛号的媳妇呢!”
灵芝?灵芝要嫁给田家的大少爷田承义?
眼前真实的世界变得虚幻模糊不清了,一切都蒙上一层雾一样的外衣,那时候我嗅到了一股杀猪的血腥味儿,那味道陡然诱惑着我不顾一切向前走去,前面纵然是悬崖,我也要不顾一切走下去!
五 夺妻
老郎中私下告诉我说:“你爹是积劳成疾,病入膏肓,命悬一线,只有一个法子兴许能给他老人家增寿。”我忙问是什么法子?如果能救我爹,我情愿让自己多折几年阳寿。老郎中吐出两个字:“冲喜!”
成亲?倘若冲喜能换回爹的性命,做儿子的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我爹早已经私下与茂昌钱庄的田掌柜定了亲家,这件事情爹早就征求过我的意见。田家的闺女我见过,人样儿好,知书达理,好像稍微有些任性,倘若将她娶过门儿来,稍加调教,应该是过日子的好手。所以,当老郎中要我娶妻冲喜时,我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
后面的事情不用我亲自出马,只要聘请媒婆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了,无非是问名纳彩之类的程序,古往今来,千百年都不曾变过,都是这般程序。当所有预定的程序都进行完了之后,新娘子就成了男方家庭里的一名新成员。
我娶妻冲喜也不例外,得一关一关地过,直到最后一关。
八月初三,宜纳彩问名嫁娶、祭祀祈福,忌出行求医动土。这天出现的神煞有天马、灾煞和天火,吉凶因人而异,要么大吉,要么大凶。
就在这天,我把灵芝娶回了家,算是过完了最后一关。
都消失了,再热闹的场景,也终会有消失的时候——那一声接一声高亢的唢呐声,那密集的锣鼓声和爆竹声,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那颤悠的花轿和孩子们尾随的叫嚷声,那闹洞房的欢笑声尖叫声……
我的新婚妻子田灵芝,在我的背上乖得像一只小羔羊,驯服至极,一声不吭。我一直将她背进了洞房。
接下来,自然是应该要行夫妻之事了,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进了新房,神色大变地对我说:
“大少爷,老爷……老爷叫你马上过去一趟……”
我的心咯噔一下,感到不妙,急忙跟着伙计向外走去,把莫名其妙的新娘扔在洞房里。
我在灵芝的目光里看出了哀怨。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果然,爹的情况非常不妙。我匆匆走进,急忙走到床前,握住爹的一只手。不等我问话,爹却望着我,露出一丝笑容,对我说话了:
“好啊,承儿,爹看到你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爹就是死……也瞑目了……”
“爹,大喜的日子,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爹无力地摇摇头,强支撑着要坐起,我急忙将他扶起来。
“爹的病……爹自己心里明白……有句话,爹要告诉你……”爹说一句,喘一下。
“爹,你说。”
“爹这病,撑不过两天了,所以,有桩事儿……一定得告诉你……是关于你弟弟玛西……”
“弟弟?”
“对,爹走了以后,你要向爹承诺,不管到啥时候,你都得要……要把他……当成你的亲弟弟……”
亲弟弟?让我把那只狼当成亲弟弟?我再也忍不住了,向爹问起玛西的来历,爹断断续续地把关于玛西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这知道了那匹小野马的来历……
那天夜里爹躺在炕上,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的儿子——我,用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那个草地女人……有着一颗比金子还贵重的心……她就是玛西的阿妈……”
“那孩子,就是玛西?”我吃惊地问。
“对,是她……他阿妈死后,我就把他认了义子,领了回来,所以,你要把他当成亲兄弟,任何时候,都不能让他受一点儿委屈!你要不答应,爹……死不瞑目……”
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对玛西的一切不良印象再也不复存在。我明白了爹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好了,是啊,即使我们史家几辈子当牛做马,也不能报答那个母亲,还有她儿子为史家所做出的一切。
我扑通跪在父亲面前,嘴唇哆嗦着说:“我答应,爹,我答应你……”
离开爹的房间,我伫立于古城墙之上,仰头眺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天空的尽头有隐隐的蓝色电光闪过,那是一场大雷雨即将来临前的征兆。
没人知道那时候我正对着苍天,暗暗发誓——我要一辈子把玛西当成自己的亲兄弟,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让他受一丁点儿委屈。
可我怎么会想到,他竟会与我爱上同一个女人!
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突然,叫人心理上没有任何的防备。
我迈着疲惫的步子向我的新房走去。那时古城正在沉睡,偶尔什么地方会传来一两声犬吠,之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静就预示着动乱。
当我推开新房的门时,我这才想到了我的新娘——灵芝。
我的灵芝呢?她为什么不在房间?
我四下张望着——房里空无一人,两盏红蜡炷歪斜地倒了一盏,只有一根还在燃烧着。
我惊慌地叫着:“灵芝……灵芝……”
无人应答。
我的新娘子灵芝出事了!
没错儿,那块红盖头被抛在地上,而且好像还被人的大脚践踏过。
她被人劫走了!
我大叫一声,急忙向外奔去。
荒野的黎明是由各种破碎的梦组合在一起的——迷惘、空洞、而且极不真实。只有疾驰的马蹄才是真实的,它将形形色色的梦一一击破,还给我一个真实的感觉。
我最真实的感觉就是我的新娘子丢了,她把我的魂儿给带走了,为了召回我的魂儿,我必须得找回我的新娘子!
商号所有的伙计店员都被派出来,寻找着、追赶着,因为有人亲眼看见,正是那个我准备把他当成自己亲弟弟的小野马,把我的新娘放在了马背上离开了多伦。
我的舅兄田虎一马当先,带人去追赶。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追赶得上,但我满怀期望地在荒野上等待着,对我来说,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还有,就是默默祈求上苍开恩,把本应该属于我的女人归还给我。
果然,我的祈祷起了作用,黎明尚未过去,我就看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来人正是我的大舅兄田虎!
“妹夫,抓住了,那头小野马给抓住了……”
“在哪儿?”我急切地抓住了田虎的胳膊。
“在老白驼庙,他想抢老白驼……”
“抢老白驼?”
“从沙漠上跑,没有骆驼跑不了,那小子很有经验!”
“他们在哪儿?”
“被看庙的伙计们堵在庙里!”
一个时辰后,我在田虎的带领下来到老白驼庙。
庙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五花大绑着玛西。我大步走到那蒙古小野马面前,愤怒地瞪着他。他却满不当回事儿地抬头望着天空,对我视而不见。
真是个该死的家伙!
我一时怒火中烧,愤然从一个伙计手里夺过一把刀来。在我身后的舅兄田虎高声叫着:“杀了他……杀了这个小野种……”
就在我举起刀来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奔来,用身子挡住了玛西。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灵芝!
灵芝面无血色地摇着头,望着我说:“他没对我做什么,放过他吧……”
“他真的没对你做什么?”
“真的没有,他只是昏了头,想把我带走……”
唉,灵芝,爹,你们把一道多么难解的难题交给了我啊!按说,凭着我一个男儿的血性,夺妻之恨,恨大于天,不杀他,怎能解得我心头之恨、夺妻之辱呢?可是,偏偏这时候我却于冥冥之中听到了爹的声音,那声音在我胸间回荡不息——
“承儿,任何时候,你都不能让他受一点儿委屈!你要不答应,爹……死不瞑目……”
是啊,对着苍天,对着大地,我答应过爹!难道,现在我要食言于爹的在天之灵?
爹,我答应你的呀,不管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我都不会问罪于他!
灵芝,你可知道我心里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吗?
突然间我手起刀落……
锋利的刀没伤玛西丝毫,只是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砍断了。我回过头来望着灵芝,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
“跟他走,随你,跟我来,也随你……你自个儿选择吧……”
我突然发现原来灵芝的神情比我还要痛苦,对她来说,让她做出这种选择是极为残忍的。可是那时候她必须得做出选择不可!
灵芝慢慢地转过身去,向我这边一步步走来。
那时,太阳正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我的新娘灵芝就笼罩在太阳的艳丽凄美的光环之中。
我看见玛西痛苦扭曲变形的脸,他的目光不再像狼,而更像一条走投无路的野狗。但他的目光里没有屈服,绝对没有,屈服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目光里。
他转身奔到庙门口时,突然回头来用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从他嘴里冷冷地吐出一句话:
“我会回来的!”
他说完这句话,冲出庙门,纵身跃上老白驼,骑着老白驼疾驰着远去。田虎想带人去追赶,被我拦住。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我。可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久久地伫立于庙门旁,眺望着远去的玛西。
太阳的光环已经扩展到无限的远方,以它的仁慈覆盖着茫茫荒野。我爹的养子,我的弟弟,有着蒙古人血统的玛西巴图,带着他的愤怒,还有他的失落,还有他那一身永远不洗的衣裳,和那一头篷草般的乱发,骑着本属于我史家的老白驼正在远去。他与老白驼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一片浓烈的晨光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而我,依然伫立山冈,伫立风中,等待着雷电,等待着雨声。
我相信这一切都会来的,肯定会来的!
……
六 过渡
来了,只是来得晚了一些——整整十年!
风雨相逢初一头,沿村瘟疫万民忧。一连三天,黄历上都是诸事不宜,神煞是——白虎、大耗、月破、驿马……这是很少见到的凶历。
有人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只是为了等待这场风雨雷电。
客栈酒家不过是用草席在路边搭的一个十分简陋的棚子而已。一个男人坐在里面,独自慢慢地呷着杯子里的酒,心里却在品味着外面的那场雨。
自然是一场好雨,密集的雨滴击打在大地上,形成密集的雨网。雨水在地面上汇集成一片水坑,雨点落下,便溅起一道道小水柱。
雨慢慢小了,却有雨水流进了棚子里,在脚下汇聚成一片小溪。于是那人就从那平如镜面的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像。
水中这人,有着不动声色的眼睛和黑乎乎的胡茬儿,还有饱经风霜的显得十分成熟的脸庞。
他的目光有些迷惘,虽然一切都显示出他已经磨练成一个成熟的商人,但他无法逾越过自己的心墙、无法摆脱自己的心魔。
此人就是隆盛号的现任大掌柜史承义,旅蒙商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买卖遍布蒙古草原,他的驼队到过最远的地中海沿岸,甚至于抵达过直布罗陀海峡。然而,此时他却显得非常沮丧,萎靡不振,眉头紧锁,借酒浇愁。
棚外依然细雨蒙蒙。不时有雨珠从席棚顶上漏下,有几滴掉进酒杯里。
他将杯中酒喝下,口中便有一股子泥土腥味儿。
自从史大掌柜去世后,大少爷史承义当上隆盛号的大掌柜。凭着老掌柜当年创下的这块金字招牌,他恪守诚信经商的商德,几年来把买卖做得十分红火。可万没料到,就在这时,出事儿了!
他带着驼队去乌珠穆沁草原,就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出了大事儿。
一位神秘的大旅蒙商突然光顾了塞外商城多伦,专抢隆盛号的买卖,隆盛号岌岌可危……
这个消息,是史掌柜的娘子灵芝写信告诉丈夫的。她写的是十万火急的鸡毛信,让伙计六百里快马加急从多伦送来,让史承义火速返回,想办法对付那个幽灵般的家伙。
可当史承义带着驼队正往多伦赶时,却突然遇到这场狂暴的风雨。
而现在,除了等待,没有丝毫的办法。
史承义一边呷酒,一边又把灵芝的信反复看了几遍,仔细地揣摸着信中之意。
凭他的感觉,他知道最难挨的日子来了!
灵芝,我不在,你能支撑得住吗?
唉,尽管你很能干,可你,毕竟是个女子啊!
他低声喃喃。不知为什么,对灵芝,他心中始终揣着一份愧疚,一份永远也摆脱不掉的愧疚。
七 天杀的回来了
俺田灵芝,史承义的娘子,清清丽丽的一个小媳妇,水光溜溜的一个贤内助,既上得了庭堂也下得了厨房,既内当家也管柜上的营生,自认为天下没有俺办不成的事情,可咋的突然间就手足失措,一筹莫展了呢?
俺在大掌柜的房间里独坐,听得外面乱哄哄吵得不可开交。好像外面下的那雷雨只浇在别人身上,与我倒没有丝毫干系。
可那仅仅是雷雨么?还是暴风骤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这五百块大青茶我们不要了,退定金!”
“那一千张羊羔皮我们也要退货……”
“咱们俩家的契约从今天起中止!”
“不好意思,我们大盛祥另外有了大主顾,咱们的合约得重签了……”
炸雷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猛,轰击着我的耳朵。我知道这时候在外面,柜头杜喜来额头上满是汗珠,他正摆手高声叫着:“诸位诸位,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得等我们大掌柜的回来啊!”
众人依然纷纷乱语:“跟你说没用,叫你们大掌柜出来见我们!”“对,我们要见掌柜的……“
这时,锣鼓家什已经响了起来,外面的观众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下面,该着俺出场了。
俺一出场,咋也得博他一个满堂彩吧?
叫板,运足了底气,甩他一声儿:“大掌柜出门儿还没回来,有什么事儿跟俺说吧!”
众商贾闻声停了叫喊,回头,等待俺登场。
布帘子一撩,角儿亮相——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乌黑的头发在脑门儿后面盘了一个髻,打扮得十分干练。那就是俺,田灵芝!
众商人被俺的气势所慑服,顿时没人再嚷嚷了。
便有人上前赔着笑脸:“老板娘,您是内当家,柜上的事儿,您做不了主儿,我们要跟大掌柜说。”
俺平静地抿了抿嘴巴说:“柜上的事儿,俺也能当半个家。你们不就是要账的、退货的吗?再等一两天,俺家掌柜的就从草地上回来了,到时候你们的银子一文也少不了。”
众商人面面相觑,再也无人说什么了。
俺知道俺的戏演得不赖,便回头对杜喜来说:“老杜啊,你到城里最好的酒楼去定几桌儿酒菜,给这几位远道儿来的客户老爷接风洗尘……”
杜喜来老大不情愿,对俺低声说:“老板娘,他们单方面撕毁合约,对他们还这么客气……”
“叫你去你就去,只要是隆盛号的客户就都是我们的朋友,这叫买卖不成仁义在。”关键之时,俺唱红脸儿,老杜唱白脸儿,这是俺们早已经约定好的。
“知道了,老板娘。”老杜得令而去。
等那乱哄哄的戏散了场,俺才长长地吁出口气来。
罢了,眼前这关算是过了,可后面的呢?
俺那冤家,你快快回来呀!
俺常听承义念叨他从蒙古草地带回来的谚语,便记住了其中一句——天上没云彩走,地上就不会有云的影儿飘。
这回隆盛号遭难,事情忒蹊跷,不由俺不在心里暗暗琢磨几番。
——突然一下子,所有的顾主客户都跑来闹退货,这是咋的了?
——要是没有人暗中操纵这一切,事情咋会闹到这步田地?
——如果是有人暗中与俺隆盛号作对,那这个人是谁哩?俺知道有一位大旅蒙商来到了古城,一直没有露面,难道与俺隆盛号作对的会是他吗?如果是他,那他的本事可不小呀……
俺一边用灵秀的五指拨弄着算盘子儿,一边思忖着。不一会儿,账算出来了。俺抬起头,看见老杜正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俺呢。俺只得摇摇头,轻叹口气:
“要是把这些人的银子都退了,柜上的银子还差许多啊!”
“是他们单方撕毁契约,凭什么给他们退银子?要我说,这银子,咱不退!”老杜还是气恼得不行。
按理儿说,老杜说得不无道理,照行规,俺不退银子也是合理正当的,谁也说不出个啥。只是,隆盛号从来没有得罪过一个客户,这回一下子得罪这么多,怕是大掌柜回来不答应。可要是退了他们银子,那这回俺隆盛号可亏大了,只怕要大伤元气。看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大掌柜身上了,他这回到蒙古草地做的那笔买卖,应该能带回几千两银子,这么一来,隆盛号还不至于因此垮掉。
刚和老杜合计到这儿,俺哥田虎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一进门儿就扯着个驴嗓门儿嚷嚷起来:
“妹子,查清楚了,都查清楚了……”
“说?”
“幕后唆使那些人来退货撕毁合约的,正是那个大旅蒙商。是他抢了隆盛号的生意!”
“他叫个甚?”
“听说是姓马……”
“姓马?” 俺一听就吃了一惊,“叫马啥来着?”
“大家好像都叫他……马天爷……”
”马天爷?你见过这人吗?”
俺哥摇头说:“没!这家伙挺神秘的,好像是从蒙古草地来的,到多伦已经半年多了,可很少抛头露面,没几个人见到过他……”
“他只跟咱一家商号作对,看样子是冲着咱们来的。”老杜忧心忡忡地说。
俺哥接着又告诉俺说,听说那家伙有的是钱,去俄罗斯发了洋财,能买得下大半个多伦城哩!俺这才相信,跟俺隆盛号作对的这个人看来可不是个一般的人啊!
“听说他手下的保镖就有十来个,个个功夫高强!那姓马的双手会打枪,骑马是一流的,根本就不像个买卖人,倒像个马匪!”俺哥田虎把他所打探到的有关那家伙的底细都告诉了俺。听得俺心儿怦怦乱跳。
俺仔细想了一下,叮嘱俺哥,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那个大旅蒙商马天爷,安排俺跟他见上一面。俺哥答应着走了出去。俺哥这人虽然说有些四六不着调,可他听俺的,只要俺吩咐他去做的事,他会全力去做。
俺哥走后,俺就开始思忖起来——姓马?蒙古草地上来的?
难道会是他?
不是他,又会是谁?俺的心里早就料到,终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他回来之后会做些什么!
俺的夫君史承义回来的时候,俺在正客厅的佛龛前插香炷,对着佛龛里的金菩萨默默祷告,祷告菩萨让俺家承义快些回来。
菩萨显灵,俺的祷告还没完,门外就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多年来,俺听这脚步声,就知道这是他——俺的男人史承义!
脚步声停在俺的身后。俺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胡子拉碴但目光矍铄的那个男人,半悬在空中的心儿一下子落在地上。这时候,俺突然感到一阵委屈,委屈得想哭,好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大人,不哭出来就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
俺的样儿一定吓坏了承义,他望着俺吃惊地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俺再也忍不住,掩面抽泣起来,“家里出大事儿了,你再不回来,俺真的支撑不住了……”
俺的男人轻轻将俺搂在怀中,俺等的就是这个。只要俺的身子一落进他的怀里,俺就甚也不怕了,浑身一阵阵的轻松。
“咦,别哭呀,让人看见,笑话……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说的那个和咱商号作对的人是谁?”俺的男人把俺抱得更紧了。
突然间,俺反倒不想把家里烦心的事儿告诉他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俺需要的不是对他诉苦,不是对他说出一切,而是……
是甚呢?
说出口来真是羞死个人儿呢,俺这时只想……只想跟他亲近……当然是夫妻间的亲近,是那种肌肤之亲,在热烘烘的火炕上……
好美的夜哟!
房子外面有隐隐的狗叫声,还有一阵紧一阵松的蛙鼓,还有风儿掠过房脊时发出的轻微的咝咝声,那声音像是两个相亲相爱的小人儿依偎在屋檐下窃窃私语……
唉,俺的男人一定是世上最优秀的男人,每一回,都把俺侍弄得舒舒贴贴,浑身酥软无力,让俺死去活来,禁不住发出高一声儿低一声儿的呻吟。俺的男人说,他最爱听俺的呻吟,那是世上最美的山曲儿哟……
等一切都平静下来,俺半个光溜溜雪白的身子紧偎着俺的男人,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胸毛,说出来的话儿慢声细语。
“……看来,咱隆盛号的生意在多伦很难做下去了,俺倒是有个想法儿,不知行也不行。”
“什么?”
“把咱的买卖往外做。”
“往外?”
“对,只要能打通俄罗斯那条商路,咱就能起死回生。”
“这事儿我何尝没有想过,这些年也没少派人去探路,可是,从蒙古高原去俄罗斯,必然要经过特穆沁塔拉,那是一片无法穿越的瀚海荒漠,到现在为止还没听说过有谁从那儿走过去。”
“哎,听说当年咱爹不是带着骆驼队向俄国走过一次吗?”
“不止一回,走过三回呢,可都差点儿困死在荒原上,全凭了神驼领路,将他带回了多伦。”
“这么说,通往俄罗斯的路是打不开了?”
“这些年,我一直梦想着能打通俄罗斯商路,总有一天,我的梦想会实现的!”俺的男人翻了一个身,半坐起来,雄心勃勃地盯着俺。
“还是别想那么远,先说说眼下吧,你打算咋办?”
“先把咱那些老客户安顿住,该退银子的退银子,要终止的合同的终止合同,然后再寻找新的主顾,开辟新的市场。”
“那可太难了!我就怕,隆盛号挺不过这道坎儿,说垮就垮了啊!”
“放心,有我史承义在,隆盛号垮不了!”
男人说着,目光闪亮。俺的心彻底放宽,把一切担忧都抛到了爪哇国。这时俺的男人已经歇过劲儿来,又开始撩逗俺,想梅开二度。这也正是俺期待的,当然不加拒绝,全力迎合。不料尚未入港,外面传来老杜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大掌柜,快出来一下——”
俺和承义坐起来,不知外面发生了甚事儿。要不是出了大事儿,那杜柜头也不会半夜惊扰俺夫妻呀。看来事情一定很紧急。于是俺夫妻二人坐起,穿衣系带,向外匆匆走去。
老杜和两个伙计打着灯笼等候在门外。见俺夫妻出来,甚话也不说,领着俺二人向院门外走去。
出了院门,两个伙计拿了灯笼来照,俺吃惊地看见,一峰骆驼卧在门外,安详地倒着嚼,嘴角流淌着白沫子。好熟悉的骆驼,它莫不是……
“神驼?”俺惊叫出来。
不错,当然是神驼!俺看着承义,他对俺轻轻地点点头,表示确定。让俺们两口子纳闷的是——神驼是咋回来的?
俺望着承义,承义看着俺,俺夫妻二人一时黯然无语。
其实俺二人已经心知肚明,甚话也不用说了。
是他回来了!
天杀的呀……
八 八百坛假酒
其实在返回家乡的路上,我已经仔细思索过,分析过,已经想到那个处处与我隆盛号作对的旅蒙商不是别人,正是他!
那是我史承义等待了整整十年的风雨雷电。
如果真的是他,我丝毫也不会吃惊,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即使他心怀恶意,我依然以仁慈之心报之,我相信我能感化他,叫他放弃他那可笑的报复之念。
叫我担忧的倒不是他,而是商号里的一桩事情——隆盛号往乌珠穆沁发了一批老白干,这酒在蒙古草地销路不错,所以我一次就发了一千八百坛子。谁料到,这批酒却出了问题!
我告诉娘子灵芝,那一千八百坛子老白干,有八百坛子是假酒!
灵芝听了,大吃一惊,“假酒?”
我便把来龙去脉细说给她听——我们的商队到了乌珠穆沁,卸货的时候伙计们不小心打碎了一坛子,我闻着那酒味儿不对,就又打开几坛子尝了一下,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老白干,而是劣质土烧酒。
“劣质到啥程度?不至于一点儿不能喝吧?”灵芝显然还抱着一丝希望。
“喝当然能喝了,可比正宗的老白干就差远了。”
“既然能喝,为啥不在草地上都处理了?还带回来干什么?”
“我不能以次充好,坏了咱隆盛号的名声。这事儿,回来后我要仔细追查,看是谁干的!”我坚定地对娘子说。
我看见灵芝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她用祈求般的目光望着我说:“承义,眼下,咱隆盛号还不知道能不能迈过眼下这道坎儿呢,假酒这事儿,能不能先压下去不查呢?”
“不能!”
“真的不能?”
“万万不能!”
我看见灵芝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十分失望的神情。是了,她满怀希望,等待着我的归来,满以为我的商队会带到上千万两的银子,以解眼下的燃眉之急,挽回商号的损失,谁料到我不但没带回银子,反而带回八百坛子假酒,她能不失望嘛?
灵芝,我不想说你一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盯着眼前利益,我想告诉你的是——咱隆盛号是以诚信名满天下的,就算咱输光了老本儿,也不能欺客,一是一,二是二,容不得丝毫弄虚作假!
我只担心灵芝心急如火,她考虑得不会这么长远啊!
与我想象得几乎一模一样,他果然主动找我来了。
我正在大掌柜的房间里看账本,柜头杜喜来匆匆走了进来向我禀报说:“大掌柜,有位新客户要见您。”
“哦,是新客户?哪家商号?”
“他不肯说,只说有笔大买卖要跟您面谈。”
既然是要来谈大买卖的,自然不能怠慢了人家,于是我急忙起身,让老杜快快把客人请进来。
片刻,老杜带进来一个人。那人摘去头上的帽子,双腮略胖,双目微微眯着,那目光一闪,让我窥出那里面的精明干练。他的年纪大约五十开外,一看就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商人。
他和蔼地微笑着,却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这在商人中间是很少见的。他表面上谦卑,实际上却是深藏不露,一只白胖的手向我递上他的名剌。
我不看那名剌尚也罢,一看却不由脸色顿变——那名剌上赫然写着:
蒙商会馆 马天爷 特邀帮办
崔逸夫
是马天爷派来的人?
那姓崔的微笑地盯着我,仿佛一直在观察着我的表情,不紧不慢地点点头说:“在下正是马天爷派来的,想与贵号商量一桩事情。”
“请崔先生坐下说话。”
那姓崔的不紧不慢坐下,说出的话慢条斯理,“我们马爷知道贵号近来颇不得意,进退维谷,诚心实意想帮大掌柜一把。”
“帮我?怎么帮?”
“谁都知道,隆盛号是块金字招牌。这块金字招牌很值钱啊!我们马天爷非常看重你们这块招牌。”崔八爷依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我。
“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眼下隆盛号风雨飘摇,随时会垮掉,莫不如把这块招牌拱手相让,还能换来一笔银子,保您后半辈子衣食不愁,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姓马的总算派人来传达出他的目的了。我冷笑一声,但不动声色,“不知道我隆盛号这块招牌能值多少银子?”
“一百万两——如何?”
我冷笑一声:“你不觉得给价太高了么?”
“这才显出我们马天爷的一番真心嘛!”
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姓崔的到这儿来的目的,起身对他拱手说:“请你回去告诉你们马天爷,就说我隆盛号的招牌给多少银子也不会卖的!还请你再告诉他——我隆盛号不会垮掉,眼下这点儿挫折根本算不了什么。不信,就让他等着瞧!”
姓崔的亦对我拱手,“既然大掌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在下就告辞了。”
“来呀,送客。”
我已经有些怒不可遏了,老杜刚刚送姓崔的走出去,我便将茶碗重重地摔在桌子前,茶碗里的水溢了出来。
这一掷,引出我的娘子。
里间的门帘一撩,灵芝从里间走了出来,“承义。”
我抬头看着灵芝。
“我都听见了,看来,这个马天爷真的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啊。”灵芝紧张不安。
“别怕,看来,我该会一会这个马天爷了。”
我马上叫来老杜,让他去找马天爷联系,安排会晤之事。老杜办事干练,飞步而去。一个时辰后,老杜返回来,对我说——那马天爷任何人都不见,但破例可以见一个人——灵芝。
灵芝听了,坚定地表示,她一定要去见那马天爷,看看他到底是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知道无法劝阻她,只得答应让她前往。
唉,我的娘子,你可得千万要小心啊,那家伙分明是冲你来的,他谁也不见,只见你,是何居心?
灵芝,如果那真的是他,你该不会……
九 旧情
俺知道承义心里担心的是啥,他是怕俺见了那小野马,会旧情复发,被那蒙古野马勾走了魂儿。
唉,承义,既然俺已经给你做了十年的娘子,怎么会那么轻易被人勾走了魂儿呢?你太不了解你的娘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换了俺,俺也会有这种担心,毕竟,当年俺与那小野马有过那么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旧情呀!
俺也说不清俺为甚非得要来见这位“马爷”不可?是弄清他的身份,确定一下他到底是不是玛西?还是搞清他的目的?或者想求他开恩,放过隆盛号,不要把隆盛号逼上绝路?或许,这几种意思都有罢。
于是俺来到一家客栈。这家客栈是俺古城最豪华的客栈,而这间客房却是客栈里最豪华的客房,平时,只有京城来的那些大主顾才会住这么昂贵的客房。那客栈伙计把俺领进来,什么话也没说,又悄悄地退出。看来是那位马爷早已经有交代,他在等待着俺的到来。
空空荡荡的大厅里摆着几张古香古色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几根红蜡烛,那烛台是银制的,十分讲究。蜡烛的光芒将厅内映得昏黄迷蒙,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
俺四下张望着——大客厅里没人,风吹着窗上的纱帘在飘动。此情此景,叫俺越发觉得这场景以前像是经历过,仿佛置身于一场迷乱的梦境之中哩。
俺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等候着。这位马爷这是故意晾俺呢,也许,他正暗中躲在什么地方在观察着俺呢,等俺稍稍乱了章法,他就会突然出现在俺的面前,叫俺措手不及。
寂静中,俺听到一种十分轻微的声音,细辨,听出那是一双马靴慢慢地踩着木头楼梯走下来的声音。
接着俺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正是十年前俺被那男人紧紧搂在怀里时嗅过的味道。
俺慢慢地转过身来,望去——
那人的脸颊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他结实的身材正在向俺慢慢地走过来。
虽然没看清他的脸,但俺敢对着老天爷说——那就是他,玛西!
“玛西!”
他不答话,一直走到俺面前,摘掉头上的帽子。现在,他完全暴露在烛光之下——果然是马玛西,或者叫他玛西巴图!
玛西几乎没怎么变,还是那老样子,浓眉浓发,眼睛依然明亮,只是面孔比从前更加黝黑也更加成熟了几分。
“只有你还叫我玛西!别人,都叫我马爷。”他明亮的目光在我身上游弋着,似乎在观察我身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
俺竭力躲避着他的目光:“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我回了蒙古草地。”
“你当了旅蒙商?”
“老天爷偏爱,让我发了大财。”
“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我在这儿有一桩旧账还没有算清,我是回来算旧账的!”突然间,他的目光变得极为复杂起来,复杂到令俺难以读懂的地步。
下面是俺与他心灵的对话,虽然没说出来,但都知道对方在心里说的是甚——
“都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心底的仇恨还没有被时间的流水冲淡?”
“时间不但没有冲淡我心底的仇恨,反而让我领悟到复仇的意义!”
“你想咋的?”
“我回来只为做一件事情——隆盛号几代掌柜不都标榜自己是诚信经商吗?我倒要看看他的诚在哪里、信在何处?”
俺的心一哆嗦,偏偏这时门外吹进来一股冷风,将桌子上的蜡炷吹灭了。屋子里一下子黑灯瞎火,俺的心也一下子沉浸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
黑暗中,俺听见玛西的声音在说:“……整整十年,我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想你……”
黑暗中,俺感觉到玛西已经走到俺的面前,紧紧地抓着俺的手,他鼻孔里喷出一股粗粗的气息在俺的脸上,就像一匹马喷出的热气,让俺心发慌,手发颤。
黑暗中,他接着说:“我对你的爱是刻骨铭心的,是什么力量也无法改变的……”
黑暗中,俺挣扎着,费了好大力气才甩掉玛西的手。
“别这样,玛西,俺已经是史承义的结发妻子,是你的嫂嫂,希望你能尊重俺。”
“不,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女人!”
他再次攥住俺的手,这一回,攥得更紧了,俺甩不脱。
“俺与承义成亲后,日子过得很好,我们俩的感情也很深,你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玛西!”俺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番话。
“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知道,你想报复隆盛号!”
“你说对了,我就要报复隆盛号,把它彻底打垮!”
“玛西,不要做傻事儿!承义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儿,你为什么要跟他过不去呢?你应该帮他度过眼前的困境。”
“隆盛号的诚信天下闻名,我却是从来也不相信,那一切都是假的,我就是要让世人都看一看隆盛号所谓的诚信是多么的虚假!”
“隆盛号的诚信不是假的,是真的。”
“那往汾河白干里掺假酒的事儿是谁干的?难道不是他史承义干的么?就这一桩事儿,就足可以拆穿他所谓的诚信。”
俺吃惊了,他连这事儿居然也都知道,他是咋知道的?
黑暗里,当俺逃一般离开那客栈房间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冷冷的声音,那声音一直跟随着俺,甩也甩不掉——
“我倒要看看,处处标榜自己诚信的大掌柜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十 隐密
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五行相克,便有了人世间的恩怨。
我与玛西肯定是相克的一对儿冤家,不然的话,怎么会同时爱上一个女人?怎么会成了买卖上的对手?我知道玛西认为是我夺走了他所爱的女人所以才恨我,他不相信所有的旅蒙商一直默默恪守的诚信原则,他认为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所以他要把这一切毁灭给人看,证明他才是正确的……
窗外细雨淅沥,雨丝不断线。我久久伫立于窗前,望着外面黑黢黢的夜色。我知道灵芝的目光在我的背上徘徊,她等待着我的问话。
我转过身来,望着灵芝:“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灵芝告诉我说,十年前,那小野马回到多伦后身无分文,多亏一个叫金花的蒙古女子,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给了他,他用那钱做了几笔小买卖,赚了些银子,这样便创立了自己的商号。只凭小本经营,他是赚不了多少钱的,可是神驼保佑了他,给了他好运气……
我问灵芝:神驼是咋保佑他的?灵芝说他没说。
我们夫妻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灵芝望着我不安地问。
“严查那八百坛子假酒!正本清源,重振隆盛号。”我义正词严地回答。
我发现灵芝的目光里隐隐流露出一丝担忧。她担忧什么呢?这回我回来之后,发现我的娘子灵芝最大的变化就是目光里有了一种深深的担忧,这种担忧如果不消除,终有一天,会像山一样把她压垮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让柜头老杜把隆盛号的三十多号店员伙计都集中到大堂里,我要训话。
三十多号店员伙计黑压压站了一地,我用威严的目光望着他们,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令他们一时惶惶不安。
我终于开腔了,句句话掷地有声:
“我隆盛号几代人经商,皆以诚信为本!童叟无欺是我号之根本,弄虚作假为我号所不容。正因为如此,我隆盛号才在天下商界有良好的名声,单凭着隆盛号这三个字,成千上万两银子的买卖可以不用签契约,一句口头承诺胜于千万份合同。凭这个,这么多年来在商界从未有人说过我隆盛号半个不字……可是,近来出了一桩事情,坏了我隆盛号的名声。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是什么事情——对,就是那八百坛子假酒!我们商号从来没出过这种恶劣之事!以次充好就是弄虚作假,败坏商德!这桩事情,我要一查到底,不论查到谁的头上,一定要严厉处置,决不姑息!”
我一边说,一边注意地观察着所有店员及伙计们的神情。我突然注意到柜头杜喜来的神情有些不大对劲儿,十分微妙,似乎有一种慌乱,一种不安。难道假酒的事情与他有关?
我的心跳了一下。
果然,当我训话结束,大家都各司其职,回到柜上去做营生,我也回到大掌柜的房间之后,杜喜来跟在我后面进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我规劝起来。
“大掌柜,这事儿就不要再查了!”
我转过身来,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紧盯着杜喜来,“为什么不查?”
“大掌柜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其实,那八百坛子假酒并没有卖出去,算不得以次充好,弄虚作假。”老杜嗫嚅着说。我看出来,他心里有鬼。
“那是让我发现了,若是没发现呢?恐怕现在早就卖到草原上去了,被坑害的可就是千万个蒙古族弟兄!”我的口气依然严厉,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是怕这事儿传出去,要坏咱商号的名声啊!”
“要是压下去不查,那更坏我们的名声!”
“知道这事儿的,只有我们商号的人,只要大家不说出去,没人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大掌柜,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老杜,假酒之事,看来你知道实情?”我突然变脸,厉声喝问。
杜喜来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摆手,“不不不,大掌柜,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会查出来的!是谁经手此事,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你要是查不出来,对不起,请杜柜头离开隆盛号!”
这一步棋把老杜将到了死角,他望着我呆怔住了。我根本不理睬他,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使我没想到的是,我的娘子灵芝居然和老杜一样,也不赞同我追查假酒之事。她那坚决的态度使我意外,更使我吃惊。
灵芝是个颇解风情的女子,她知道什么时候劝我最合时宜,一般情况下,在那种场合,我对她的每句话都是言听计从的,因为那时候是我最听话的时候。
我与灵芝成亲十年,她却一直没有怀上娃,为了这件事儿,她一直觉得愧对于我。虽说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我从不责怪她。我宁愿相信在这件事情上,我的责任更多一些。所以,我们每一回行房事,我都会使出浑身解数,翻云覆雨,我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把我生命的种子深深地种植在娘子那片土壤之中。
这天夜里,我耕耘方罢,力尽气竭,把全身松软的筋骨放在炕上,任由娘子抚摸。娘子灵巧的五指便在我的肌肤上做着漫游,这时候她会全力施展她女性的温存,把她的心里话都悄悄地说给我听,包括她最隐秘的感受,那是她除我之外决不会再对世上另外一个人说的。
这时候,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那天她说:“听俺一句劝,承义,假酒的事情就不要再查了!”
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原来她要给我灌枕边风儿了。
“当务之急,咱们是要寻找新的客户,凭隆盛号这块招牌,一定会有商贾与咱做买卖的,你要是查假酒,会把新客户吓跑的。”
“可我不能因为这事儿坏了我隆盛号的规矩。”我推开娘子的手,虽然此时她的软绵绵的小手抚弄着我那最需要抚摸的地方,正舒服得要命,但我还是坚决地推开那小手,坐起来,冷冷地对她说。
“看来,我也说服不了你了!”娘子失望地望着我。
“灵芝,如果你说得对,我当然会听的,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能让步。”
“好吧,既然你执意要查,只得由你了……承义,我心里有桩事情,一直想告诉你。”
“什么事情?”
“我一直没敢对你说,是因为我怕说出来你会生气的。”
“我不生气,你说吧。”
“十年前,跟你成亲以前,我……喜欢过玛西……那次,如果不是我们家与你家早有婚约,我可能会跟他走的……我悄悄为他哭过,也暗地里为他祷告过……承义,我这么说,你不会伤心难过吧?”
不,当然不会!娘子,我首先要谢谢你十年后对我说出心底一直埋藏的秘密,你对我是真诚的!你没有虚假,敢于把自己当年真实的感受告诉我,这便是我感激你的理由。可我心底又是苦涩的,听着一个你所深爱的女子告诉你——以前她曾经喜欢过别的男人,谁的心会平静无波呢?谁的心不会酸溜溜地泛起一股股醋意呢?唉,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灵芝,听到你说出这番话,我怎么会不伤心难过呢?倘若我不爱你,我自然不会伤心难过,可你分明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你啊!灵芝,是爱伤了我呀!
事情一桩接一桩,让我意想不到。
三天期限已满,今天老杜只得实话告诉我——假酒的事情,原来是田二掌柜一手操办的。
田二掌柜是我的大舅兄田虎。这个不成器的家伙,听说他近来天天泡在赌场,几天都不回家,柜上的生意更是指望不上他。可我却没想到,假酒居然与他有关。
我急忙派人去赌场找田虎回来问话。一个时辰后,田虎低着头站在了我面前。我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喝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说啊?”
“那事儿……是我……亲手操办的……”田虎嗫嚅着说。
“这么说,你是明知假酒,故意装进酒篓子里,当成好酒来卖罗?”
“妹夫……”
“叫大掌柜!”
“大掌柜,我也是一番好意啊!”
“做出这等损害我隆盛号的事儿来,还敢说是好意?”
“我不过是想给咱商号多赚些银子,这是好意啊!”
“你这是砸隆盛号的招牌!你马上给我滚!”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将手里的茶碗扔到了地上,青瓷碗顿时粉碎。
我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儿。
“你要赶我走?”田虎吓了一跳。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隆盛号的二掌柜了,也不是我隆盛号的人了,你的股金都退还给你,你马上给我走!”
“真的要把我除名啊?这事儿,我妹子知道不?”田虎急了,搬出他的妹子。
“我是隆盛号的大掌柜,商号的事情我说了算,用不着跟她商量。”我果断地说。
可我万没想到,被我逼急了的田虎,交代出的幕后指使,令我震惊。
“不,这事儿就得要她说!是她,我的妹子,你的老婆,她出的这个主意,要我往那酒篓子里掺假酒的!”
这怎么可能,灵芝怎么会让她的哥哥去干这事儿?不可能,绝不可能。但是,田虎的态度十分坚决,一口咬定是灵芝叫他这样干的,如果我不信,马上把灵芝叫来对质。
田虎突然反将,令我默然不语。于是田虎用得意的目光瞟着我说:“大掌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商号有商号的规矩,你总不能惩罚了我,放自个儿老婆一马吧?”
“不管是谁,只要有违家法,绝不轻饶!”我那时的脸色一定是铁青铁青的。
田虎冷笑道:“看来你真的要大义灭亲了?那就请老家法吧?”
我让老杜把史家的老家法搬了进来,然后仔细查一下,在老家法里,有没有这么一条——如果做妻子的做了对商号不诚不义之事,该如何处置?老杜认真地查着,找到其中的一页,告诉我,老家法第三十三条有明确规定:如果妻子瞒着丈夫,做下损害商号之事,做丈夫的必须要把妻子休掉……
这又是我所没想到的,我听了浑身一震。田虎却更加得意起来,再次将我的军:“大掌柜,写休书吧?你敢写吗?写啊?你要真的敢写,我马上抬腿拍屁股走人儿!”
灵芝啊,你说我该咋办?你家兄弟已经把我将军将在这里,我不能不走下一步棋啊,除非我认输了,不然的话,我是非得做出选择不可。
可这选择,却是要我在你和隆盛号之间进行的啊!老天,为什么非得要我史承义做这种痛苦的选择呢?
窗外,细雨如丝,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十一 冤家
有道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
转来转去,就把两个冤家转到了一起。
那天小雨方罢,俺情绪十分低落地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思忖着今儿的事情——
今儿,俺的丈夫承义把俺叫进他的大掌柜的房间里,盯着俺,半天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看,把俺给盯毛了,就问他这是干甚?其实俺心里已经明白,一定是他知道了假酒的事儿与俺有关,可又不好直问,就这样盯着俺,让俺自个儿说出来。
说就说吧,有啥大不了的!一切都俺那个糊涂哥哥做下的糊涂事儿,可他求俺替他遮掩,不然的话,他非得被赶出商号不可。唉,俺没奈何,只能应承下来,替他把那黑锅给顶了。反正俺是大掌柜的娘子,这事儿,就算是俺做的,他又能咋地?顶多臭骂一顿,也就罢了。
见俺承认了假酒的事儿,承义气得脸都白了,手哆嗦着指着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你……我万没想到,真的是你……”
“是俺!要打要罚,随你,俺没半句怨言!”
承义大概气极了,说是要按老家法来处置俺!俺知道他说的那是气话,老家法又能咋的?不管你咋处置,俺终归是你老婆,夜里还有一个被窝儿里睡觉,莫非你还敢把俺休了不成?
俺边走边想,想着想着走了神儿,全然没发现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在俺面前,俺险些与她撞在一起。
俺抬头望那女子,却是一副标准的蒙古女人的装束。说真格的,俺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蒙古女人哩,那身上系着绿色的丝绸腰带,显出姣好的身段儿,那虽然黝黑但却俏丽的脸蛋儿上,眉梢眼角都是情。俺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俺,好像跟俺前生前世就认识,而且有啥怨仇似的,那眼睛里分明冒着一股火哩!
这蒙古女人肯定与俺有瓜葛!俺心里有预感。
果不其然,她把俺打量够了,这才冷笑一声,开了腔儿:
“果然是一枝花儿啊,难怪会把小野马迷成那样儿!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隆盛号大掌柜的夫人灵芝吧?”
“你是谁?”
“你马上就会知道我是谁的。夫人,这儿不是说话之地,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不一会儿,俺与那蒙古女人已经坐在一家饭馆里。原来她已经在这里点好了酒菜,只等着俺来呢。她自我介绍说她来自多伦,汉名叫金花,蒙古名叫其其格。
她一说出她的名儿,俺马上就知道她是谁了——她不是别人,正是玛西跟俺说过的那个草地女人——金花其其格!是她,帮了玛西,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让玛西去做买卖。如果没她,玛西也不会成为大名鼎鼎的旅蒙商。
俺早听说蒙古人都豪爽,这个叫金花的女子却叫俺头一回领教了蒙古女人的豪爽。
“嫂子,你我头回见面,按我们蒙古人的规矩,这杯酒你一定要喝下去。”金花把酒杯举到俺的鼻子底下,恭恭敬敬地站在俺面前,俺要是不接过酒杯,她兴许会给俺跪下去呢。
俺知道这是叫板!俺若不喝,她会从此看不起俺,俺只有喝了这杯酒,她才会对俺说出心里话。
“金花妹妹,虽然我从不喝酒,但这杯酒我喝。”俺说着,强撑好汉,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口喝干,肚子里登时着起烈火。
“好,像我们草地上的人!嫂子,我知道,玛西是因为你才回来的,在草原的那些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你,就是在睡梦中,也不知念叨过多少回你的名字,他对你的爱,那真是刻骨铭心啊!”
俺知道玛西心里一直想着俺,可却没想到他会想得这么苦、这么深、这么刻骨铭心!
蒙古女人对我说:“……夜里他抱着我,可却把我当成你,叫着你的名字……嫂子,他是个好男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他。他突然走了,我就像丢了魂似的,不由自己不去想他。后来我好像快要疯了,再不见到他,我非疯不可!所以,我跑来找他,想把他带回到草原,可是我知道,我带走他的人,也带不走他的心,他的心在你这儿啊!嫂子,你帮帮我,把他的心还给我吧!”
俺这才弄明白——原来这蒙古女人是找俺来要小野马的心来了,俺什么都可以给她,可就是男人的心,怎么能给呢?
“金花妹子,要是俺能,俺一定把他的心给你,可是这事儿,俺实在是帮不了你……”
突然间,俺看见这个叫金花的蒙古女人满眼是泪,俺可怜起眼前的这个蒙古女人来了!
唉,天下的女人一般心啊!
十二 休妻
今天的夜很不平常,我早已经感觉到了。
外面狗叫得不对劲儿;云把月儿缠绕得也不对劲儿;这空落寂寞也不对劲儿,我的娘子灵芝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就更不对劲儿了。
难道那小野马会再一次把灵芝劫走?
我正说要派人去寻找,却见老杜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走了进来。
“大掌柜,有人要见你。”
“现在谁也不见!”
“可这个人非要见你不可!”
“谁?”
我的话音未落,传来一个我熟悉的声音,“隆盛号新上任的二掌柜你也不见吗?”
我抬头望去,看见一个人大摇大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直走到我的面前,用闪闪发亮的目光盯着我。久违的目光,久违的声音,久违的脸庞!他终于出现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突然间咯噔落地了——我们终于可以互相面对了!
我爹的养子玛西,曾经骑着我家的神驼逃之夭夭的玛西巴图,与我隆盛号暗中作对的大富商马天爷,你终于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我面前了!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显得无比轻松。
“玛西……”
“当年我叫玛西,现在我是马天爷。”他见我流露出轻松的神情,似乎很不高兴,不客气地对我说。
“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一匹独往独来的天马了?”
“算你喝过几年墨水儿,说对了!自从我改名换姓儿以来,天马行空,闯荡南北,总算混出点儿样子!”
我突然想起,刚才他进门时的一句话——隆盛号的二掌柜?立即觉得这话有些不大对劲儿。果然,他不怀好意地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放在我面前让我看。
“这是一份股份转让契约,请大掌柜过目。”
我拿起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田虎写的股份转让契约。我马上想到,我的那位大舅兄一定中了这位马天爷的圈套,在赌场欠下巨额赌债,没奈何,便立下这份字据,把隆盛号的股份让给了马天爷。
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田虎啊!
我的大舅兄田虎在隆盛号里占有四成股份,他把所有的股份转让给了马天爷,就等于是说从现在起,马天爷已经在我隆盛号里占有四成股份。怪不得他理直气壮地称自己是二掌柜呢。
情况发生得如此突然,我一时无话可说。
“既然我是隆盛号的二掌柜,这柜上的事儿我就要当半个家。大掌柜,那尊夫人卖假酒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呢?”小野马更加得意了,仿佛自己真的是隆盛号的二掌柜一样,大模大样地坐下,盯着我问。
他这是将我的军呢!看来,他对我隆盛号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了如指掌。这一军将得我几乎没有一步退路了。
是啊,若按我史家老家法,妻子做出损害商号之事,是一定要被休掉的!既然我隆盛号是讲诚信的,那就只能休妻,没有别的任何选择!
可倘若我这样做了,那正是他所期望的,他的目的就是想让我失去我的灵芝!
我转过身去,保持沉默。
不想小野马却咄咄逼人,“今天,你必须得做出抉择——要么休掉发妻而保全隆盛号的名声,要么不休妻而做一个失信于天下的伪君子。到底如何,你说啊?”
我再也忍无可忍了,手指着他大喝一声:“行了,你不要再逼我了!你把我逼到痛苦的深渊里,难道你就能得到无限的快感吗?你让我陷入心灵的风暴之中,难道你就能得到心灵的满足?玛西,你我为何要自相残杀而全不念手足之情呢?”
那小野马却冷笑起来:“手足之情?我跟你有什么手足之情?当年,你是史家大少爷,我呢,不过是从草原上被你爹带回你家的一个可怜的小野种。你是主子,我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奴仆。我跟你怎么会有手足之情呢?”
“别忘了,你是我爹收养的义子,他临死前对我说过,让我事事让着你,不让你受委屈……”
“别跟我提老黄历!一提我更来气儿!当年,我阿妈要不是为了替你爹保管那三根金条,怎么会惨到那般地步呢?你口口声声说你讲诚信,那你为什么不履行你对你爹的承诺?”
“什么承诺?”
“不让我受委屈啊!你爹还没咽气儿,你就抢走了我心爱的女人,这就是你的诚信吗?”
他的女人?原来,他一直把灵芝当成了他的女人,所以他这才这般恨我。
世上之恨,莫大于夺妻之恨。
可灵芝怎么会是他的女人呢?
要不是记着爹的临终遗嘱,我真会不顾一切拿出刀来,与他到外面的草地上去决斗。
见我不吭声,他像斗胜的公鸡,扬着头得意地向外走去。
我不能输给他,决不能!我在心中暗暗发誓!
那天夜里,灵芝回来得很晚。
灵芝是带着醉态回家的。走进屋子里时,她的步履有些踉跄,她的面颊有些潮红,目光也有几分的迷离。
我不知道她是和那个蒙古女人去喝酒了,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浓浓的酒味儿,我心中的愤怒正在迅速升腾着。
我端坐在桌子前,一动也不动。
“承义,还没睡啊……俺回来晚了,你猜俺碰见了谁……”
“你喝酒了?”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冰还要冷。
“哦,喝了几杯……”
“可你是从不饮酒的。”
“今天这酒俺不能不喝……”
“够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去饮酒……太过分了!灵芝,你的东西我已经替你收拾好了,你走吧!”
我指着炕上对她说。我已经让下人把她的东西包在一个包袱里,她的首饰匣子等物品装在了一个皮箱里。
我看见灵芝一下子呆怔住了,“你……真的要休了俺?”
“我不休你,无法向隆盛号做出交代!我不休你,隆盛号的二掌柜他不答应……”我面无表情地说。
“隆盛号二掌柜?不是俺哥田虎吗?”
“你哥已经把二掌柜让给马天爷了……”
“你说甚?”
“我说马天爷从你大哥那里得到了隆盛号的股份,已经取代你大哥成了二掌柜!”
“他……他咋这样?”
“为了得到你,他不择手段!”
“可俺已经告诉过他了——那是不可能的……”
“过去不可能,现在可能了!离开隆盛号,你就可以跟他一起走了。”
突然间,我看见灵芝疯了一般扑到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哭起来,“不,你不要休了俺,不要……俺不离开,死也不离开啊……”
我的心一下被她软化了,叹息着看着怀里哭成泪人儿一般的灵芝,“罢了,好在休书我还没写,你再让我想想好吗?”
灵芝抬头,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我,“我去找他,让他罢手!”
“不,你不要去见他,再也不要见了。如果你不想离开我,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好,我答应……再也不要见到他……”
我却没想到,灵芝她最终还是欺骗了我,她背着我,偷偷去找那小野马!
这是我万万不能宽恕她的,所以我一气之下,写了休书。
我望着窗外,外面一片漆黑。能听到隐隐的更鼓声和犬吠……我望着悬挂在天空那垂死的月亮,想起这些天月相上叫“既死霸”,月亮从半圆到无光。金匮,地火,九空,死神……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应该忌讳什么,只知道我的心如同那弯将要死去的月亮,正在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十三 赴会
俺田灵芝虽女流之辈,可关键时也要学那关云长单刀赴会!为了夫君俺全然不计后果,唉呀呀,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咋会背着夫君去求那小野马呢?
俺一撩竹帘,进了茶楼单间,看见小野马正坐着单间里品茶听戏。俺大义凛然,几步走到他面前,拍案怒斥:
“你为甚还不罢手?你逼着承义休了俺,难道俺就会跟你走么?”
小野马望着俺却笑起来,“只要有一丝可能,我就会去争取!”
“呸,俺劝你别再痴心妄想了!即使承义一纸休书把俺休了,俺也不会跟你走的!”
没想到那小野马居然说——为了得到俺,他会不择手段的!俺熄了火,收了怒,坐下来对他好言规劝,一字一板,字字动情:
“听俺一句劝好吗?玛西,金花其其格是多好的一个女人啊,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比她对你更痴情的了,不要伤她的心……”
小野马盯着俺问,金花是不是去找过俺了?俺说找过。他生起气来,骂金花不该去找俺,然后又对俺说,金花是对他好,可他的心就是落不在她身上!这怨不得他。
“你非得要把承义和俺都逼上绝路吗?”俺质问他。
他说:“对呀,只有那样,我才能得到你!”
俺一听差点儿把肺气炸:“你……你简直不叫个人呀!”
他却脸上依然挂笑,不火也不恼地说:“随你怎么骂,可我从来没有以诚信欺骗人,从来不隐瞒自己做过的事情和想要做的事情!倒是史家的隆盛号,才是欺世盗名呢!”
俺这时候就知道自己错了,真的不应该来找他求情,真的是俺瞎了眼、看错了人!这小野马早已经不是从前的那匹小野马了,他现如今是一只狼,一只要吃人的狼啊!人怎么可以向狼求情呢!
俺对他说,俺看不起他,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说完这话,俺就大步走了出去。
那狼,蜷缩在角落,两只眼睛释放着幽绿的光芒。就在俺与那双狼眼对视的那一刹刹,俺一下子瘫软了,俺知道,俺完了,彻底完了……
十四 销毁
真的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隆盛号眼看着岌岌可危,不成想,却突然传来一个好消息——京城方面有五六家商号派了人来,要跟我隆盛号做几笔大买卖。我大致盘算了一下,倘若这几笔买卖谈成,隆盛号就能起死回生。
我让老杜把那几位大主顾安排在古城最好的客栈,又在城里最好的酒楼包了一桌上好的酒菜,宴请京城来的客商。我的热忱感动了那几位商贾,他们一起举杯向我敬酒。原来,他们是听说神驼突然千里归来,认定我隆盛号财运兴旺,所以才赶来与我商号签约的。
“隆盛号以诚信天下闻名,如今神驼千里归来,必要发大财了啊!”
“是啊,史大掌柜有神驼相助,定会财源滚滚,买卖越做越大!”
“隆盛号这三个字儿在京城也是如雷贯耳啊!所以,有人说隆盛号倒卖假酒,我们是断不相信会有此事的。”
“嗨,同行相妒,一定是哪家商号妒忌隆盛号,所以才编造出如此下作的谎言来迷惑众人。”
提到假酒,就像揭我头上的伤疤,我顿时一脸的尴尬,呵呵笑道:“今天我们只叙友情,不谈买卖上的事情,来,干!”
送走客商,我十分满意,坐下喝口茶。柜头老杜招呼完客商走进来,对我说:
“大掌柜,眼下形势变得对我们十分有利,大家听说神驼失而复得,都说是奇迹,是隆盛号的福分,所以,都跑来跟我们做买卖……”
“那就抓住商机,好好做几笔大买卖。”
“这个时候,我们不可出一丝的纰漏,不然的话,会把这些客户都吓跑。”
“那是当然。”
“所以,假酒之事,暂且还是不要张扬出去为好。”
我注意地看着杜喜来问:“哦?依老柜头之见,这桩事情就压下不提了?”
“对啊,只要我们悄悄地将那八百坛子假酒换成真酒,然后送往多伦,只说是路上延误了,一切自会风平浪静。”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不行,这桩事情不能为自己遮丑!”
“大掌柜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将那八百坛子假酒全部倒进河里销毁。”我斩钉截铁地说。
“哎呀,那不是等于把假酒之事告知天下了么?”
“对,我正是要告知天下。”
“那你不怕真的砸了隆盛号这块招牌?”
“不怕!我旅蒙商之所以能在各地打开自己的市场,就是因为有了诚信二字,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应该公开,不能隐瞒!”
虽然我说得坚决,可心里却犹豫彷徨不定。我知道,假酒的事情一旦公之于众,那按我史家家法,就非得要休妻不可了……可我,怎么能狠下心来,把我的娇妻从家里赶出去呢?我怎么能忍心将那“休”字说出口,把那休书交给她呢?就算我狠下心来真的休妻,可老丈人那关,又怎么能过得去呢?
真是进亦难、退更难啊!
爹,您老在天之灵能告诉我——此时此刻,我该怎么办呢?
那天是有喜也有悲、有苦也有甜。
喜的是我隆盛号当着众人百姓的面儿销毁假酒,要把那八百坛子假酒倒进城外的沟里去。消息传开,城外的沟边顿时人山人海,百姓纷至沓来,大家都跑来看稀罕。更多的人不相信我隆盛号会把那酒倒掉,非得要亲眼目睹不可。
爹的眼睛在冥冥中盯着我呢,我不能欺瞒百姓,假酒非得当众销毁不可!
一大早,我指挥伙计们在沟边搭了一个木头台子,台子的一端伸向沟里。然后让人将那八百坛子假酒拉来,摆在沟边。居然黑压压地摆了好长一溜儿。我亲自提笔写了一幅耀眼夺目的横标,挂在那木头台子上,那是八个字:
诚信为本,销毁假货。
我知道这八个字的分量,它是爹对我的期望,亦是我旅蒙商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一脸庄严肃穆,立于台上。我看见在观众群中,玛西也混在人群里面,他一定是不相信我真的会销毁假酒,跑来看个究竟。
眼见时辰已到,我抬起手来,一声令下:“倒酒!”
众伙计纷纷上前,将坛子盖拔开,让酒坛子歪倒在地,那上百个坛子一同倾斜,里面的酒如瀑布一般流向沟里,那情景煞是壮观。我听见百姓们纷纷欢呼叫好,一片鼓掌声。台上那几个京城来的商贾一边看着,一边赞赏地点头啧啧而赞。更有那好事者点燃一串串的爆竹,放起礼花,把个城外的荒野之地热闹得好似过大年一般。
我激动得几乎落泪。
爹,孩儿没有让您老人家失望,孩儿宁可让商号蒙受致命的损失,也不能以虚假失信于天下!
沟里的假酒滚滚流淌,汇聚成一条小河,流向了远方。
我用眼角扫去,见挤在观众群中默默观望的玛西似有所动,拨转马头,悄悄地离开了。见此情景,他会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
果然,我的老丈人得知我要休妻,马上跑到商号来找我兴师问罪。
我的丈人是茂昌票号的掌柜田茂林,多伦城的人谁敢不给他面子!虽说他已经一把年纪,可一跺脚,多伦城还是会颤一颤的。
“咦呀呀,你个臭小子!俺闺女虽说不是金枝玉叶,可也是大家闺秀,你一张纸说休就把她给休了?今天你要是不给老子说出个道道儿来,老子就跟你没完!”
茂昌票号的掌柜跳着高儿对我叫喊着。我急忙赔着笑脸说:“爹,消消气……”
“呸,你把俺闺女都休了,还叫什么爹!”
我想用大道理说服他:“您是旅蒙商的老前辈,不管灵芝是不是我的妻子,我都管您叫爹。爹,您听我说——咱旅蒙商是不是以诚为本,取信于天下,所以才在商界立于不败之地,在蒙古草原上有那么高的威望?”
“你说!”
“既然旅蒙商是以诚信为自己的经商原则,那我隆盛号是不是应该诚实待客,不欺不诈?”
“你说。”
“那假酒的事情,应该不应该公布于众?”
“你倒掉假酒,众人拍手称快,莫不赞扬,当然是应该的。”
“假酒之事是灵芝一手所为,按我史家老家法,凡是妻子做了有违商德之事,必须得休掉……爹,你以为我想休了灵芝啊?这多年来,在家,她是我的贤内助,在柜上,她是我的好帮手,一里一外,我离不开她啊!天下很难再找到像她那样一个好女子!可是,我若不休她,那便是坏了家法,坏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爹,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不得不休了她啊!”
我的一番话终于打动了老丈人。我看见田茂林无话可说,他悲怆地站了起来,苦笑着拿起我写的那一纸休书,摇头苦笑着:
“好,休得好!休得好啊!承义,你比你爹有种,是块儿好料儿,旅蒙商中有你这样的买卖人是旅蒙商的福分,却是我家的灾难啊……”
看见我的老丈人如此伤心难过,我只得告诉他:“休妻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只不过让灵芝暂且回来少住几日,过些时候,我自会去把她接回来的,然后妻依然是妻,夫依然是夫,我们依然过我们幸福的日子,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
票号老掌柜听我这么一说,咧开嘴笑了。
我万没想到的是——不等我把休书交给灵芝,对她说出我的想法儿,灵芝却自己主动离开了家。
弄假成真!
十五 出走
城外轰轰烈烈,俺的夫君正带着人马销毁那八百坛子假酒,俺却独坐家中,掩门闭窗,两耳不闻外面的爆竹声喧闹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炕头边儿,久久思量着——
既然俺替俺哥背了黑锅,那假酒的事情俺就得承担责任,按照史家的老家法,承义必须得休妻。俺知道承义眼下正在为难——若不休妻,他无法对商号几百号人做出交代;若休妻,他又狠不下这条心来,所以,他正处在左右为难的境地哩。
俺不能让他为难,也不忍让他为难,俺要为他解脱,而最好的解脱方法,是俺悄悄地离开史家,主动离开,这样,承义就不会为难了。
于是,俺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收拾了半天,觉得也没啥可收拾的,只是几件衣物而已,俺这人都是承义的,现如今离开了,还有啥可收拾的?
俺只想马上离开,谁料,说是要走,可那两条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咋也迈不开步子,俺这才知道,说走是一码事儿,倘若真的要走,又是一码事儿!俺在这里与承义整整生活了十年,如今说走,哪儿那么容易呢!
腿不争气,眼睛却留恋地将屋子里的各个角落看了又看,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所有一切都是俺生命中的一部分,可现在,却要活生生地叫俺把这一切全部割舍开来,俺怎能狠得下心来呢?
可是啊,有道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纵然俺心里千般不愿,万般无奈,到了该走的时候,还得走啊!俺知道再过两个时辰,俺的夫君承义就会回家来,到那时,俺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他是不会放俺走的,俺知道,他的心太软,尤其对俺,他的心硬不起来。可是,俺不能让他为难啊,当年孟夫子出妻,左右为难,可夫子心硬,到底把妻给出了。承义不是孔孟圣人,他不行。所以,俺得帮他,那就是自个儿离开。当他发现俺不在之时,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这座古城,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是的,俺已经到了非得要走的时候了。
走了,俺的夫君,俺的哥哥,俺一辈子的男人!
十六 一个男人的内心独白
可能是我从小生在野马河边的缘故,我这一辈子耳朵边总是响着马蹄践踏河水时泛起的那种让人心神不宁的声音。
我的心便没有一刻的宁静。
从小到大,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小时候,跟着阿妈一起流浪打工,给有钱人家巴彦放牧,那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后来,义父把我带到了多伦城,当上了“准少爷”,过上了好日子,可那样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后来,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一个姑娘,刹那间一切都被她的光辉给照亮了,我才知道我之所以一直活下来,并且来到这个地方,都是为了她!她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叫田灵芝!
可是,她却嫁给了别的男人……
十年的光阴,我想把她忘掉。
可是不行,越是想忘掉,她越是铭心刻骨般地扎在了我的心窝子里!我拼命去赚钱,连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居然变成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一切都是命!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凭着我现在的实力,我想跟那个姓史的拼一拼,从他手里夺回我爱的女人!
我带一班人马来到了多伦城,目的只有一个:搞垮隆盛号,打败史承义,夺回田灵芝!
我手下有个姓崔的师爷,是专门给我出坏主意的。他与我精心策划,细心安排,先是把灵芝的哥田虎拉下了水,怂恿他卖假酒,再把他弄到赌场上,让他输个精光,然后,一步步把田承义逼到了一条死路上。对方终于沉不住气了,灵芝跑过来找我。她是来给她男人求情的。我咬着牙没有答应她。她离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对我的失望和鄙视。
灵芝,难道在你的心里,从来不曾爱过我吗?
当年,我把你掠上马背,我把你揽在怀中,我曾经那样真切地感受到你整个身心的颤抖,倘若你不喜欢我,你是不会有那样的反应的!我相信,如果当年能公平地让你去做选择,你是一定会选择我而放弃史承义!正是因为我坚信这一点,所以我才重返多伦城,我是为你而归来的呀,你知道吗,灵芝?
可是,为什么我越来越看不清你的心了呢?
当我高举起复仇的皮鞭,对着史承义,对着隆盛号狠狠地抽下去的时候,你却突然挺身而出,挡在了史承义面前。你是出于真心爱着他呢,还是仅仅因为他是你的丈夫?你护着他,怕我伤害他,只是一种责任?
我想不明白!
那天夜里她突然出现在我栖身的那家客栈,她来找我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就像是一个躲藏在暗处的捕猎者,得意地看着我的猎物正一步步走进我精心设计的陷阱。可是,当那猎物真的坠落到陷阱之后,我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一切都如我当初所预料的一样,灵芝是来向我求情的,为了隆盛号,为了她丈夫史承义,她请求我的宽恕。我瞟着她,借着客栈昏暗的灯光认真地打量着她,我这才发现原来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的皮肤虽然保养得很好富有弹性,但那眼角还是浮上几缕无法抹去的皱纹!她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那样苗条,宽松的衣服似乎在掩盖着她正在变得不可见人的臃肿!就是这个女人居然让我苦苦地思念了整整十年吗?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苦恋有些可笑了。
可是,复仇的利剑既然已经高高地举起来,就不应该再退缩。那么好吧,我对她说:“放过隆盛号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想得到我当初就应该就得到的一切。”
“你说的一切,是甚?”
“你!”
我盯着她。
她似乎早料到我会这么说,丝毫也没有吃惊。她用一种冷冷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真的是一只从野地突然跑来的狼。她问我:“难道你真的想把我们都逼上绝路吗?”我那时候像个真正的流氓那样嬉笑着说:“对,只有那样,我才能得到你。”她骂了我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然后,我就看着她转身向外走去。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我期待着她回头,可又怕她回头。
我想证实一个问题,这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当她就要走出门口时,我的心已经不再热烈地跳动时,她慢慢地回身了。
然后她慢慢走到床上,脱去了外衣,把自己暴露给我,闭住眼睛,低声说:“俺把自己交给你了……”
那一刻我突然迷失了自己,我搞不清结果怎么会是这样!虽然这样的结果我曾经反复无数次地想象过,已经烂熟于心,可是,当梦想成真时,我还是不能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
这就是女人吗?
那时候我真的迷失了,或者说是在那一瞬间我大彻大悟了,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知道自己不应该做些什么。于是我用极为冷静的口吻说了一句:“你真当我是一只狼吗?”
然后,我大步走出了客栈房间。
我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其实,应该说,我对女人并不陌生。
我曾经在草地上遇到过一个叫金花的女子,她爱我爱得要死要活。她是野草地上怒放的一朵野花,她对我的爱犹如五月的沙尘暴那般猛烈。她把她的肉体变成了一片草地,任我驰骋任我践踏,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我,只为了让我能开心地露出一个笑颜。
那天我喝醉了,迷了路。那是我离开多伦城隆盛号的第一个冬天,我在草原上流浪,只要有钱,就会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那天夜里我醉得厉害,从马背上坠落下来,几乎被紧紧尾随我的一只恶狼吃掉。幸亏遇到了她,她扶我,扶不起来,拖我,拖不动,无奈之下,她用一条牛毛绳子拴住了我,另一头儿让一匹马拖拽着我,终于把我拖回她的蒙古包。
当把我弄进她的蒙古包里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冻得快成一块冰了。为了让我的身体恢复温暖,她用尽了一切办法。第二天早晨,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与她赤裸着身子一丝不挂,两个躯体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她用自己的体温救了我,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把我从死神那里拉回来。
那时候她还是个大闺女呀!
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当一个男人的心被另一个女人的心打开之后,对其他所有女人的那扇门就会严严地关闭住,很难会再有人把它打开,即使仙女也不例外!
我始终没有接纳金花,这让她悄悄地流了不知道多少眼泪!
这是一个非常固执的女人,她坚决不肯放弃,一直跟随着我,无论我走到哪儿,她准会很快找到我,想把我再一次用牛毛绳子拖回到她的毡房里去。
唉,痴心的女人啊!
当金花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并把我紧紧地搂抱住的时候,我听到她低低地说:“我们该回家了……我跟你回野马河吧……”
是啊,该回家了!我知道……
十七 寻妻
那天我回到家很晚,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灵芝离开家的人。
我回到家,并没有立刻发现灵芝不见了,只是觉得家里空空落落,仿佛缺少了些什么,可我根本就没想到灵芝会走,后来,当我洗漱了一下,准备上炕睡觉时,才发现灵芝不见了。
我问丫鬟,丫鬟回我说:“夫人收拾了东西,回娘家了。”
我一听就不妙,接着便在卧室的桌子发现了灵芝留给我的一张纸条。我拿起一看,是灵芝的笔体——
“承义,我走了,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冷啊热啊,你自己多保重吧……”
我呆怔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突然理智提醒我,不能让灵芝这样走了,她是我的生命,我的全部,我得去找她,一定要把她寻找回来。于是,我一口气奔到丈人家,全然没想到那时已经是后半夜时分,所有的人都在熟睡。我拼命地拍打着大门。
拍打大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震耳。
我不知道自己拍打了多久,手拍痛了,大门拍松了,声音把附近的人都惊醒了,可我,依然不顾一切还在拍打着。
突然间,田家的大门打开,我看见几个伙计手持棍棒冲了出来。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的时候,伙计们手起棍落,棍棒如乱雨一般,将我打倒在地。我只有招架之功,哪儿有还手之力,只能用手护着头,不让棍棒落在我的头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那一刻的,我居然没有被他们用乱棍打死。大概,是我的前任老丈人网开一面,不忍心让我死于乱棍之中?
可我也是肉身凡胎,并非钢筋铁骨,那一顿棍棒,还是让我足足在炕上躺了三天。
其实那时候我就感觉到暗中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我,那眼睛仿佛洞察一切,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并非幸灾乐祸,也不是沉痛可怜,而是……
是什么呢?
我只知道,那眼睛肯定是他的——玛西巴图,玛西或者说是马天爷。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第四天,当我刚刚能从床上坐起来时,老杜匆匆走了进来,对我禀报说:“大掌柜,他又来了,要见你……”
我知道老杜说的是谁,于是我只吐了两个字儿:“不见!”
但是老杜说,他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我想了一下,决定还是见见再说。我想,他不应该是来嘲笑我的。
片刻,玛西进来,默默地看着我。
“来看我的笑话?”我问。
“不,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所作所为十分钦佩,我相信隆盛号的诚信二字是真的。”他说。
我相信他的真诚,问他不再怀疑隆盛号是欺世盗名了?他惭愧地回答我说,他的怀疑因为我的行为而彻底改变,他现在才知道,他的报复是多么的可笑……
我万没想到玛西居然一改初衷,放弃自己到这里的动机。不料,他下面的话更令我吃惊——
“我决定了——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儿?”
“回草原。”
“回去干什么?”
“回去放我的马,这里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草原才是我的归宿。”
“玛西,你再好好想想,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一起干,做隆盛号的二掌柜……”
他听了冷笑一声,摇摇头:“你就不必再劝我了,别忘了我是一匹独来独往的天马,自由惯了,我只能去过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承义兄,临走前,我有样东西想交给你。”
“什么?”
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交给我。我接过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图。
一张沙俄商路图。
这张图,正是我梦寐以求而不能得的!
没想到却是他,将这珍贵的东西交给了我!原来,他已经打通了通往俄罗斯的商路,怪不得他会发大财,成了大旅蒙商呢!
玛西告诉我,他之所以能打通通往俄罗斯的商路,得归功于我家的那峰神驼,若没有它,他是不会活着回来的。老马识途,老骆驼也认路,是神驼一直把他们的商队带出了特穆沁塔拉,到达了俄罗斯……
他还告诉我——那图上面有许多俄国人名字,这些人都是俄罗斯商人,他们经营中东贸易,都是可以信赖的买卖人。只要找到他们,一提马爷的名字,他们就会把我当成朋友对待……
我捧着那图,还是疑惑不解——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为什么要给我?见我困惑的神情,玛西对我说:
“因为灵芝求我,要我帮助你。”
“灵芝去找过你了?”我吃惊地问。
马西天点头说:“虽然你把灵芝休了,可她心里还惦记着你,昨天她去找我,求我放过你……本来,只要我愿意,我现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隆盛号置于死地!可是,我不能再让灵芝伤心了,不能继续再伤害你了!唉,现在我才知道,伤害隆盛号,伤害你,就等于是在伤害灵芝啊!”
看他的神色,我认定灵芝是在他那里,怪不得他会如此宽宏大度,与我一笑泯了恩仇。于是我开始怀疑我休妻之举,是不是中了他的计?所以他才轻而易举地从我手里夺去了灵芝?
整整一个秋季,阴雨连绵不断。
就在我与玛西谈过那次话之后,他突然消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我的娘子灵芝!整个秋天,我始终没有找到被我丢弃了的女人,后面的日子,我是在沮丧和绝望之中度过的。
那年秋天,淫雨不断,好像老天爷从天上洒落到人间的眼泪。就在连绵不断的秋雨之中,我决定振作起来,带着商队远赴俄罗斯,去探寻那条神秘而遥远的商道,实现爹当年未完成的理想。于是,在经过充分的准备之后,我带着商队上路了。
这些日子,田虎一直像个忠实的奴仆跟随着我。那天我在他家大门口被他家人伙计乱棍打倒在地,是他把我背回了家,然后一直照顾着我。我恨他,骂他,他不恼;赶他,撵他,他不走,只是跟随着我,我感觉到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果然,在路上,他告诉我——假酒的事儿原来是他干的,灵芝丝毫不知情!她是为了哥哥,才把黑锅背到自个儿身上……
听了田虎说出真情,我更加懊悔。我问田虎灵芝现在到底在哪儿?他说他也不知道,也许,她是跟着那蒙古小野马远走他乡了吧?听田虎这么一说,我更加相信我的预感是真的,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沉落到无底洞里——呵,我的娘子,难道,你真的跟随那小野马远走高飞了吗?
怀着疑问和深深的懊悔,我带着商队踏上蒙古的土地。我决定先带商队去草原寻找灵芝。
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我的商队就要走进被称为“魔鬼之地”的特穆沁塔拉了。我刚要下令让商队在原地安营扎寨,突然,前面探路的伙计发出尖叫声——
“掌柜的,快看啊!”
我勒住缰绳,抬头极目眺望前方——
不远的前方,黑烟滚滚,枪声不断,杀声阵阵。可看出那里正展开着一场激战。
谁和谁激战呢?
田虎爬到高处,叫喊着说他看见了前面有隆盛号的旗帜,好像是一股马匪正在与隆盛号的商队激战!
这怎么可能,我知道我们商号并没有派出其他的商队,前方怎么会有隆盛号的旗帜呢?不管怎么说,既然有商队遇到马匪,那按商号的规矩,我们是不能隔岸观火、见死不救的!于是我一挥手,带着商队的精锐向前方火速冲去。
当我快要到达战场时,突然瞟见一个骑手正在纵马驰骋,挥刀向前,勇猛无比,势不可挡。我看到他的面孔,心尖顿时一颤——是他,是我的玛西兄弟!
那是一场血肉拼搏。
那是一场生死较量。
荒原上,遍地死尸。我的兄弟玛西巴图正在与匪首独眼龙在马上刀拼,二刀相撞,火花迸溅。我勒住马,在一旁观望,不知该如何上前去帮助玛西。玛西和匪首犹如龙虎相斗,你凶我猛,好一番厮杀,直至分出个子丑寅卯。
突然间玛西回头望着我一笑,喊了一声大哥。
那匪首独眼龙自以为这是一个绝好时机,便瞅准空子,一刀刺来。不料,玛西正在等待这个机会,轻轻一个闪身,让过匪首的马刀,独眼龙刺空,身子控制不住,踉跄着向前扑来。玛西轻舒猿臂,手起刀落,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那独眼龙便坠落马下。
凶恶的匪首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我急忙策马向我的兄弟玛西奔来,在他面前勒住缰绳。我望着他。他喘息着。我迫不及待,要问他有关灵芝的下落,不料,不等我的话出口,突然听见闷闷的一声枪响。
我的兄弟玛西巴图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身子僵硬,一头栽下了马背——我震惊地望去,见倒在地上的独眼龙用最后的力气举着枪,枪口还冒着烟儿,显然,是他对着玛西开了一枪。
我的愤怒是难以形容的。我不知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勇气,一个策马奔到独眼龙面前,狠狠地将手中刀掷出,那刀正中匪首心窝。
我哪里顾得去看匪首的死活,急忙跳下马,将倒在血泊中的玛西扶起。玛西还没有断气,他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我,咽喉里呼噜着,喘着粗气。血沫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喷出一个个血泡儿。
事到如今,我这才全然明白了一切——原来,玛西是故意用隆盛号的旗号把独眼龙的马匪引诱出来。这独眼龙是我隆盛号的天敌,是我打通俄罗斯商路最大的障碍,为了给我扫清去俄罗斯的道路,玛西毅然把自己当成了诱饵……
我怀中抱着垂死的兄弟,悲怆地叫着他的名字。我祈求上苍,不要让那可恶的死神带走我的兄弟。
但是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既然我无回天之力,那么我也不可能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我看见玛西兄弟的瞳孔正在扩散,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嘴角的血沫也越来越少。他已经没有力气对我说话了,只是微微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地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我抬头望去,看见附近不远处有一顶歪斜的小轿。
我的心咯噔一下——难道,我的灵芝在那顶小轿里吗?我轻轻地把怀中的玛西放在地上。这时他已经完全停止了呼吸。我慢慢地起身,向那顶小轿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虽然我走得极慢,但此时我的心跳得激烈异常。我不知道自己见到灵芝之后会怎么样,更不知道那轿里的人是死是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到那顶小轿跟前的,我用颤抖的手将轿帘轻轻掀起——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小轿里,坐着的女子不是灵芝,而是金花其其格!
金花端正地坐着,一把蒙古刀插在她的胸膛上,红色的鲜血已经变成紫黑色,显然,她已经死了好一会儿…………
她是怎么死的?是被马匪们杀死的?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贞洁,毅然挥刀自尽的?我不得而知。不管她是咋死的,我知道她一定是为了她所爱的玛西巴图才丢弃了自己的生命。顿时,我对她肃然起敬。
可是我的灵芝在哪儿呢?
呵,我把我心爱的女人给丢了!
在余下的日子了,寻找灵芝成了我生命全部的意义。
快进冬季了,雨依然不停地下着。到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那缓慢的节奏倒更像是一个伤感的人在轻轻地哭泣。
现在,我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凝视灵芝的画像。那是几年前我请一个画家给灵芝画的一幅油画。现在,这幅油画摆放在我的卧室床头,与画像交谈,成了我生活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天是天恩、福德、金匮、玉堂,宜祭祀、祈福。我突然想到了神驼——已经有很多天没有为它烧香祭祀了,于是我萌生了去看一看它的念头。
我相信一切都是上天早已经安排好的,就在我刚刚走进神驼庙里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声音。那声音是如此让我吃惊心动,仿佛是来自远方的招魂曲,令我梦魂萦绕,不能自已。我仔细地听着——越来越清楚了,那是一个女人由于痛苦而发出的一阵阵的嘶叫声。
那正是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声音啊!
我不顾一切奔进庙堂里。
阴暗的庙堂内,我发现了灵芝——她躺在一张草铺上,捂着肚子叫着。她的贴身小丫鬟正焦急地守候在她的身边,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我万万想不到,我的灵芝居然一直躲在这里。
“灵芝……”
我急忙将灵芝扶了起来,将她抱在我的怀里。灵芝看到我,强露出一丝微笑,显然是她强忍着疼痛,想用微笑来安慰我:
“你来了……你怎么知道俺在这里?”
是天意,灵芝,是老天爷叫我到这儿来的。可是你怎么了,灵芝?你得了什么病?你的肚子——哦,难道你是怀孕了不成?
丫鬟告诉我——少奶奶怀孕已经八个月了!
唉,傻娘子啊,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啊?
这还用问么,因为我已经把娘子给休了,她已经不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她怎么能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呢!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眼中含泪,后悔莫及,“怪我,都怪我!灵芝,从此以后,我们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俺一直在等着你……俺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来接俺回家……”
灵芝的话未落,再次捂着肚子呻吟起来。那是分娩前的阵痛又开始了!我的灵芝,我的女人,你要坚持住啊,我这就带你走,带你去找接生婆,接下咱们俩的骨肉,接下我的儿子,我的后代!
十八 诞生
阴阳交合,万物生长,在天聚风云雨雪,在地汇河海山川,在方位则成东南西北,在季节则成春夏秋冬。只要生命不停地延续,故事就会永远延续。
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孕妇,骑在一峰骆驼上,驱赶着骆驼飞快地奔驰在荒原上。那男子在驼峰间双手环抱着女子,将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胸前。
希望在奔驰中诞生,一个全新的生命在荒野上诞生。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在荒原上越来越响亮,与天地间的万籁之音融合在一起。那是生命的宣言,是明天即将要升起的太阳。
他们迎着初升的太阳而去,渐渐走进了太阳的光芒之中。男人,女人,还有婴儿、那个小小的刚刚出生的小生命,他们一起融化在太阳金色的火焰里,仿佛是铁、是铜、是银、是金,在太阳的火焰中,全部被熔铸在一起……
他们策马跃过一条宽阔的河流,那条河,当地的人们叫它野马河。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