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
那天的情形,多年后晓星都记得。
只是,话头儿刚一提起,便被姐打断,“什么暴雨?哪儿有的事儿,你从小就爱瞎想……”
如此驳她,只因姐的记忆里没有那场暴雨,“老家,进入七月,就进入雨季,倒不假……”可回忆却让连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心急火燎跑来杭州和晓星见面的姐犹疑起来。烦躁和恼怒都远了,姐也渐渐神色恍惚,嘴里喃喃地低语着,姐姐也开始遥望那个午后,那个和晓星版本略显不同的午后——如同老家那绝无险峰绝谷、奇松怪石,却也自有凶险、威严在其中的山林一样,难道,一直以来,日子里有那么多的陷阱、玄机,自己曾数次与之擦肩而过,都无知无觉?
然而雨水来自天庭,初临时,不过是单个竖琴的轻拢慢捻,剧烈后,便成整整一套打击乐的暴打狠敲。来这尘世,雨携带有神的谕旨,轻重别论,关键是,它注定要向着从前那所有貌似坚不可摧的表象,注定是要使之泥泞、破碎、颠覆……至少,也要改模换样。
不错,从前不是那模样。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盛夏,那时,她们家还住在荒僻小镇,在老家——坐在爸或妈自行车后座上,百无聊赖地荡悠着双腿,一路向前,自东到西,横穿整个小镇,不需一个小时,自南到北,同样如此。当然,再向前并非没了路,而是,那路,已通向山林。
那正是父母的盛年,也是小镇的盛年——地处黑龙江上游,大兴安岭原始林区,北极边境,国家七十年代初才开发建设,几乎没有真正的坐地户。周围所有的人均来自五湖四海;全镇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人都在林业局工作,局里自办学校、医院、商场、报纸广电、公检法机关……那些年,林业生产年年创新高,林业工人收入高,待遇好,局福利科分福利,天南海北的各色吃食整筐整袋地往下发;球队或文娱队在地区获了奖,局工会奖励全体队员带上家属去逛京城;喇叭裤、蛤蟆镜、蝙蝠衫……流行起来,大家一窝蜂地都跟着追,时不时地还会见到有人创意发挥、花样翻新;磁带、小说、诗集、甚至哲学论著,也是时尚之一种,不知是否真的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反正都在极力试图跟着沾沾边儿,兴致勃勃地对之表现出占有或显摆的热情;局广播站的大喇叭,占据着小镇中心的制高点,时间一到就开唱,一天到晚,旋律激昂:“美好的未来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这新一辈,指的是大人们,绝非晓星姐妹。
彼时,晓星和姐,都十一岁,读小学五年级——她们这对双胞胎姐妹,小学、中学一直形影不离,直到后来高考,晓星落榜,二人才都得以脱离掉亲姊妹做同班同学的不幸遭遇。
大人们兴之所至时的神侃海聊、父母房里依墙而立的大书柜、只能接收本局自办录播节目的进口彩色电视机……越长大,周围的一切越对自己有意义,越要比照出周遭的寒酸、粗糙,越要发现自己手上大把大把仿佛过也过不完的日子,简直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外形雷同的家属住宅区,整齐划一的商场、各单位,到处都有的熟人——你不认识他,他也认识你,他不认识你,也认识你的爸或妈……是没根基的小镇,自有人烟时起,它的历史超得过三十年吗?是没前途的小镇,有人真正爱它吗——那些表面看上去沉湎当下、志得意满的大人们,教育起孩子来,众口一词,却都成了:要努力,得离开……
“今天,到第二根高压线那儿好不好?”
“下了桥,过了木刻楞房子就行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开始迷上悄悄进入山林了?山林,遮天蔽日,明晃晃的大太阳也只能透进一丝半缕,让人难辨南北西东的山林,去那儿的一路上总是伴生着带给她们无限惊喜的秘密——夏天,小河边,沼泽地里,看似平平的一摊绿叶,探手过去,没入水中,会摸出一嘟噜一嘟噜半红半绿熟得正好的水葡萄;树少林稀,向阳的坡地里,循着风的气息,在那些只开花不结果的马舌草、野百合中间,会找到指肚大小,让你口舌生津的高粱果;黑里带紫的稠李子,红里带黄山丁子,甚至早春时间,顶着雪开放的达紫香花,塞进嘴巴,舌头很快就被它染成骇人的墨蓝色,味道也显酸涩,但再仔细咂摸,就会有隐约的清凉丝丝渗出,让人欲罢不能……这种种的一切,都诱惑着她们,以至于,尽管野兽、毒蘑菇、致人性命的小昆虫,恐怖的“迷山”故事被大人们一讲再讲,不可私自进山的警钟被大人们敲过一记又一记,姐妹俩依然自信于自己的聪明和勇敢。只是,每次,出门前,总会如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设计下行程。但记忆中她们准确践行自己计划的遭数,似乎并没几次。
直到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她们遇上真正属于她们的秘密。
“莲姐,她是怎么想的,会给你打电话?不直接打给爸……”按捺不住好奇,晓星的问话脱口而出,可话未讲完,便撞上姐的脸色,虽愧疚,她也还是坚持将之讲完,以示自己的心胸坦荡,“……或妈?”
“还不是因为我是老大!”姐依旧恼了,嗓门和火气都陡然炸开,朝晓星吼出一句,自己也被吓住了似的,在那儿不能自已地哆嗦——当老大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当你的家大敌当前,“莲姐?她算哪门子姐?跟我……你,还装?”不再吼了,可姐那一声比一声低的质问,已是哭腔。
两姐妹一时都无言,相对静默好久,到底是姐,幽幽怨怨再次开了腔。这次,她是要交代妹妹,一字一句,表决心般地交代:“再怎么说,毕竟是爸,晓星,和当年一样,这次,我们最重要的,还是,别让妈知道……”
爸和妈曾是同班同学,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从林业大学分配来大兴安岭,七十年代又随开发大军落户小镇,妈是江苏人,爸来自北京,妈娇弱、甜俏,爸沉稳、持重,组建家庭,大事小情,一切爸拍板,妈执行。
两个外地人赤手空拳在偏远山区扎根,无父母亲朋照应,爸妈日子里最初的辛苦可想而知,尤其是婚后两年,妈一胎生下两个女儿,家里家外,跌爬滚打,全是他们二人四手没日没夜地忙,以至于计划生育政策还没开始推行,妈自己便说什么也不肯再生了。爸还态度模糊着,妈便自己跑回南京老家结扎,自此,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八十年代初,爸开始仕途得意,那好,竟是他们从前难以想象的好,而且,越往前看,似乎会越发好。小地方,小小的权利,都要被无限放大,更何况,爸几乎是在几年时间横空出世,飞快蹿升至林业局二把手,俨然当地父母官、土皇帝。妈也紧跟着转,转得飞快,眉宇举止很快带上土皇后的派头——先是家里成了大车店,来来往往的人,进进出出的钱、物,热闹,铺排,张狂……不久,妈又检查出患了糖尿病。那年月,糖尿病还不似今天这般普遍,平时小病都得大养的妈,这下家里家外都彻底撒开了手,一年里至少要两次跑回老家,或去林管局设在外地的疗养院。后来,干脆连工作岗位也调至清闲的行政部门;家里,则请一位女青工上门帮忙打理——劳动报酬由局里按招待所服务员身份发放,劳动内容,其实就相当于今天的小保姆。
小保姆便是莲姐,
莲姐似乎是姓李,或张?反正极大众化的姓,晓星记不清了,只记得莲姐初来的那个早晨,是周日,她和姐早醒了,还懒在床上,背靠背,都缩在被里各自翻闲书。妈牵一个肩膀上两条粗壮油亮辫子扫来扫去的细高个儿女孩儿走进来,一路妈没同平日一样,边走边数落姐妹俩的懒床,这是因为要对她们介绍来人——“莲莲不比你们大多少呢,和你们一样,在家也是一定被爸妈宠着、疼着的。”说人家,妈一直笑眯眯地看人家,及至吩咐起晓星姐妹,神色和表情就显得格外严肃,“晓月晓星,你们俩一定记住啊,要叫莲莲姐姐,要懂得,妈身体不好,莲莲姐姐到我们家来,是来帮我们忙的,你们一定得乖,听姐姐的话,姐姐照顾你们,你们也要像心疼妈一样,疼姐姐……”
妈如此重视莲姐,一开始便隆重正告是有道理的,事实上,虽被正告,晓星姐妹都没把莲姐当回事——那些年,家里总是人多,且奉承、敷衍的人多,莲姐的不同,无非就是比那些人腻在她们家里的时间长些——每周,除周日外,都上班一样按时来,按时走;渐渐插手的事情越来越多;各个屋子都可畅通无阻;有些东西,来处、收纳的地方、来龙去脉,渐渐比家里人都记得清……可面对晓星姐妹呢?本来就安静的莲姐几乎就是个哑巴——只会笑、点头,偶尔摇头,也是很羞涩、很为难地摇头。莲姐只保证她们吃饱穿暖,其余事一概放任自流。莲姐,她想过吗?正是她自己的放任,才使得晓星她们,在那个夏天的午后,在通往山林的路上,发现了她的秘密——先是看到了停在林间小路边爸的吉普车,然后,就惊恐地看到了多年以后晓星姐妹脑海中都挥之不去的一幕:远处拉着手走过来的,是爸和莲姐。在莲姐的比照下,爸竟显得矮小,臃肿,却依然可以脚步轻快,显得兴冲冲的,爸这兴冲冲的样子,晓星她们已多久没见了?以至于,远远地看过去,她们开始都不敢确定那是自己的父亲;莲姐当然就显得更与平日不同了,她浓密的黑发竟然可以完全散开,还要顶着一圈用绿的草和黄的花编成的花环,那花环,小时爸常会编给晓星她们戴,可现在,类似的一顶戴在莲姐的头上,很有些不牢靠,以至于她不得不专门伸着一只手去按住那里,但即便这样,却也没耽误她用另一只手扯紧爸,在林间的草丛间,边一蹿一跳地走,边偏脸,缩脖子,朝爸嘎嘎嘎地笑——竟然,安安静静的莲姐也有这样的时候?竟然,莲姐,她也是可以这样和爸在一起的?
那年莲姐十九,到她们家,不过才一年多。
莲姐父母都是普通林业工人,初中毕业,成绩不好,虽然上面有两个哥哥,就算父母退休,也轮不上她接班,但她还是不愿意再念了,在家闲散了好一阵儿,到底托人进了局招待所当了服务员。这倒很适合她,她勤快、麻利,手又巧,话又少,还有眼色,干服务员干得有口皆碑,才得以被推荐到晓星家来——当然,这一切都是晓星她们后来才知道的。她们都是从那个夏天开始,才开始真正重视起这个女人来的。当然,她们的重视只体现在耳朵上,耳朵尖尖,周围,无论谁,凡说到莲姐,离多远,她们都能听到,都听得仔细、用心、或浮想联翩,或心惊肉跳。尤其是,听爸妈说。
“我想早点办内退。虽说我现在工作不忙,可也总得天天去。再过年,莲莲就二十二了,在我们家帮忙这种活儿,毕竟说出去不体面,咱可不能耽误了人家孩子找对象……”
妈说出这番话时,距那个夏天已过了四年,也是周日,晚上,莲姐照例不来,难得爸在家,家里还没旁人,晓星和姐正进进出出地收拾碗筷,好好地,突然听到妈这样讲,抬头去看姐,发现姐也在看她。这场景何其类似,让晓星想起她们刚发现莲姐秘密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她们一家四口围坐吃饭。爸妈闲话,竟说到莲姐,说她做事的妥帖、用心。晓星紧张死了,坐不住,平生第一次,起身去捡拾碗筷,一抬头,竟撞上姐,原来姐也在拾掇。她们这表现很快惊了妈。妈大呼小叫地,又是夸奖又是感慨,很快把话题转到她们身上……
那天,天一直阴阴的,沉闷、燥热,半夜时,电闪雷鸣地终于下起了大暴雨。
若平时,晓星一定会光脚起来,跑去爸妈房里,或者,不等她去,妈听到雷声也会过来看她们。但没有,那晚没有,妈没来,晓星也没去,那是需要晓星一个人去面对的夜晚,她缩到被子里,在哆哆嗦嗦地怕着、等着、熬着,迷迷糊糊一会儿醒来,一会儿睡去,眼前晃来晃去,全是当天下午她和姐在山林里看到的恐怖画面——可是,快四年了吗?那个恐怖的狂风暴雨的晚上已经过去了快四年了吗?她和姐坚守着那个秘密,默默地挨着,挨着,都快四年了?终于要挨到头儿了?站在饭桌前,晓星的心,潮水一般,突然涨得满满的,一浪一浪速度极快地自下向上顶过来,顶过来,直抵到她的喉咙,哽在那儿,热热满满,让她又是惊,又是喜,不能自抑地简直要滴下泪来。
“唔,我没意见,你喜欢就行。”爸的回答很轻,很漫不经心,还是过了一阵才出现的。这也难免,因为虽在说话,爸的眼睛还粘在电视上,在看《新闻联播》。“还需要给你另找个人吗?”很快,爸又问,依然轻,依然眼睛不离电视。
“不用,我回家,不是就有时间了吗?”妈坐在爸的对面,电视的这一侧,也轻声讲着话,边讲,边试图用自己的目光去捕捉爸的目光,“再有,再有就是……你能不能帮莲莲安排个工作?她在我们家,快五年了,我了解的,人品没问题……”
“你直接找吴主任商量不就行了吗?”爸有些嗔怪地瞥了妈一眼,突然,停在那儿,慢慢地,脸上泛出微笑,微笑很久、很深,再开口讲话,便显得深情款款:“这些年,家里的事儿,都是你操心多,我能有什么意见呢?凡事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我都支持……”
姐这是第一次到晓星这儿来,却是一来就得走。她们姐妹和父母,如今分别住在上海、杭州和南京,从地图上看,彼此距离近似等边三角形。从前逢节假日,姐妹俩都是各自从上海、杭州出发,回南京父母那儿,而这次姐绕路先来杭州,是要带上晓星,回去看父母——虽此时已近周日正午,而晓星周一早上还得上班,回南京,不过也就是过个下午,吃顿晚饭。但姐说莲姐突然跳出来,让她心烦意乱,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只想马上回家!
上了路,按商量好的,晓星先给妈打电话,说姐刚得知下月有事要出长差,想到爸的生日,来商量她一同回去,提前给爸过——这是她们好不容易才编出的谎话,想说得流畅并不容易,却未曾想,妈那头接受起来倒容易——妈竟欢呼雀跃:“哇,这么好!可干吗好事总赶到一起?我这儿也忙活着好事儿呢,你们猜,咱家里,来了谁……”
“张大鹏!”开着车,姐怒视前方,把一腔怒气,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地,全化成这名字,低沉沉地吼出来。
张大鹏是姐夫。莲姐这次来,是因她自己的女儿,网恋,离家出走,莲姐千里寻女,在南京找到死活不肯同她回返的女儿,思来想去,只好先帮女儿安顿。联系到姐,姐倒是有能力的——这些年,她一直和姐夫开公司。姐同意让那女儿去上海找她,但开出条件,要莲姐不必去看爸和妈。莲姐当然是答应了。可既然答应了,怎么到底还是去了?
“也不能怨姐夫吧?他不是连自己亲弟弟都不肯安排进你们公司吗?”晓星小心翼翼地劝,“莲……和我们家,算什么……”
“可我都说求他,说非常重要,只这一次了!”姐把话吼得恶狠狠气壮山河,手却迅速离开方向盘,三下两下抹去自己满眼的泪。
是莲姐给她们开的门,风格却类似每次回来迎她们进屋的妈,“累了吧?路上好走?吃饭了没?饿不饿?要不要喝水……”莲姐显然心虚,打怵姐,一腔热情围来绕去,只把焦点对着立在姐后面的晓星,搞得晓星尴尬、窘迫、好不紧张,好在她还有事做,只把嘴巴咧成微笑状,机械地递包,换鞋,脱外衣、挂起来……
“都变化得够大是不是?走在街上,谁也不敢认了是不是?”多亏妈从厨房里跑出来,笑盈盈的一句话,让大家彼此都找到了话题。
“莲姐,你什么时候胖成这样了?这一胖,一点儿从前的影子都没了!”
“晓月,我怎么不记得你是近视眼了?不过,还是戴眼镜好,显得多神气啊,一看就是大老板的派头!”
“晓星你怎么还这么瘦?是不是贪漂亮?漂亮有什么好啊?你是不是就因为太漂亮了,都三十四了,还不急着找对象,刚才你妈还和我说你……”
大家七嘴八舌地热乎,晓星的心七上八下。莲姐的确是变得一点没从前的影子了,算起来,她离开晓星家快二十年了。在晓星的记忆里,莲姐一直还保持着在她们家时的模样。因为,那以后,关于她,晓星就只是听说了:比如,妈和爸商量,莲姐结婚随多少礼钱合适;比如,姐大学毕业分到南京那年,刚退居二线的爸妈也决定离开大兴安岭来南京。那段日子,家里重又门庭若市,来来去去都是送行的人。有天清晨,来了一对怯懦的老人,爸不认得,妈跑出来,介绍说是莲姐的父母,拉他们坐下,很是熟络地聊天,但天儿聊来聊去,都是妈的声音,两个老人本来话就少,好不容易蹦出的,也是些车轱辘话儿,转来转去,只一个内容:“女儿好,等老了,还是得跟女儿,我们就后悔当初不该同意莲莲嫁那么远!”——而今天,这莲莲,她一下跳过那么多起起落落的岁月,从少女直接变身中年妇女,突然站到晓星面前来,真是让晓星简直触目惊心。倒不是因为胖,或老,最让晓星难以接受的,是莲姐怎么竟然变得如此多嘴多舌了?
“我爸呢?”姐最早应和妈,率先开始表情夸张、咋咋呼呼地叙旧,可跳出最早的也是她。毫无来由地哇啦一嗓子,搞得大家一下子都静了场。
“一早和你刘大爷钓鱼去了,给他打电话,他说不用等,想多钓会儿,可能还会在外面吃。”妈也转身回厨房。一边走,一边轻声答。
妈一走,客厅里顿时冰冷、紧张起来——从前,听说她们姐妹俩要回来,爸哪次不是扔下一切在家等?爸并不爱钓鱼,无事消遣罢了,有同伴找,哪次不是应个景儿就回来?竟然还要在外面吃饭?竟然不理会晓星编出的要提前来给他过生日这理由?看来,临了此阵,她们的父亲,他是选择缺席了。
父母家这房子,一共不足八十平,还是三室,每个房间都不大,无论在哪个房间打个喷嚏,都意味着要同步现场直播。好在是一楼,买房时房地产还没这么热,一楼没人爱要,就赠送了块小院子。面对静场,姐掏手机出去给姐夫打电话,似乎在说公司的事儿,说上没几句,便推门去了院子。
“就知道打游戏,一点没礼貌,也不出来和姐姐们打个招呼。”莲姐竟然不跟妈去厨房忙活,而是去了卧室,拖了自己的女儿出来——这个姐姐描述过的,小学遭遇父母离异,初中毕业便不顾再婚母亲反对不再读书满世界出去混的女孩儿,晓星在自己的世界里实在找不出具体的可参照对象,听姐讲时,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形象是《千禧曼波》里的舒淇——宽肩膀、吊带衫儿、海藻般漫溢的长卷发,眯着眼笑,仰着脸哭、嗓音喑哑、烟行媚视……然而,错了,她完全错了,站在她眼前的是个扎马尾辫、穿运动装、额头光洁、眼光清亮、秀气高挑的女孩儿,女孩儿无声地朝她笑着,害羞、腼腆,活脱脱就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周日的早上,被妈牵着手,来到她们床前的莲姐——她叫阳阳,她让晓星的心,为之一凛。
“姐,我们是校友呢。吴一老师教过你的吧?他还给我们读过你的作文呢。题目是《我爱我的家乡大兴安岭》,那么多漂亮的大排比,你可真能写啊!你现在还有印象吗?我小学二年级时,爸妈离婚,就跟妈回了姥姥家,那时你家早搬走了,不过,你家的事儿,我常听我姥还有我妈她们讲。所以后来一听吴老师提你,我特别自豪,就觉得好像是说我们自己家亲戚的事儿似的。”
“姐,你是复读才考上大学的吧?就我们那小山沟的教学质量,这么多年,是不是只出了晓月姐一个人应届就考上了一本本科的?你不知道,从小学到中学,就没个老师不提晓月姐的,只有吴一老师提过你,说你作文写得好,说你在我们那小山沟,可惜了。可在我们那地方,哪儿没可惜的人呢?你没看现在搬家搬得学校里都没多少学生了?我们这一届今年高考刚结束,听说还不错,又出了一个应届就考上本科的。还是初中和我一个班的呢,女生,不过,你知她怎么回事?她残疾,小时候,发烧发得耳朵聋了。她学习好,那是因为没人跟她玩……”
“姐,姨说你们出来后十一年没回去了,是不是你们不喜欢那儿?我也不喜欢。从前在那儿时,上网和人聊天,我从来不告诉别人自己在大兴安岭。这次跑出来,我其实主要就是想到外面看看,今年我都十八了,再不出来,窝在那儿,结婚、生孩子,将来还不得像……”她不说了,悄悄朝自己的母亲斜眼努嘴。
她的母亲紧挨着她坐,手上握着个电视遥控器,腿间摊开了本大影集,身体却绷得紧紧的,目光扫来扫去,时不时地往她们及窗外院子里的姐那儿瞟。妈一个人在厨房忙晚饭。姐没帮忙是因要打电话,晓星没帮忙是因得敷衍阳阳,她凭什么不去?凭什么无所事事坐在这儿?
然而,她为什么就不能坐在这儿?她今天做了这家里的客人了不是吗?这念头让晓星的心,纠结。
莲姐显然也在纠结。一听女儿言及此,嘴一撇、脸一板,一只手从背后狠狠捣了女儿一拳,“小孩伢伢,又是结婚,又是生孩子的,要不要脸,你?”——原来,她竟没发现女儿在拿自己做反面教材,这让晓星不由苦笑——阳阳的说法倒是提醒,从前的记忆拌和着阳阳已变调的方言和叙述正在慢慢复活,晓星突然想起,当年,当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周围也曾满是这样一些让她生厌的中年妇女,和阳阳一样,她也不喜欢她们,不喜欢她们爱说,能说,咧着大嘴巴,不管不顾地,自以为聪明得足以指教任何人地说……而现在,她的莲姐,也在那些女人中间一点点地消耗光了自己的年轻岁月,一点点地老了,老到和那些中年妇女一样的年纪,老成和她们一副模样,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晚饭后,妈端出吃饭时被阳阳悬了又悬的礼物——被浅蓝色塑料桶盛放着的大半桶——都柿!“你们?怎么?那么远?带来?”晓星真是没想到,不敢信,激动得都语无伦次。
姐也是,二人都探头过去看——显然已有些时候了,都柿都不新鲜了,软囔囔的,红红蓝蓝一团团、一摊摊的——她们都记得,都清楚地记得的,新鲜的都柿蓝的偏甜、红的偏酸。可无论蓝、红,上面都该是薄薄地罩着一层白霜的。而眼前这片蓝蓝红红上已无多少白霜,大都破了,不成形了,汁液流淌、凝结、桶内桶外染得到处都是。不过,也正因如此,那股浓郁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又酸又甜的山野的气息!那是她们美丽的家乡大兴安岭的气息!那是她们已逝的如今只在梦里存活的童年的气息!
“本来我买了满满一桶的,可天太热了,这东西又不抗折腾,我那么加小心,想起来,就打开看看,把浮上那一层坏的拣出来,扔掉,可惜了,都糟蹋太多了……”
“现在时髦人儿都不管这叫都柿了,都叫蓝莓。听说连外国人都喜欢呢,可有营养了。咱镇上前些年还成立了蓝莓酒厂,一瓶酒都卖一千多块钱!一到夏天,到处都敞开门收,采山的人越来越多,我跟个熟人儿,买这么老些,讲价,好说歹说,十八块五一斤,再说什么,人家也不肯给让了……”
“阳阳从小就爱吃这个,这次出来,我觉得拿这个来比我这当妈的亲自来都管用。可一跟她说要到晓月那儿去上班,她说什么也得把这个给你们送来,本来我不想来的……”
“再紧还差这一下午吗?我和你叔也喜欢吃这个啊!你不知道,我们刚到大兴安岭那会儿,比阳阳才大多点儿?就是一帮穷学生!刚去时正好是夏天,我们实习队那些同学,一天到晚满山遍野去采它。这东西醉人,吃多了跟喝多了一样。我们那时候出的那些笑话啊,就甭提了……晓月和晓星也特别喜欢啊,小时候,我不让她们去采,她们总偷着去,怕我知道,回来还骗我……”
“是啊,是啊,我记得的,婶,你都忘了吗?那时候我不是还在你们家里吗?我记得,有次晓月吃多了,一个人偷偷躲起来,用肥皂片刮着洗舌头,牙酸倒了,吃饭时,馒头都咬不动,你问她,她还说,刚掉了颗牙……”
莲姐和妈越说越热闹,高八度、语速快,哇啦哇啦,抢话似的。渐渐地,话题推而广之,又变成对从前共处岁月的甜美回忆。晓星和姐也沉浸其中,抑制不住的兴奋,“拌糖吃?”姐动作迅速,先舀出一碗,喜滋滋地问晓星。
“不要!不要!吃就吃回纯的!找找当年酸倒牙的感觉!”阳阳大叫提议。
“对!对!阳阳说得对!”姐鸡啄米似地点头,说着就往嘴里填了一大勺,直酸得不停地用手扇腮帮子,一边不停地噜噜噜耍舌头,一边还龇牙咧嘴地笑——这一天,到此时,晓星才看到姐的笑,真正的,发自心底的笑。
她们往回返时都快九点了。莲姐母女早走了,爸就是不回来。妈催了她们姐妹俩好几次,直说不必等——先说明早晓星还得上班;又说就算晓月今夜住晓星那儿也该走了;再说天看着不好,怕要下雨。
“晓月,对不住,不是我要来,是阳阳非得来,我又实在想不出理由不让。”一上车,姐便让晓星看她的手机短信。这一条,是莲姐发的,六点十分,那是晚饭前,她们在聊天,姐在院子里打电话的时候。
还有一条,姐夫发的:“老婆,你今天才发现自己是个坏脾气的人吗?可是我,八年前,把你娶回家前,就已是心知肚明了的啊。可我自认命苦,从不敢抱怨。”发自七点三十,她们在围坐晚饭,都柿被隆重推出前。
“哇,这么浪漫!”晓星笑了,如释重负。姐随妈,天生好人缘,人群里从来都是如鱼得水。自读书时代起,姐周围就总围着不少男孩子。嫁给姐夫,晓星最初是不理解的,但姐在结婚前当晚,曾告诫过她:“晓星,你记住,将来,要选来做自己丈夫的那个男人,他最好,还是不要太有本事……”
就像,当年,爸?晓星记得,姐说到这里,自己的这句疑问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但没有,她到底什么也没说——莲姐的事,小时候,她和姐不讨论,是因不懂得该如何讨论吧?长大后呢,她们还在绕着走,是不是因为太懂得,便越发不敢深想了呢?
“我现在有些后悔了,姐,当年你离开南京,是因为姐夫在上海。我呢,后来我实在不该坚持调到杭州这边的分公司来,让家里只剩下了爸和妈。”
“无论在哪儿,你不结婚,才是最让大家不放心的!”姐扭头看晓星,狠狠白了她一眼。转而又烦躁起来,“你在家,又能帮家里做些什么?”姐叹口气,突然来了句:“晓星,我怎么今天越来越觉得,爸和莲姐的事,或许,妈是知道的,早就知道的……”
晓星大为错愕,只会朝姐捂嘴巴、瞪眼睛。
她迅速想起,自己要离开家来杭州,妈并没激烈反对。那些天,妈不过只是反复念叨:“妈老了,爱唠叨,你是嫌妈烦你了是吗?妈其实只是希望你过得好,结不结婚,妈不会干涉你的啊……”有次,说得难过,妈竟哭了,说:“星,妈早知道,管不了你的,真的管不了,就是我自己,有时想想,这辈子,婚姻,也没多大意思……”
爸呢?爸当年离开大兴安岭是因仕途不顺,等不及正式退,便到处放风和人讲不放心女儿将来毕业一个人在外地生活的话,且来南京之后,再不肯回去,也不赞成家人回去。然而,他显然是不适应新生活的,他无法像妈一样飞快和邻居打成一片,一起去公园跳舞、买菜逛街串门子……从前爸就是话少的人,但从前当权,忙,还好些。退下来了,到南京了,他很快就成了一个沉郁寡欢的人,只闷在家里,看书,到处淘影碟、看电影——自小,晓星是在爸影响下爱上看书看电影的,妈常说,晓星脾气秉性随爸,可其实,她也是无法走近爸的。就好像看电影,这些年,她几乎没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完整地看过一部电影。爸是伯格曼的忠实拥趸,曾很认真地多次向她推荐,她也去看过,不喜欢,那么老,大多还黑白片,台词还那么玄虚那么宗教色彩那么哲学意味,那么累——她,一个做外贸公司行政经理的老处女,她在别人眼里已经够累了!她不愿意这样!她不要这些!就好像,和爸一起看电影她会恐惧出现情爱镜头一样,她怕爸和她谈电影,父亲要借以和她探讨人生吗?他有什么资格和她来探讨人生?对她晓星目前身处的人生,她知道爸是不满意的,他也有要指手画脚的意愿,却不像妈那样唠叨,他常常打断妈的唠叨,只是不屑于妈的方式。晓星离家前,爸送给了她一本书,是本伯格曼自传,很老,很旧的一本书,爸解释说:“北欧国家,比我们富足,精神层面的思考就比我们要早、要深入。这些思考永远也不会过时的,对你,也一定是会有帮助的……”然而,当晓星将信将疑地打开那本书,却遭遇到这样的句子:“婚姻就是一个地狱,是战争中短暂的合约,可两个人下地狱,总比一个人单独下要好些……”父亲竟用铅笔在这文字下画了条线!他认可这观点?他要把观点推荐给自己的女儿?他的对婚姻恐惧的女儿?他竟要如此做父亲?晓星恨死了,“哗”地一下就把那本破书甩到墙上。后来,又不顾夜色已晚,哭着起身又是穿衣又是穿鞋,出门、下楼,把那书扔到垃圾箱里去——至亲者至疏,从和自己父亲的关系出发,晓星如今总以此来自遣自己与故乡、与另一半的关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又爱又恨,又渴望又恐惧的关系。
可姐的唠叨还在继续,不但有训斥,还有假设——晓星读高中时,那个曾偷偷给她写纸条的同桌男同学;读大学时,有个暑假,突然从北京跑来南京家里看晓星的男同学;晓星公司里那个一直对她有意,但目前还在南京,孩子都要上幼儿园的男同事;妈托人给她介绍,和她保持了好多年联系的那个中学物理教师……最后,姐把态度落到怜悯上:“这么多年,你是不是都没真正地谈过恋爱啊……”
“前面就是服务区了,需要歇会儿吗?你一个人,开这么久……”晓星可怜巴巴地打断姐。
“你是不是还不敢开车?”姐不理她,继续厉声问:“咱俩一起学的车,今年九月都满六年,该换证了,到现在,你还不敢上路吗?”
“我看你这个人心理有问题!”见晓星无语,姐气愤得甚至不顾开车,腾出一只手来,咬牙切齿地朝她指指点点:“你这个家伙,从小就爱瞎想,爱自己吓唬自己……”
晓星无语,避开姐正怒火中烧的目光,她只能茫然瞪视前方,前方,天黑沉沉的,不时还有闪电、雷鸣,高速路上的车已越来越少,可她的姐,竟不抓紧时间赶路,难道,她就没发现,车窗外,已是暴雨将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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